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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節她問媽媽:「媽媽,為什麼我們家不上墳?」
「因為我們老家不在這裡。在遠方。」
「那是不是上墳就可以吃很多東西,很好玩?」
「嗯,那都是給睡著的親人們準備的,怕他們餓,怕他們受冷受凍。然後小朋友才可以吃。上墳時,人來人往,因為清明時節氣候總是宜人,剛好春天一切都那麼清新,所以小朋友不用上學可以看到很多新鮮的食物可以湊熱鬧可以走幾步,應該會很開心。」
那時陳思還小,她只是覺得那是一個節日,只要是節日都值得慶祝,那麼一定快樂。
七月半的時候蘇霞會在樓下空地用粉筆畫一個圈,燒著紙衣紙錢,口中唸唸有詞。
那時陳思已經大了,她有時候會生氣問蘇霞:「媽媽你自己就是個老師為什麼迷信?」
蘇霞竟然無言以對,有些尷尬。
陳庭建會拉過陳思對她說:「思思,你媽媽很小時就沒了媽媽,在我們生活還沒穩定的時候你外公又走了,所以你媽媽總覺得虧欠他們太多,沒有在自己有能力的時候讓自己的父母享到一點福氣。不是你媽媽信那些,只是她會害怕,她會害怕如果真的有那麼個世界,如果他們真的在那裡,他們會不會真的沒吃沒喝,像生前一樣活得不舒心。不是迷信,是因為太在乎,就因為太在乎,所以不願意用自己的知識和情感打賭,她寧願相信,無論什麼只要有關於你的外公外婆,她都願意相信願意去做,也算一種安慰。」
沒過多久她就明白了爸爸的話,就像有一次顧量代表學校去北京參加一個比賽,她去送他。她一臉捨不得,顧量就開玩笑:「又不是一去不回,幹嘛哭喪著臉。」
她就生氣推了他一下:「不要說這種玩笑話!」
她一下子就明白了爸爸所說的一切。關己則亂。只要有關於你所在乎的人,你就連一句玩笑都不願意去涉及,只要關係他的健康他的幸福,就算一個字眼也不能去危及。
媽媽也該是這樣,她因為太過遺憾,所以害怕,就算是人已走她仍然在習慣性地擔心他們的一切,想力所能及地做些什麼能讓自己心裡有些許安慰和寄托。
所以她買了陳庭建愛吃的葡萄,買了蘇霞愛吃的荔枝。
她的爸爸媽媽愛吃水果,他們曾像花兒一樣地笑,笑起來像水果一樣地甜。
她想說好久不見啊陳爸爸蘇媽媽。
像每次她踮著腳勾搭著陳庭建的肩膀斜看著蘇霞,一副小混混的模樣。這樣他們會開心會覺得有趣。
她走過一個個墓碑,她感到安靜,她突然願意相信這個世界有靈魂存在。他們都在安息。
這個地方,這個誰都安靜地休息的地方,彷彿隔絕了一切外界的喧囂,只是還是樹葉被風吹過沙沙的聲音,更像是靈魂在輕聲訴說。
她知道他們不會埋怨她現在才來看他們,她一直都相信他們最後的擔心是她這個孩子,所以她不想流著淚像個孩子一樣來到他們面前抱怨或者痛哭流涕。她想平靜地告訴他們,她在法國去餐館打工,任何好的留學生都會找機會去打工,她很厲害,一去就找到了這份在餐館的工作,大家都很喜歡她,她每次打完工都會買一個冰淇淋,法國的冰淇淋上面還插一片脆脆的餅乾,她還認識了一個最好的朋友,一直陪著她回到這裡,她還想說說那些教堂,那個馬賽山頂上教堂頂端的那面感恩牆,她想說她知道他們一定聽得見,他們會為她感到驕傲會感到欣慰,她知道他們也一定會心疼她,可是她現在好想抱著他們,而不是只是站在墓碑前看著他們笑著的照片。為什麼明明他們最後那麼充滿遺憾他們只是想送自己的女兒一程,卻連最後一程也無法完成,為什麼他們明明那麼善良是世界最美麗的風景是她最可愛的人,他們卻早已離去還要在這冰冷的墓碑上帶著笑容。
爸爸總說:「順其自然。」
他還說:「善良地對待任何人,別人怎麼樣了,也沒什麼好遺憾的。」
是不是就是這樣。她第一次感到那麼親近,彷彿這一時她才真的要回到家,因為離他們越來越近。
