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陳思站在那裡，站在門口，彷彿陽光也跟著走進這個家這個房子，一切都突然明亮顯現在她的面前，卻毫無聲音，死一般沉寂。
「思思回家了。」雨果突然說道。他像脫口而出，因為他的眼睛沒有跟著他的話語，而是跟著陳思在看每一個地方，看得彷彿很熟悉很熟悉，這就是思思的家，雨果看到了，雨果陪著思思回來了。
陳思走進去，走到廚房裡看一眼，走到自己的房間看一眼，走到爸爸媽媽的房間看一眼，牆壁上掛著他們的結婚照。那張結婚照是後來補照的，他們結婚時，還沒錢照結婚照，只是辦了酒席，那時還有嫁妝：外公親手做的床和桌子。補照結婚照時，陳思已經9歲。她記得那天爸爸還被人抹了口紅，所以他在相片裡笑得很不自然，眼神放空。媽媽那時是卷髮盤了起來，婚紗是老式的公主袖的婚紗，一頂白色小禮帽墜下白色面紗。這是個很奇妙的經歷，陳思小小的，無限好奇地看著看那，看化妝師給媽媽化妝穿衣，又看看爸爸站在那裡有些委屈。爸爸媽媽的房間通往陽台，陳思曾經在陽台上養小兔子。小兔子會高高地跳起來吃掛在繩上的臘肉，陳庭建最愛吃的臘肉。然後躲在蘆薈旁邊睡大覺。陳庭建口裡埋怨它，卻是笑的，他覺得很驕傲，他好像不再在乎他的臘肉，他只是覺得陳思養了只神兔，竟然啃臘肉，他女兒太神奇了養了只神兔。每天早上上班前陳庭建都要早早跑到市場上買兔子菜給它，然後一回家叫陳思「大兔子」，然後跑到陽台喊兔子作「小陳思」。陳思還養鴨子，養烏龜，陳庭建就給鴨子買麥片，給山烏龜買蘑菇，給水烏龜買沙子鋪在水淺處作沙灘供烏龜乘涼曬太陽。
誰都說這是個幸福的家庭，以前以前……
陳阿姨說：「陳思，餓嗎？想吃飯嗎？」
陳思點點頭，看看雨果，雨果使勁地點頭，看著陳阿姨樂。
陳阿姨剛要走進廚房，突然轉過身認真地問陳思：「陳思，阿姨今天借下你們家的廚房，好嗎？」
陳阿姨讓她自己用那把鑰匙打開了門，陳阿姨問她可不可以借用一下她們家的廚房，是她們家的。她說好啊，阿姨，謝謝你。
雨果也重複著：「好啊好啊！謝謝阿姨！」
陳阿姨經有些淚眼婆娑，然後晃了晃手，有些不自在地叫他們都坐下，在客廳裡等著，她又看了陳思一眼，趕緊轉身走了進去。原來廚房裡有新鮮的菜。
陳思回到客廳坐下來，她隨手翻看著報紙，竟然是今天的，再往前看，每一期都沒有落下，已經厚厚一摞。陳思看著陳阿姨，陳阿姨還是那樣笑著。什麼都沒變，彷彿這個家在等待著，等待著陳思回來，只為了等她。只是窗前多了個什麼東西，像一棵小樹。她走上前，仔細地看：是一棵用細鐵絲纏了綠色的棉紙彎成樹枝的樣子，然後每一根又纏在一節小木樁上，做成樹的樣子，一張張照片就像花和葉一樣讓整棵相片樹繁繁密密。她曾經對他說：「等我有空了，我要做棵相片樹，讓樹上綻放的都是我們全家的笑容！」可是什麼時候有空呢，陳思總是說過很多話，卻什麼都來不及做，不是來不及啊其實，只是沒有放在心上因為太幸福，只順應著去享受一切自然而然的幸福，忘了去付出去爭取。哦，這棵樹，她知道是誰做了放在這裡。有張相片放在樹尖，是爸爸摟著媽媽，媽媽抱著陳思，是一張後面是草地上面是天空整個天地是他們一家三口的全家福，家人是福。有蘇霞炒菜時陳思偷照的，有陳庭建剛從浴室裡出來裹個大毛巾邊走邊刷牙的，有陳思吃麵條拿不穩筷子的，有許多沒照完美卻充滿快樂的，還有一張，是陳思睡在家裡的落地窗下，頭靠在綠色的靠枕上，手壓在靠枕下，蜷著身體。陳思總是這樣的姿勢睡覺，手一定要放在靠枕下，才能睡下。那張照片，陳思沒有見過，也許是什麼時候顧量偷偷地拍下的，因為很多時候他來她家，他會默默地看著報紙，她會一個人坐在落地窗前，開始是為了賭氣，後來是真的慢慢有了睡意。
