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越來越大,天空陰霾密佈,雷鳴夾著閃電,像要撕毀一切。江水猛漲,纜繩
都移了五六次。午夜後,雨霽天晴。山區的天氣,就像惡婆婆的一張臉,對小媳婦說變就變。無垠的藍天,無數的星星撒滿天幕。嗖嗖的涼風,掠過樹梢,發出喧嘯呼聲,劃破峽谷死一般的寂靜。
突然,花斑獵狗發出一陣狂吠。將夢中的艄公驚醒,他披衣點燃馬燈道:「花斑,乍啦?吵得老子睡不著。」花斑已竄出棚外,「汪汪」地叫過不停。艄公提著馬燈出外一看,也嚇了一大跳。朦朧中有什麼東西在木筏上蠕動,人高馬大的艄公,在這寂靜的峽谷中,全身的毛細血管猛然收緊,背上感到冷冰冰的,像泡在冰水中一般。
他壯著膽子,提燈近前一看,才長長歎了一口氣。原來是兩條白鱔在蠕動,三尺多長,全身白裡泛紅,每條足有四五斤。這東西在烏江可是希罕之物,撒網、鉤釣幾尾魚容易,要弄到白鱔卻是難上加難。它還能滋陰壯陽,尤其治頭瘋有顯著的療效。
其味鮮美,其肉細嫩,是海鮮中的上上品。
艄公心中一陣狂喜,大聲叫喊:「狗日的些,趕快起來逮住它。」黃鱔、余鰍與大伙奔出棚外,「有小偷嗎?在哪裡?」艄公用手一指,說:「逮住它。」黃鱔、余鰍
眼明手快,各伸出中指將白鱔牢牢夾住。余鰍得意地說:「真是天上掉餡餅,老子們今天打牙祭嘍。」那年月物資都是統購統銷,肉糧都是定量供應,副食品要票證。有
一年艄公放船到四川,有錢有貴州糧票,想吃幾碗麵,人家就是不賣,要全國糧票、四川糧票,求爹爹告奶奶也不行。無奈,只得買了十斤地瓜,坐在長江邊啃,以此充肌。
艄公吩咐道:「這東西趁鮮吃,老憨你去弄。」老憨的心計比黃鱔還要狡猾狡猾的,平時推三挪四的,今天卻答應得爽快,「要得嘛,你們歇著,我來弄。」心裡卻盤算著:等弄好,老子先吃幾坨,再喝兩碗原湯,沖兩瓢冷水,給你們吃清湯寡水。
余鰍看透了老憨的心計,忙說:「騷哥,滑不溜鰍的,打脫了可惜,我給他當下手。」說完看著老憨冷笑。艄公點頭答應:「要得嘛。」老憨心裡直罵娘,又說不出口,又不好拒絕,憋了一肚子氣和余鰍到棚後去打整去了。月亮槎槳泛游碧空,星星眨眼睛俯視人環。兩岸山谷陰森可怖,不時發出兩聲夜梟的尖叫,令人毛骨聳然。滔滔江水奔流不息,拍打著兩岸礁石,發出「嘩啦啦,嘩啦啦。」的喧嘯。似乎在向人們發出警告,欺山欺物不欺水。「水可載舟,也可覆舟。」千古亙理常常提醒人們,可這幾條烏江弄潮兒就偏偏要去闖這禁區。
不多時,就聽到老憨與余鰍在棚後對罵起來。老憨對余鰍的瞎參和就是一肚子氣,偏偏柴草被雨水淋濕,火燒不燃,弄得滿處煙霧沉沉。老憨借題發揮:「猴崽子,別人燒火燒不燃,你家燒火是祖傳,乍個今天就燒不燃呢?」這下捅到猴精的痛處,