她竟然真的有些忐忑,還是因為激動。她的親人在那裡,這個世界上她唯一的親人在那裡,他們在一起,等了她七年。
她想說:「爸爸媽媽不要生氣,陳思,用了七年來相信,是不是太久,讓你們等得著急。」
雨果一直在她的身後,他覺得彷彿這一段時間,和陳思在一起,彷彿經歷了整個人生,是確確實實一些人的一生。他跟著陳思,從別人那裡聽到關於陳庭建和蘇霞的許多,雖然是不完整的零碎的,但是他相信他們是美好的,他從從前的照片裡看出陳思的幸福和滿足,他們真的是富養女兒,但不是物質上的,而是精神上的,他們是真的培養出陳思的一種貴族感,那麼自信那麼自立自強,他從她的堅持看出她父母的這種灑脫,不把自己的意志強加於女兒身上,而是讓她像一棵樹一樣汲取陽光和自然界的養料,健康而快樂地成長。但是生命有時真的脆弱,命運又是那麼不可抗拒,他們都離她而去,無可奈何地。他會猜測,也許陳思已經把所有一切可能發生在他們人生最後時刻的情景都想了過來,她一定想知道他們最後時刻在想些什麼有什麼話要說。因為那天她問了一遍又一遍陳阿姨,當時的情況是怎樣,任何一點微小的細節她都要知道,她想通過這些能盡可能地參與進去,彷彿當時自己就在他們身旁,沒有在別的任何地方。那天她說要先去辦托運,蘇霞還在給她裝路上吃的東西,她急得要先走。為什麼她總是那麼急,明明那時是最好的時光,為什麼不明白,總是要匆匆忙忙往前趕。為什麼一別成永別。
當陳思和雨果越走越近,卻看到一個他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會出現在這裡的身影:慕容新。
慕容新彷彿已經預料到她們的到來,不出聲地還是看著陳庭建的相片,背有些駝。
陳思站在那裡,陳庭建就在她的面前,笑得那樣自在。
她從前不知道,爸爸的老家在一個偏遠的山溝,要走很長的泥巴路,走很遠到城裡坐火車一天的路程後還要再搭六個小時的班車到那座山頂的獨立營,又幾年,還要坐三四個小時的車到現在這個城市,才算紮穩了腳跟。他走了很長很長的路最終還是走到了這裡,這最後的路程是別人把他抬到這裡。一個早被遺忘的人,一個善良的人,一個給了她名字給了她生命的人。
「我來看看。」慕容新半天才說出一句話,好像也並不期待著陳思接過話去。只顧自說著。
「謝謝。」
慕容新禁不住要抬起頭,看著眼前這個已經不是孩子的陳思,竟覺得無地自容,彷彿自己突然變得十分矮小,原來是因為懦弱。
他還想說些什麼,剛剛張口,話又停在嘴邊,最後只變成:「那,我先走。」
「叔叔,希望小寶寶長大了也快樂。」7年前,慕容新的孩子只一歲,現在已經8歲了吧,陳思也不知道怎麼會突然想起這個,也許她希望所有還擁有爸爸媽媽的孩子都可以快樂,都應該快樂。也許當她看著爸爸的眼睛,她的心就開始安靜,她還看到旁邊媽媽的笑容,他們將永遠是那個樣子,永遠因為有這樣一個家庭而幸福,永遠因為有這個女兒而擔心而不安,所以當她站在他們面前,她突然想要自己快樂,她想,也許他們不計較任何得失不計較別的什麼人,他們只要他們的寶貝女兒快樂,健康。也許她真的想為爸爸媽媽做些什麼,就該想清楚他們最想要的是什麼,最不放心的是什麼。也許為心愛的人做些事情,不能按自己的主觀意願去做,而不事先瞭解。她好像明白了,他們要她快樂,他們要她幸福。彷彿突然間眼前就有了出路,她可以隨後一直這樣走下去,帶著他們的心願好好的活下去。
