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許歡打電話約陳思和雨果一起出去逛。陳思這邊正好始終沒有什麼頭緒,便在和許歡約定的地方碰了面。走了沒多久,雨果就哼著口渴,一定要喝茶,又回到了許歡的茶莊。
許歡正清洗著茶具,突然恍然大悟般吸了口氣,然後又歎了口氣。
雨果問她怎麼了。
她猶豫了一會兒,問:「陳思你還記得咱們高中時那個色迷迷的校長嗎?」
「色迷迷的校長?好像忘了。」
「你那會兒眼裡哪裡容得下別的!」不知為什麼,雨果最近火氣很大,一說到陳思高中時就忍不住有些吃味。
「也難怪。平時就是小動作多些,也沒見真做點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但是你怎麼可能不知道,就在我們高二時,不是發生了件大事。」
陳思有些疑惑,開始想在回憶裡仔細搜索,雨果可以說是相當好奇。緊追道:「什麼什麼?快說!」
「有一天這校長出去應酬,晚上有例行巡查,他竟然喝到大醉。後來把一個下了晚自習留在最後的女生給強姦了……第二天那女生就自殺了。那天下午上課前,學校裡不是還來了救護車……」
「……我記起來了,是來了救護車。」那天學校裡來了救護車,陳思很好奇想上去看,顧量攔住她,讓她站在那,他先去看看。過了一會兒他回來,沒什麼事似地說了句:「沒什麼。走吧。陪我買瓶水去。」便拉著她往岔路走去了超市。上學時,下午上課前她總是昏昏沉沉一副沒睡醒的樣子,所以就沒有多問跟著他去買水。之後才知道原來是那天發了高燒,之後幾天都躲懶請了假在家裡休息。所以也沒聽見什麼消息。現在想想,也許是顧量不讓任何人和她說起,生怕她因此嚇到。
「那那個老東西最後怎麼了?」雨果迫不及待地問道。
許歡看了陳思一眼,說:「本來公安局那邊就下結論說是學習壓力過大,自殺身亡。要馬上火化屍體。」
「人渣!」雨果氣憤地吼道。彷彿他就在現場,親眼目睹一切不公正,眼睛都瞪圓了。
「後來有封匿名信到了陳思爸爸手裡。陳思爸爸當時是教育局局長,就要求該校徹查此事,並且把信也當作證據直接上交到了省上。這才讓那個校長蹲了監獄。」
陳庭建這個人,順順利利從87年就任廣播局局長,十多年過去一直是平調,沒有升職,調到了教育局。就算剛上任就做了件這麼得人心的事,仍不知為何,不得上頭待見,反而還出了後面那台事。你說他有些憨,他是憨,逢年過節不會到領導家「竄門」,別人往他家裡送他就給送回去,也不是他多高尚,只是不敢做虧心事,用他的話說,「怕睡不著覺。」怕也是因此,他明知道公安局那邊得出那樣的結論是上頭有人,但收了那封信就過不去自己的良心,也許他知道當父母的心,他自己就有一個美麗可愛的女兒,而她也正在這個學校。無論如何,他這樣做了。陳思第一次從同學嘴裡聽到爸爸,聽到他做了什麼什麼,竟有些內疚。她總是抱怨他不適合官場又賴著不走,盡跟無聊的人一起。所以她不跟他出去應酬吃飯,她甚至不知道他平常在忙些什麼,竟然做過這樣一件大事。她有時又覺得爸爸是極聰明的,他老是笑,彷彿這樣可以很輕鬆化解官場上時常會有的摩擦所帶來的尷尬,彷彿也是一種自我暗示,因為,坐到那個位置,真的很累。而她竟然嫌棄他,覺得他不好,甚至看不起他,她的爸爸,那麼辛苦,從沒人瞭解他,甚至她自己。
「你們高二是哪年?」雨果開始扳著手指頭算起來。
「你們法國人數學那麼差?」許歡忍不住驚奇道,然後又摀住了嘴,笑笑表示很抱歉。「我們高二,是2003年。」
「DEUXMILLEQUATRE.」
「嗯?」許歡一頭霧水。
「你們聽力那麼差?」雨果扳回一局。但又突然陷入沉思:「判幾年啊?那麼少的?都死人了,從2003年到現在,也才7年!」
「我就是覺得奇怪。所以剛才在街上看見他才不敢相信,回來仔細一想,還真是他!因為當時就在公安局下了定論急著要火化那女生屍體時,女生家和公安局那些人都打了起來,他當時也在場,被打斷了條腿。所以之後走路都是一瘸一拐的,就剛才,也還是那樣。」
「當時判了幾年?」陳思覺得有漏洞,問道。
「我記不清了,大概15年吧。我真記不清了,再查查。」
「其實很正常。保外就醫,就可以讓裡邊的很容易出來。」其實打小,陳思表面上什麼都不管不顧的樣,但周圍發生了什麼,大部分她只要不帶著脾氣,都看進了眼裡。不是不懂社會,耳聞目染那麼多,不可能不知道,只是那麼多人寵她她覺得沒必要去懂,也沒心情不願意去懂。她知道,有時候,權利是個很微妙的東西,可以毀了一個人,也可以救一個人。她知道的,就有一個國營企業領導,貪污被判了二十年,八年後保外就醫出來又開了個葡萄酒廠。彷彿從法國回來,她的神經開始對這些很敏感。因為,她的爸爸就葬身於暗處的權謀戰爭中,還有她同樣無辜的媽媽。