他媽死得早,他爹對媳婦有點「那個話。」「我日你的憨娘,睜開你的狗眼看看,柴被打濕了,叫老子咋個燒燃。」難聽的對罵此起彼伏,互不相讓。艄公再也聽不下去了,大吼一聲:「你這兩個舅子,要吵要打給老子滾回去,」一行服一行,螺絲服米湯。一下子兩個都啞嘍。夜靜更深,萬籟無聲。遠處傳來夜梟的淒唳,螢火蟲在夜空劃著誰也看不懂的圖畫。一個鐘頭後,老憨、余鰍端出兩大盆白鱔清水煮酸菜。那年月不大講究,只要填飽肚子就行。恐怕在中外食譜中,美食家們是品賞不到如此的「佳餚」。趁著微弱的月色,他們又點燃一盞馬燈,艄公拿出自己釀的苞谷燒,每人面前斟了一大碗,圍坐筏上,大吃大喝起來。爽口果腹實惠。雖然沒有騷人墨客夜泊煮酒吟詩的雅致,卻有一般粗人真摯情趣。
花斑狗忙得團團轉,忙著啃魚骨。也算享受一噸美餐。大家吃飽喝足,蒙頭就睡,直睡到日上三竿。愣小子昨夜湯喝得多,尿急提著褲兒出來對著崖壁灑尿,邊灑邊打冷噤,等外面的光線適應瞳孔後,抬頭往那顆枝繁根虯的麻柳樹上一看。「媽呀!」大叫一聲,嚇得三魂七魄出了竅,連滾帶爬地回到筏上,蹲在筏邊嘩嘩一陣嘔吐。鼻涕眼淚直往外流,嘴裡還在不停地罵:「日你娘,騷公佬。你幹的好事,揀得便宜柴,燒爛夾底鍋。老子黃膽都倒出來了…。」尖叫、謾罵聲將大家吵醒,「咋啦,咋啦。」大伙出來一望,不看則已,一看竟都如法炮製。蹲在筏邊「嘩嘩」一陣嘔吐,
艄公也不例外,大伙都一起罵艄公。尤其是老憨、猴精嘔得特別利害,他倆比誰都吃得多,嘴裡不乾不淨的還在罵。
原來,前幾天漲大水,翻過那顆麻柳樹,丫杈上卡著一個「水打棒」(烏江流域俗稱溺水死屍),赤條條漲鼓鼓,全身皮膚發黑。嘴巴喳得老大,死前曾拚命地想呼吸,那知越是想呼吸,吞下的水越多,死得更快更慘。屁眼伸出一條白鱔有一尺多長,在懸空搖擺。椐說白鱔愛吃溺死者的五臟六腑,從嘴裡鑽進去,飽餐後從肛門爬出。黑燈瞎火,他們木筏剛好停在麻柳樹下,昨晚吃的就是這玩意。條件反射
焉能不嘔。艄公再大的冤屈也只好忍受。「老子也是為大家好,想給大家打牙祭嘛。哪曉得…。」他說不下去了。
老伴已經擺好一桌飯菜,輕言細語地說:「菜都快涼了,老哥倆邊吃邊擺龍門陣嘛。」艄公緊鎖眉頭,「叭噠」著草煙。不堪回首的往事,深深刺痛他的心,還沒有回過神來。我端著茶杯,始終沒有喝一口,也被那些往事而糾心。滿屋濃郁的草煙味,幾乎使我感到窒息。「叭叭「兩聲,艄公在鞋幫子上拍煙蒂,左腳又磋上兩腳,隨手將煙桿往小桌上一扔。」老弟,你怕餓嘍,我們吃飯吧。」艄公殷切地對我說。
他給我斟酒,我忙攔住。從提包裡摸出兩瓶,一瓶《廬州老窖》、一瓶《五糧液》說:「這是給你買的,不成敬意。」「得得,又來了。酸不溜的,」他又說:「好,我的酒是沒有你的好。那我們就先喝《五糧液》」。他給我斟上一杯,自己也斟了一杯,大口大口的喝起來。還不停地給我碗裡夾菜,「老弟,這砣白鱔老頭你吃,養人補腦,你們讀書人愛動腦經。」我連忙攔住,心有餘悸地說:「算了吧,那玩意是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