慕容新被這個聲音震動了停在那裡,怎麼也邁不出下一步。他突然轉身,又突然猶豫,他急促的問:「如果顧丘說的不全是事實?」他說得很快,他怕如果再猶豫,也許他就沒有機會說出真相。他看著這個孩子長大,他看著這個孩子遭罪。她竟然說希望他的孩子長大了也快樂,他突然就想起她的爸爸,那個總是樂觀總是友善地對待任何人的陳庭建,陳局長,他突然想到很多年以後如果他的孩子也經歷磨難,也會問他為什麼社會充滿偽善為什麼人與人之間不能沒有背叛,那他的孩子怎麼快樂,如果說長大意味著瞭解社會不得不降低身份甚至犧牲尊嚴和人格走進社會,那怎麼可能還有快樂,難道他不能用另外一種方式守護他的那個家,用自己的行動彌補些什麼,至少讓一切不顯得那麼黑暗壓抑,總該有些什麼屬於一個家庭,他相信那應該是善良和愛。如果一個人不知道怎麼去誠信怎麼去善良又怎麼會愛自己的家人怎麼可能保護得了家人,讓家人的心免遭腐蝕才是最大的保護,才能支撐家庭的每一個成員無論遇到什麼都可以用自己一直擁有的精神財富去面對,去化解。所以他很快地說出這句話,在他猶豫之前。
陳思幾乎是同時扭過頭凌厲地看著他。
這下,已經顯得坦然,慕容新深吸了口氣,望望無數的墓碑,有些感歎:人啊,再怎麼,終將睡在這裡,何不活得真實些,自己也輕鬆許多。
「在新校區工程之前,教育局有很多工程都被全省許多建築公司盯著,覺得有利可圖。局長每次都開招標會,選最合適的一家,不論關係。所謂的關係,是說那些在省裡邊也有強硬後台的,即使公司總排名在業內很高,但麻煩事太多,明顯是衝著多撈錢而來,而且和**扯上關係,這樣的關係戶,局長一般都不考慮。天行建築就是一家。每次工程都參與投標,每次都在後面弄小動作,最後都被局長否決,因為你們學校那個校長的案子,更堅定了局長不用他們公司的決心,那個校長,是天行建築老闆的哥哥。當時那個案子就因為天行建築在後面做了手腳,引起了一連串的事故,十分艱辛才把那個人繩之以法,而當時,是局長把收到的匿名舉報信上交省上,然後配合公安局的調查才最終成事,而顧丘,就是當時的市公安局局長。我不清楚,顧丘因為什麼原因突然向局長強烈推薦天行建築,這很奇怪,因為那個案子後,天行建築一直最忌恨的,一個是局長,一個就是顧丘。我記得當天,顧丘和局長關著門在辦公室裡邊一下午,第二天就做了決定,工程轉由天行建築來做。而事故那天,我先送你去機場,然而轉回來的路上,竟看到顧丘急匆匆從車裡衝下來問我局長他們去了哪裡。我也奇怪,心想局長他們應該是著急送你,自己打車先走了沒等我回來,顧丘急得又跑回車上。所以我相信那天並不像顧丘所說,是得了上頭的命令追查局長,因為顧丘當天並沒有開單位的車也沒有任何相關手續,他根本就不可能追上局長和蘇姐,更不可能因此導致他們車禍。而且……我看到當時他手裡拿著兩張護照。後來我猜測,他應該得到了什麼消息,所以辦好了護照本意是想救他們。我並不是要為顧丘辯解,既然他已經全部攤在自己身上,我只是,只是覺得你應該知道真相……」
真相?什麼是真相?顧丘告訴她他說的就是真相,慕容新現在又站在她的面前,一反之前的一言不發完全撇清關係,說出了整個過程,那什麼才是真相?
她以為她已經得到了,但原來她又被騙了。她突然問了一句非常不著邊際的話,讓慕容新大駭,「叔叔,剛才我還沒走近,你接了個電話。我能知道是誰打的那個電話嗎?」
慕容新吞吞吐吐,又開始不停地擦拭著額頭不斷滲出的汗,小聲道:「是顧量。」
陳思還是眼睛不轉地死死地盯著慕容新,慕容新看她一眼又低下頭去:「他說手裡有當初天行建築用照片威脅顧丘的談話錄音,他想確認一下事故當天,是不是你爸爸媽媽已經走了,我送了你又回到那裡時,顧丘才到達你們家……」
「天行建築威脅顧丘?」
慕容新想了一會兒,穩定了下情緒道:「我想,顧量是想確認每個環節顧丘到底扮演了什麼角色,他應該已經知道答案。但是……我剛才沒有完全說出真相,也是因為,因為天行建築真的不是你們所能想像的……不說我,顧丘也忍了這麼多年,就可以……」
陳思不等慕容新說完,已經拉起一頭霧水的雨果往回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