艄公,我有三十多年沒見他了。邂逅相逢,他已是滿頭白髮,一張刀刻斧劈的
紫銅色臉膛,佈滿縱橫交錯的時代皺蚊,透出一股山裡人粗獷、放蕩不羈的性格。那根紅裡泛黑的竹根煙桿,總是常年別在他的褲腰帶上。一條花斑獵狗終日與他相伴,情同父子,形影不離。
艄公,是他的職業。地方習俗愛以某人的職業代替人名,諸如周木匠、吳打鐵、鄭燒臘、王湯鍋等,大名反而被人們忘遺了。我在渡船上見到他時,他仍然是那樣的風趣。說風趣是禮貌說法,實際是好近女色,當然僅是好近而已。先哲們都說過
「美色可餐」嘛,艄公凡人一個也就無可非議。然而,他口頭愛占姑娘、媳婦的便宜,出口成「髒」卻叫人受不了。惡於他的德性,人們將艄公戲稱為「騷公」,音同
意不同,可那意思就相去十萬八千里,他還以為別人叫他艄公呢。
這不,渡船剛上了不到八成客,一百米外一位大嫂氣喘呼呼地跑來趕渡。艄公扯著嗓子喊:「大嫂快點上船呀,上來就奪。」這個「奪」字從他的嘴裡吐出,就有點變味了。大嫂上船後,喘息未定,氣得橫眉豎目地罵道:「我說騷公,泥巴都淹齊脖頸子了,乍就沒有一點口德。你他媽奪了幾十年,球毛都沒有奪出半根來,你算
啥日漢。」滿船人哄「船」大笑。大嫂餘怒未休地憤然道:「真是狗嘴裡吐不出象牙。」
一個後生調侃地說:「嚼舌根,老騷公騷不起嘍。」一漢子也嚷道:「銅鍋遇到鐵刷把,半斤對八兩,騷公,你奪錯了。」騷公被嗆得無地自容,尷尬地指著小伙罵道:「你
龜兒子敢啾皮老子,等下你不還清老子的渡錢,看老子不剮了你的皮。」悻悻然轉身
吆喝一聲:「站穩點,開船嘍。」篙子向岸邊一塊生根石點去,木船輕捷平穩的向對
岸斜駛去。我暗自佩服艄公弄船的技能不減當年。「黃忠老矣,寶刀未老。」船剛到激流中心,船身有點顛簸。一位姑娘與他站得最近,身子隨船的晃動也搖了幾下,艄公似關心的語氣卻有點褻du地說:「姑娘,站穩點,我才好弄。」姑娘羞得滿面通紅,在心裡罵道:「老雜種斷子絕孫。」嘴裡卻罵不出來,趕忙轉過身去,靦腆地底著頭,啞子吃黃蓮,有口難言。艄公剛才的尷尬,變成舒坦的笑聲,兩膀一用力,船靠岸了。客人下船,我萎著頭也要下船。艄公一把抓住我的後衣領說:「書獃子,你貓著頭,默倒我認不出你嗎?化成灰老哥也曉得,許多年沒見你的影子,想死老哥嘍。」真摯而誠懇的語言,使我感到內疚,趕忙遞給他一支香煙。他把大手一擺,抽出腰間竹根煙桿,說:「還是這個煞癮。」他坐在船頭「叭噠」草煙,眼睛斜瞇著我又說:「上船為什麼不吭一聲?是不是嫌老哥倒霉了?」我趕忙給他一鞠躬,嫌意地也有點調侃地說:「剛才人多怕分你心,你又在打口頭牙祭,不想掃你的興致。」得得得,你別給老子文謅謅的。」說完,搶過我的提包,「走,到家去,好好跟老哥擺擺龍門陣。再陪老哥喝兩杯,還有好東西招待你,算你龜兒腳桿洗得好。」不容分說拉著我就往家走。花斑獵狗像通人性似直往前竄去。
渡口西岸半山腰,竹木蔥蓊處,有一幢五柱落腳的大院隱於其中。長五開間正
