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許歡一直在試圖聯繫陳思，卻沒有回音。也許她需要時間。任何人遇到這樣的事情都需要時間。
所以過了這麼多天她才再提起電話，只是想試試，卻意想不到的聽到了陳思的聲音，她仍然有些虛弱，但是語氣聽上去是舒緩的。她說：「喂？是許歡嗎？」
甚至是許歡愣在那裡，然後笑笑覺得自己可笑，陳思永遠都是那樣，像打開一扇門，竟發現是一個世界。她不知道有什麼是可以難倒這個女孩的。她願意用「女孩」這個詞稱呼她，因為她看得出，即使她經歷了一切，即使她變得對任何人都懷疑，但她永遠不屑於欺騙或者顯出哪怕一丁點的違背心意。所以當她請求陳思把遇到的困難告訴自己時，她明顯感覺到了陳思的抗拒，但當陳思答應時，她也看到了完全的信任。她，就是這樣的純粹，沒有一點雜質。她相信，只有一個善良、純粹的女孩才能在遭遇了這一切的變故，還能依然如故。所以她為陳思感到安慰，當她再次聽到陳思的聲音，她知道她一定經歷了怎樣的心裡掙扎，但最重要的是，她又打開了心扉。所以許歡有些激動，她說：「陳思。好嗎？」
「好的。許歡。」淡淡的。像剛剛睡醒的力量，像剛剛經歷過風雨折了腰的樹木要慢慢重新發芽，長高長大。
「陳思來我這坐坐吧。」
「好啊。」
有人說，女人之間沒有真正的友誼。許歡信，如果只是玩伴。但如果兩個女人有著類似的經歷，或經歷了一些，就會無需多言便相處融洽，甚至有些惺惺相惜。因為已經看淡了一些，或者說看明白了一些，這是智慧。
當陳思和雨果再次走進那家用竹簾微掩，要彎身才能走進的院子，繞一路白色石子路，有紅色金魚一水相伴而來，繞一個繁花簇擁的涼台才能來到隱在一座假山之後的涼亭，推開窗，有樹有湖。
但這次，站在窗前的不再是總是一身素雅的許歡，而是一個坐在輪椅上背對著他們面朝窗的中年男人。
看不出他的身高，因為他只能坐著。他的頭髮有些灰白，但面容卻是乾淨甚至清秀的，透出一股書卷氣。手指修長。有風，很靜，聽得見風穿過樹葉嘩嘩的聲音。他感覺到他們的腳步，他轉過輪椅，看著他們，然後笑得讓人很親切，不讓人拘束，彷彿是他帶來一陣風，吹起了桌角那布料，落了一片已枯的花瓣。桌上的茉莉還在開放。他一抬手，用溫潤的聲音說著話：「是陳思？和雨果？」陳思和雨果點頭。他把輪椅搖近了些，請他們坐下。
「許歡？」雨果忍不住問道，四處張望。
正在這時，許歡撩起竹簾，一手抬了杯水，一手握著幾顆藥丸，看著他們笑，然後走到男人面前先把藥放在他手裡，自己又嘗了嘗水的溫度，覺得合適才遞給男人。男人把藥放進嘴裡，才喝一口水揚起頭讓藥滑進去。
彷彿這是個他們都已經熟記於心早已習慣的動作，所以一切都那麼自然，不讓外人感到任何的尷尬。
雨果也癡癡地看著他們。
男人吃完藥，又陪他們說了些閒話，顯出一些倦意。「在這裡吹一天的風了，身體不好實在有些睏。不要讓我打攪了你們說話的意興，我先進裡屋睡會兒。」說完他看著陳思和雨果點了點頭，又握了握許歡的手搖著輪椅遠去了。
陳思久久地注視著男人的背影，彷彿看到了自己曾經擁有現在已經不見的某些東西，看得有些晃神。雨果用手肘碰了碰陳思，陳思才發覺了自己的無禮，轉過臉對著許歡抱歉的笑。
許歡也看著她笑，說：「真好。」
「嗯？」
「我說真好。還能再見到陳思和雨果。」
「什麼意思？好像永別一樣？」雨果忍不住插話。
「雨果，說過很多次，永別不能亂用。以後無論遇到什麼就說告別。」陳思嚴肅地糾正道。
許歡不介意，她繼續說道：「我丈夫，就是剛才那位。你們看我，我剛才竟然沒給你們做介紹！」許歡突然一臉窘迫。
「他知道我們！他喊我們名字了！」雨果又插嘴。
許歡樂了，「對啊，我常說起你們。他喜歡聽我說你們，尤其是雨果這個小老外，他說真可愛。」
「我不是老外！更不是小老外！」不知什麼時候，陳思開始會羨慕雨果身上彷彿總是不會枯竭的活力。她現在就看著他，笑容彷彿在很遠的地方。
「他身體不好，我們過幾天可能就要再去北方一個專門的醫院看看。也許會見起色。」
「他……？」陳思忍不住問。
