黑雲壓城,暮秋的長安,殘葉紛飛,恍若翩翩飛舞的枯蝶。秋風吹拂,泛起陣陣蕭瑟。紅瓦高牆,九重宮闕之間,擋不住的是淒涼與肅殺,沒有絲毫的生氣。
「你要怎樣才能放過我的親人?」大明宮的殿內響徹著一名女子的說話聲,語調透著絲絲疏冷。聲音迴盪在空曠的大殿內,讓人不寒而慄。
暮色的餘光透過宮窗射進大殿之內,灑落出昏暗的微光。殿內一片死寂,良久,才聽到一陣極輕的腳步聲緩緩傳來。
「靜淑你有恩於我,要不是你,又怎麼會得到今天的一切?」不遠處飄來另一名女子的說話聲,一身華麗的紅色宮裝,面若銀盤,聲音柔媚入骨,聽的讓人酥麻。
「哼,既然還記得這些,就請你看在往日的恩情上,放掉我哥哥。」那名叫做靜淑的女子冷哼一聲,手心微微攥緊。藉著外面的光亮,只見她額上一抹硃砂,頭髮雖有些凌亂,略顯憔悴的面容擋不住原本的嬌俏,好似一朵嬌艷的玫瑰,眉心微凝,透著絲絲堅強,儼然是個絕色女子。
凝望著面前的女子,昏暗的光線下,那嬌媚的容顏隱約可見,嘴角微微揚起的笑意,卻沒有絲毫的情緒蘊含其中。腳步聲漸漸臨近,只覺得一股凌厲的氣勢籠罩著自己。靜淑的心驟然一緊,心中升起一陣寒意,此刻她早已清楚,面前的女人,再也不是當年和她交好的天真少女。
「我可以放掉他,當然還有他的兒子,為你們家族留下最後的血脈。」宮裝女子雙手輕微撩撥過靜淑額前的髮絲,媚聲道,嘴角抹開絲縷笑意,「不過我有個條件。」
宮裝女子說的愈加漫不經心,靜淑的心中便愈加發寒,只覺得聲音微微有些顫抖:「你想怎樣?」
「拿你的孩子當做交換。」宮裝女子歪著頭,凝視著靜淑,嘴角依舊噙著笑意,大紅色的宮裝映襯下,本就柔媚的面龐更加嬌艷欲滴。
靜淑後退了幾步倒抽了口涼氣,眼睛緊盯著宮裝女子,嘴角微微抽動。
「你放心,我會找一個可靠之人好好撫養,不會讓這孩子受到任何苦楚。」宮裝女子似乎看出了靜淑的猶豫,輕聲解釋,面色平靜,等待著她的回復。
沉默了許久,殿內的空氣漸漸凝結,沉靜的讓人窒息。過了許久,只聽見靜淑澀然一笑,咬牙開口道:「好,我答應你!」
宮裝女子見靜淑答應了,雪白的面容浮現出絲縷的得意之色。走上前拉住靜淑的手,勻淺一笑:「你放心,我言出必行,立刻放掉你哥哥。」
靜淑只覺得她的指尖冰冷透骨,急忙將手從她手心中抽出,俯身冷笑:「皇后娘娘,從今以後,你我之間便兩清了,我會和李瑋回到嶺南,從此不會踏進中原一步。至於我的孩兒……」靜淑抬眼瞧了瞧她,眼底落下碎紅一片,聲音依然哽咽,「只希望你能善待於他。」
說罷,靜淑轉身離開,走出大殿,仰望蒼穹,她依舊不知道,自己這樣做是對,還是錯。
凝望著靜淑漸行漸遠的背影,最終消失在陰暗的天際之中,皇后的心中隱隱升起一股悲傷,她的一生只有兩個朋友,蕭伊函為夫殉情。她為她報了仇,卻間接地傷害另一個摯友靜淑,將她逼到了嶺南絕地。如今的她,似乎什麼都有了,可是人生之間,似乎有著那麼一絲缺憾。
想到這,她長長歎了口氣,目光霎時間冷凝,透著凌厲的光芒,唯一能夠彌補這一切的,或許只有至高無上的權利……
時光似水,匆匆流逝,一轉眼已過了十六年。
正是初夏時節,春天那抹淡淡的淺綠漸漸換成了明亮的綠,綠的盎然,綠的充滿生機,樹葉在陽光下搖曳著,留在地上的是斑斑駁駁的樹影,琥珀的顏色,黃綠相間,說不出的絢爛。
大唐鳳儀三年的五月,帝都長安的朱雀大街上,人流如織,伴隨著這絢爛的夏日,熱鬧非凡。如今李治在位已經是第二十三個年頭了,經歷了太宗皇帝的『貞觀之治』和當朝初年的『永徽之治』,大唐似乎已經走出了當年隋末戰亂後的陰霾,百姓富足,萬國來朝,一派的太平盛世。