房,南北各三間廂房。紅磚封頂,青瓦蓋面。白色粉牆,紅漆門窗,青石院壩。氣派壯觀,叫人羨慕,也招人嫉妒。這樣一座大宅院,只住著兩位暮年老人和一條
花斑獵狗,空空蕩蕩,淒涼、孤獨使我心酸。秋陽眷念地銜在山凹,遲遲不肯西沉,羞赧地露出大半張臉。天邊出現一抹紅霞,映得滿天火燒似的一絲絲彤雲絢麗奪目,
楓葉在曉風中颯颯作響。夕陽中,艄公那張刀刻斧劈的臉膛,顯得分外地凝重、深沉,透出他坎坎坷坷的人生。
在烏江九里十八灘,他算得上是條漢子。生性粗獷豪放,有哥兒義氣,敢作敢為。他人高馬大,飯量大得驚人。兩斤米的飯外加兩斤肥肉一斤酒,風捲殘雲般可以一掃而光。他水上功夫了得,放筏、打魚、弄船樣樣精通,一個水猛子,可以砸
出一里之外。尤其是航道水紋他瞭如指掌,哪裡有險灘,哪裡有暗礁?沒有他過不去的溝溝坎坎。不如意事常八九,人丁不興旺,膝下無兒無女,剛才那位大嫂罵他,
正搔到他的隱痛。山徑小路,頗有點「遠看寒山石徑斜」的韻味,彎彎曲曲直通半山腰。艄公佝僂著身子緩緩爬行,嘴裡「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老,老弟,哥子們不……不行嘍,爬得我夠嗆。」我關切的說:「老哥,歲月不饒人,不要硬撐了,身子骨要緊,乾脆在家閒著吧。」「閒個球,老子在那空蕩蕩的房子裡,心裡堵得慌,出來弄弄船,覺得好受些。」他粗魯的出言不遜,我理解他的苦衷,反到覺得親近,彷彿看到當年艄公的影子和幼年光著腚在烏江中戲水的童年時代。歲月能淹沒、淡化一切,卻抹不去難忘的記憶。
一陣獵狗的狂吠,打斷了我的遐思。這鬼東西有靈性,先去通知女主人,當家的回來了。它搖頭擺尾地來到艄公跟前,艄公蹲下身來,頭與狗頭緊緊地貼在一起,右手在狗脊上撫mo,那份親妮勁,比我這老友重逢還要親熱。
來到堂屋坐下,他喘息未定,裝上一袋草煙遞給我說:「老弟,抽兩口吧,這是我自己種的『藍花煙』,沒有用化肥,全用油枯與人畜糞壅的,味道不錯。」聽他怎麼一講,我當然知道「藍花煙」好,只是多年不吸這玩意了,卻也盛情難卻。接過煙桿,猛吸兩口,嗆得我差點背不過氣來,鼻涕眼淚長流,唾沫濺了艄公滿臉都是。他裂開大嘴吧哈哈大笑:「哈,哈哈。老弟的道行不如當年嘍。」我尷尬得無地自容,他並無惡意,我還能說什麼呢。艄公扯開桑門喊:「老婆,你看誰來了?泡壺釅茶來。」聲音還是宏亮聵耳,震得樑上的麻雀呼呼往外飛。他老婆小跑似地進了堂屋,給我倒了一杯茶,瞇著眼睛看了我好一陣。驚訝地說:「呀!啷個是你呀,書獃子。怪不得今天早上,橙子樹上的喜鵲喳喳叫過不停。」艄公嚷道:「得,得得。別在這裡嘮嘮叨叨,做飯去。把水缸裡養的那兩條白鱔和那只臘野兔弄了,再炒幾個小菜,把我窖的那壇高梁酒挖出來,今天我要和書獃子好好喝兩杯。」豪放、直爽、懷舊、好客,這是山裡人的性格。老婆應聲著,趕忙仄進櫥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