雨果看著從前的陳思，看著她那麼肆無忌憚的笑容那樣驕傲那樣目空一切又那麼幸福的笑容，覺得陳思經歷的一切是那麼沉重，他心疼這個已經不會那樣笑得徹底的陳思，心疼這個總是孤單的陳思。他伸手出去細細地摸著照片上陳思的樣子，彷彿這麼摸著，那個曾經的陳思就會活過來，回到現在的陳思的身體裡。他還要仔細地看著她的爸爸媽媽，都是那樣可愛的臉龐，他突然間就明白了，她失去的不僅是親人，而是她所擁有的一切美好。
陳思走過去，走到窗前，彷彿腳步和從前的腳步重疊，她又那麼慢慢地躺下，頭靠在同一個綠色靠枕下。她把手伸進去放在靠枕下，她竟然摸到一個盒子一樣的東西，她疑惑著把它拿出來放在陽光下看，原來是支錄音筆。
陳思背對著雨果，面朝窗外，全身都沐浴在陽光下，久久地說不出一句話。
雨果沒有再看著那些相片，他站在那裡，站在陳思的身後看著她，他在想，是不是就是因為他一直都是站在她的身後，所以看不清她的樣子看不清她的表情也看不透她的心，不知道她真正需要的是什麼也從不會主動做些什麼，原來他的位置一直是在她的身後，而她的一切真實情感彷彿都面朝著那個男人。
是的，雨果也聽見了。
陳思聽見了。
當陳思按下那顆鍵，錄音筆裡就傳出微弱的沙沙的聲音，然後是那個熟悉的聲音。
他說：
我們的陳思是個會耍賴的傢伙，所以顧量早就準備好證據，免得陳思回來了睜著眼睛說瞎話，說顧量沒有遵守約定，說顧量沒有那樣做。所以陳思聽好了，下面這段是2004年6月8日下午五點十分錄於學校教學樓中間圓形花壇，高考最後一科文綜考試之後。陳思，聽好了：
陳思！我愛你！
在一片喧囂中，一時間，剎那間只剩下他的聲音。然後又是一陣騷動。但一會兒就在錄音筆微弱的沙沙聲中一切戛然而止。
她是不是聽到了風的聲音，她說顧量為什麼總是看書總是忙那麼忙那麼多時候不能陪她玩，顧量說陳思也該看看書，陳思看書的時候聽見樹葉沙啦啦地響，就是風走過一片片樹葉要離陳思近一些聽聽她有沒有在認真思考，那就是顧量的聲音。
她問他可不可以在考完高考當著全校師生的面大聲說他喜歡她。
她其實並不想真的讓他那麼做，他真的那麼做她會害羞會覺得太高調會不知道怎麼像平常一樣拉著他的手往小學外面沖，她雖然不喜歡那麼多那麼多女生喜歡他但她更不想因為自己讓大家都不喜歡他。她只是想知道他會答應她一切的要求無論如何無理取鬧，她只是想知道在他那裡，所有一切都可以為了她，她就是個最特別的存在。
所以她不敢轉過身子，她一直面對著窗外，淚水像雨水一般彷彿清亮了整個世界，她彷彿間窗外又是曾經的窗外，有一棵木棉花，有青青草地，下雨後會長出許多小蘑菇，又是那麼個可愛又明亮的世界。她久久地坐在那裡，一動不動，任眼淚往下流。
這個家一塵不染，門口還是一盆君子蘭，廚房裡每天都儲備著米，和她愛吃的菜。她的布娃娃們全部都圍坐在她的窗前，乾乾淨淨，很精神。客廳裡的報紙每天都累積在那裡，一切都是副等待的模樣。
這是她的家。
不需要陳阿姨再解釋些什麼，就連雨果也已經猜到是誰在每天做著這樣重複的工作，要為遠方的她準備一個隨時迎接她回來的一個家。他見了她這麼多次，從來不曾提起，彷彿他堅信她一定會回來，一定會發現，一定能感受得到，一定會回到家。
陳阿姨做陳思喜歡吃的蔥炒肉，醋溜藕和豆腐絲青菜湯。
陳阿姨告訴她，他們就睡在那個地方，她讓陳思去吧，他們早就想看看她。
陳阿姨還說，其實一切都是顧量安排的，那個曾經成熟得讓人不容易喜歡的小男孩，其實都是他做的。她只是打了通電話，讓她安心讓她要好好活下去。
她還說：「陳思啊。你媽媽總是說，不求你多麼多麼優秀堅強，只想你簡單快樂。」
她在陳阿姨面前不會掩飾什麼，或許還因為陳阿姨看著她長大，所以瞭解所以看得出很多，所以陳阿姨說如果你笑，他們就會開心。你去吧，他們等著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