歸雲居,長安城最為奢侈的歌舞坊,因為裡面的姑娘全部都是詩詞歌舞皆雙,深得世家大族的子弟喜愛,於是逐漸的成為了氏族子弟經常流連的場所,在那裡,揮金如土,吟風弄月,過著醉生夢死的日子。
珠簾半卷,暗香滿盈,鐵箏七弦,彈奏出的是軟綿的琴音,室內充斥著輕歌曼舞,軟玉香羅,一派旖旎風光。
一個身著華服的男子半倚在榻上,饒有興致的欣賞著眼前的歌姬那婀娜的身姿,眉眼微扇,帶著輕薄的醉意。
「你聽說沒有,蘇家長公子的婚事取消了。」旁邊的綠袍男子輕聲道,語氣中儘是漫不經心的淡然。
華服男子聽了這話,微微有些怔忪,眉眼的醉意已消,擺了擺手,示意舞姬們退下。
方才絲竹之音響徹的室內,忽地變的寂靜。
「你說的是蘇昭明和許二小姐的婚事?」華服男子輕聲道,面色沉靜。
綠袍男子笑了笑,坐起了身子,拿起桌上的酒盅,輕濁了一口:「蘇昭明可是我們世家子弟的佼佼者,又是進士及第的出身,真不明白,陛下怎麼想的,竟讓他娶庶族寒門的小姐,這門婚事,取消了也罷。」
華服男子不動聲色,也跟著坐起身,瞇起雙眼,陰測測的面色,似乎在思忖著什麼,良久低沉道:「哼,還不是皇后娘娘的意思?現在,怕是對我們氏族壓制的夠了,開始聯合兩派了。許敬宗可是庶族官員的首領之一,許二小姐又是名動關中的才女,長安城誰人不知她的當年那句:『曉霜驚斷雁,晨吹結棲烏』?蘇昭明怎麼說也是已故宰相蘇世長的長子,在咱們這群人裡又是最出色的,兩家聯姻不也是合適?」
「那許二小姐的樣子,誰都沒見過,要是個醜女的話,才華又頂什麼用?」綠袍男子隨聲笑著附和,端起一杯清酒,遞給了華服男子。
華服男子接過酒杯,杯中的酒一飲而盡:「婚禮為什麼取消?」
綠袍男子一愣,隨即淡淡道:「聽說是許家二小姐忽然染了重病,不宜成親。」
「重病?」華服男子眉毛輕佻,面露鄙夷之色,冷笑,「怕是不那麼簡單吧。」
綠袍男子屏息側目,疑惑:「何出此言?」
「聽說許二小姐已經年方十七,早就過了及笄之年。有這樣一個寶貝女兒在手,許敬宗難道就不會『待價而沽』嗎?」
話語一落,綠袍男子倏然一怔,回身坐在榻上,輕歎道:「是啊,說的不錯。當年為了千兩黃金將長女許夢茜嫁入南疆蠻夷之地,為了晉陞官位與長子許昂反目,將他貶官至柳州做刺史,十年不相往來,形同路人。許二小姐是他將近四十歲才得的幼女,一直疼愛,又是出色之人,怕是不肯輕易嫁給我們這些勢力漸衰的氏族吧。」
華服男子冷笑,聲音冰涼如水:「不嫁,反而更好,怕是這朝廷,又要不安寧了。」
綠袍男子唇角輕揚,拿起青瓷蓮花纏枝紋酒壺,逕直將壺中的酒倒入嘴中,揚聲道:「大哥,管那麼多幹什麼,朝廷的事情跟我們沒關係,我們世襲爵位,貪圖我們的安逸便好,管的多了恐怕惹禍上身呢。」
華服男子,重新倚靠在榻上,輕點了點頭,的確,如今的世道,怕是陛下都只聽皇后一人的,何苦要學蘇家兄弟那般,有祖上的蔭功不要,偏偏要學寒門子弟,進士及第?不如麻木自己,沉醉於美色之中,也能保住自己的一條性命。
火紅的幔帳掛滿整個蘇府,雙喜的字樣貼在了蘇家大門上,這場震動了滿朝文武百官的政治婚姻,本來應該是高朋滿座、熱鬧異常。而今,卻顯得異常冷清。蘇府門前,沒有道賀的親友,沒有祝福的同僚。有的,只是蘇府的家丁帶著滿臉的疲憊,滿心的抱怨,將原先早已佈置好的裝飾,一一撤下,恢復原來的樣子。
誰都沒有想到,婚禮在即將舉行的日子,被宣佈取消。禮部尚書許敬宗在早上突然請辭,要求延緩婚禮的舉行,原因是許家的二小姐許二小姐,突然感染了重病,不宜成親。霎時間,消息傳遍了整個朝野市井。