「結婚不久出了次車禍……」許歡仍然是淡淡的，彷彿在看著很遠很遠的地方。「我一直是那種普通的人，所以畢業了就進了銀行工作，父母從以前嚴加管制不許我和男生親近到後來見鄰居的孩子甚至有的都有了孩子，就急得不行，安排了幾次相親。我就是第三次的時候見到他的，當時我一見到他就很奇怪，心想那麼優秀的人為什麼一直單身，便多了份好奇。後來他告訴我，也許他把太多的時間放在書畫上，連做夢都夢見在畫畫。我不知怎麼就喜歡上了這個書獃子。但是有時候人生就是好奇妙，當你根本就想不到會得到幸福的時候你出乎意料毫無準備地非常幸福，卻也同時不知不覺地離災難越近。自從出了那次車禍，我有時候看著他連床都下不了，會不知怎麼就摔了盆突然感到生活是那麼的難以承受。他會問我怎麼了，我不吭聲，他就說抱歉讓你受委屈了。我就更加生氣，我說是啊是啊，一輩子的委屈，我還那麼年青，但是我甚至一輩子都要守著你這個殘廢你這個什麼都無能為力的男人，你還算得了男人嗎？他就感到手足無措。而當我那麼對他發完脾氣時，我並沒有像想像中一樣得到發洩，而是越發地感到難受，我恨我自己的無恥和懦弱，我曾經那麼期待和他一起，然後真的在一起了，開心時是真的很開心，但當他遇到了事情我便退縮甚至埋怨，我討厭自己是一個只能共歡樂不能共患難的人，但是我更受不了他一臉厭惡自己的神情，我感到心痛。他還是畫他的畫，像從前那樣，很多時候我看著他，他會畫著畫著突然停下來，久久地看著窗外。我會忍不住走上前問他，怎麼了。他就一臉愉悅地看著我，指著窗外電線上那兩隻麻雀，像一個孩子發現新大陸一樣驕傲地告訴我：「我剛才看到他們打架了！」我會突然心裡油然而生一種溫暖的東西，會突然覺得生活中仍然可以擁有快樂的。他彷彿失去了行走的能力，卻比我們常人多了觀察萬物的能力，他聽見風會告訴我風是高興還是不高興，他聽雨，也聽見人們的腳步，他說他們急匆匆，像人生永遠都是一輛快速行駛著永遠也不會到站的列車，他說春天來了，你看那柳樹，長了芽就要落到水面上了，他說不要讓茶莊的人撈那些水面的落葉，就讓它們隨波而去，它們會有自己的歸宿。我彷彿更多的是被他引導著，去重新認識生活，去觀察去感受，原來有的旅程不一定要用腳才能完成，心的力量足以跨越任何界限。」
從來沒有聽許歡說過這麼多的話，而且是連續的，像在她心裡已經流淌了許多遍，輕輕地，就浮到了她的嘴邊。她的臉是瓜子臉，細細的眼睛，小巧的鼻子，小小的嘴巴，小小的下巴。她的臉在說著這些話的時候，微紅，是淡淡的粉紅。像她茶莊裡那幾枝桃花。她指著那幾株桃花，有掩不住的驕傲和滿足：「你們看，那是他前年親手種的桃樹，今年就開得這樣熱鬧。還有整個茶莊都是他自己設計建造的，他說就是為了等一個能陪他一起畫畫賞花的女主人，所以修了這樣一個相似於桃源的地方。」許歡那麼說著，像整個世間的紅都映在她的臉上，有羞澀，有甜蜜。
陳思彷彿已經走近了那幾棵桃樹，她想起曾經有一個人說她像桃花，掉落他一身的花瓣讓他應接不暇，她只是看著他說：「那天你在學校文藝匯演上彈鋼琴，彈的什麼調子？」
他笑而不答。
她緊追著問，快要哭了：「你不說，你之前要彈琴都沒有告訴我！那你以後是不是什麼都要瞞著我！」
「是獻給陳思。」他無可奈何地任著她來回甩著自己的胳膊，裝出一副非常委屈委屈得都要哭的樣子。
然後她噗哧地笑了，那麼驕傲那麼不把全世界看在眼裡，「我早就知道！那天我就聽見你自言自語！就在你練琴的時候！」
「你不遵守承諾！偷聽偷看！」
「你的承諾永遠都只能為我好而成立！」她大義凜然地宣佈道。
他知道她淘氣任性且驕傲，但他從不知道她會說出這樣毫不講道理卻又貌似有點道理而且神氣自然的話，但他知道，永遠永遠，只有在他面前，她才會是這個樣子。
所以那天的最後，當太陽就要落下快要看不清桃花的紅，他背靠著那棵桃花，牽著她的手哼起了那支曲子。
她安靜地聽，像漸漸有了睡意，然後她突然說，「我來填詞！」
他就笑了起來，揉揉她的頭髮。
於是那首歌這樣唱道：
「你說桃花好，
卻站在梨花下，
每一年三月三
採花山
一隻狗兒
吃山楂
落了一身紅
梨花是白
你滿臉是桃的紅
……
「你說桃花好，
卻站在梨花下，
每一年三月三
採花山
一隻狗兒
吃山楂
落了一身紅
梨花是白
你滿臉是桃的紅
……」
可是那天，六年了她第一次見到他，當她被錢惠要求上去，像小時候那樣：他彈著琴，她胡亂地哼哼唧唧。於是她走上去，他彈的是那首《獻給陳思》，她唱的歌詞是她答應他填的詞，卻直到出國前一晚才寫好，一直沒有讓他看見。可是那天他為什麼也跟著唱了起來，他什麼時候怎麼就看見了那張她不願帶走留在政府大院那個家的書桌上的歌詞，還有，為什麼接下來的歌詞是那樣的？
她記得那天他突然跟著邊彈邊唱起來：
「每一年三月三
採花山
今年空山
沒了狗兒
落不了山楂紅
你在何方
是不是也是滿眼桃花紅」
這一段不是她寫的歌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