許府清風閣,是許二小姐的閨房。一名身著淡青色儒衫的青年男子,身軀凜凜,面冠如玉,相貌堂堂。一雙眼射出的是溫潤的光芒,兩彎眉渾如刷漆,嘴角帶著淺淺的笑意,面色從容淡定,站在那裡,顯得卓爾不群。他就是蘇世長的長子蘇昭明,許二小姐的未婚夫。
大婚在即,未婚妻子染上了惡疾,作為她未婚丈夫的蘇昭明,理所應當前來看望他的未婚妻子的病情。
清風閣樓外森森的鳳尾竹,吟吟作響的水流貫穿其間,分外清幽;樓內的陳設古樸典雅,絲毫不像是一般官宦家族小姐的閨房,滿架子的書籍,書案上各式各樣的毛筆,桌角上擺放著一座梨花木的小插屏,上面繡著一朵並蒂蓮花,極為精緻,牆上掛著一架古琴。所有的陳設都像是公子的書房,一切似乎都在顯示著這裡主人的『關中第一才女』的身份。
蘇昭明神色淡然的站在房內,木床上的幔帳已經落下,看不見裡面的佳人,看得見的,只有露在外面的一隻胳膊,雪白的皮膚,光滑如羊脂般。大唐的風氣向來開放,男女之間向來不避嫌,更何況他們二人已經有了白首之約。蘇昭明靜靜的站在房內等待著前來診斷病情的醫官,英俊的面容平靜如水,眉眼間卻帶著一絲焦急,卻讓人難以捉摸。
前來診斷的太醫,幫忙打下手的侍女瑤琴,再加上蘇昭明同許敬宗二人,讓略顯狹小的臥室顯得有些侷促。
醫官是皇后專門派來為許二小姐看病的,似乎是診斷有了結果,他示意瑤琴將許小姐的手腕放回幔帳之中,站起身來,衝著許敬宗與蘇昭明二人行禮道:「小姐的病來的有些奇怪,因為有一定的傳染性,還需要再觀察段時日。只怕婚禮的期限又要延緩了。」
「有勞大人您了。」蘇昭明俯身拜了一拜,笑著道謝。
許敬宗看著蘇昭明,滿臉的歉意:「蘇大人,真的抱歉的很,小女不幸身體抱恙。本來好好的喜事,卻轉眼間化為泡影。」
「許大人多慮了,小婿只盼令愛早日康復,到時候,定會按照約定迎娶小姐。既如此,就不打擾小姐休息了,小婿這就告辭,望大人保重。」蘇昭明又向許敬宗拜了一拜,轉身同太醫一同離開。
走出清風閣,蘇昭明回頭望了望那清幽古樸的閣樓,眼神中閃過了一抹憂色和無奈,他有種莫名的不安,他感覺到了那許小姐病的蹊蹺,也感覺到了許敬宗有那麼一點拒婚的意思。
許敬宗跟著蘇昭明的腳步,將他送出門外,蘇家馬車漸行漸遠,同這暮色逐漸消失在官家巷道之中,許敬宗輕歎了口氣,負手站立在府門前,凝結的眉心依舊沒有舒展開來,他心中清楚,此次雖是皇帝賜婚,卻實乃武皇后的意思。為什麼,會選擇君竹來聯姻?十七年前的往事漸漸浮現在腦海中,十七年了,家族中的一切變數,沉沉浮浮,全在於此,武皇后知道的清清楚楚,為什麼還要這麼做?許敬宗有些茫然,他看不懂這其中的深意,唯一能夠做的,只有跟隨,跟隨武皇后的腳步。畢竟,這十幾年的榮華,全賴於此。
蘇許兩家的婚姻,看似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可是卻弄的滿朝一片嘩然。氏族大臣們都覺得此事蹊蹺,趁機彈劾許敬宗有抗婚之意,武皇后念及許敬宗是她的心腹之臣,對于氏族大臣的奏章只說證據不足,不予理睬。
蘇昭明不希望他的家事成為氏族庶族兩派之間爭鬥的嚼頭,更不想借此挑起兩派之爭,此時,恰逢突厥不斷騷擾邊境,已經佔領了安西四鎮,於是蘇昭明趁機請奏高宗皇帝要求到安西做都護鎮守邊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