許歡突然又想起什麼,點頭同意陳思的說法:「也對。聽說他弟弟是天行建築公司的老闆。就全省數一數二的建築公司,省裡邊的關係硬得很。」
「天行?怎麼寫?」雨果突然問道,而且很急切。也許他對中文比她們陌生,但也因此更敏感,彷彿他聽到了什麼端倪。
陳思看著他,突然被這句話點醒了一般,也同時湊近許歡看她筆下「天行」兩個大字,略有所思地歎了一口氣,再也輕鬆不起來。
從慕容新的辦公室出來遇見顧丘,陳思看到了阻礙,也突然意識到一個更嚴重的問題:是不是一直被跟蹤。從報紙到網絡,簡直是封鎖了所有的消息,那些表象,那些愚弄了大眾的所謂真相,都只不過是某些人精心捏造的真相,或精挑細選的真相中沒有危害的一面。她幾乎快要忘了她面對的是什麼。幸好那天顧丘出現,雖然她腦海裡湧現更多的疑問和恐懼,但也令她清醒地意識到一個問題:走明的,行不通。所以見過慕容新的第二天,她一早出門假裝去報社查資料,卻暗地裡讓雨果花錢找了兩個「私家偵探」。平時就幫想離婚的拍拍捉姦在床,幫人討債時確定下行蹤。其中一個當過記者,也認識新晉名記路嬈。當時雨果找到他們,這人不接生意。說了句:「我們哥倆還想在這城裡混,別給我弄個爛攤子,你給再多錢也值不了哥哥我這條命。」雨果把歐元都掏出來了他都不理不睬,繼續打遊戲。雨果氣急敗壞地打電話給陳思:「思思!他們不做!」「嗯?」「那個路嬈搞什麼!她把你騙來,什麼都不說!什麼陰謀!」那人突然打斷他:「你說誰?」雨果轉過臉沒好氣道:「說你!」那人搶過電話,對著雨果呸了一聲:「不跟你這個老外講,簡直對牛彈琴!」接著對著電話跟陳思說了起來:「你為什麼要查6年前這個案子?你什麼人?」陳思在電話那端一時沉默,不否定也不肯定,問道:「什麼條件能讓你接這個案子?」對方笑道:「行。夠謹慎。我也不問。我就問你一句:是不是路嬈那個臭婆娘把你給扯進來的?」陳思聽到對方這麼一說,明白了對方和路嬈的敵對關係,聽聲音猜想這應該是個沒多大心眼的人,回答道:「是。她手裡有資料。」「本人陳良。活接了。」就在來許歡茶莊的頭天晚上,陳思才收到陳良一封郵件,附上了一些她和雨果從沒有接觸過的資料。上面說了,6年前,市裡準備投資4.5個億新建一中新校區,佔地總共300畝。本來是另一家同樣勢力強大的建築公司投中了標,但最終工程不知為何是落到了天行建築工程有限公司。工程進行到一半時,市裡突然要核查工程款,一查,發現實際撥款數目竟然超乎估價兩千萬。而多餘的款項全部都打進了陳庭建的個人賬戶。陳思仔細地看了一遍又一遍,總覺得有哪不對勁,又說不上來。她雖然從不過問爸爸的工作,但以她對他的瞭解,他不會一會兒變個主意,如果一開始他就傾向於天行建築,就不會再開個招標會,他是那種如果覺得對就會去做而不是在意別人眼光的人,況且天行建築在行業內部不是第一,也是第二,和那家中標的公司處於互相競爭不相上下的狀態。再者,爸爸絕不會要那筆錢!連平日裡別人送來的小恩小惠他也不理不睬,不接不收,他不會如此貪婪。而且最令人奇怪的是,為什麼工程進行到一半要求徹查賬目,如果爸爸真的想吞了這筆錢為什麼這麼明目張膽就放在自己賬戶上,而且根本沒有時間轉移,等著別人來檢查?對了,就是這樣!就是這裡奇怪,整個事件,像一個局!一個早就設計好等爸爸往下跳的局!但誰又跟爸爸有這麼大的深仇大恨,要這樣置他於死地?這麼做對誰又有好處?天行建築在這裡邊又是怎樣一個角色?當時又是誰慫恿上頭要徹查賬目?一連串的問題讓陳思忍不住冷汗直冒。她看到過,聽到過官場裡許多見不得人的事,但她從來沒有預料到,竟會有人會處心積慮設置一個局要讓她爸爸死無葬身之地,她們一家就是這麼過來的,爸爸因為開朗的性格朋友很多,他也幫助過很多人,有誰會那麼記恨爸爸,要這樣趕盡殺絕?她一時無法接受,只覺得一身的沉重卻又沒什麼力氣,昏昏然又無法入睡。這時,從許歡這聽到這個好像無關的消息,又像雨果感覺到的那樣,又彷彿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
雨果拿著那張寫了「天行」二字的紙張有些不確定又有些擔心地看著陳思:「思思,會不會……」
許歡感到實在的莫名其妙,她看著兩人那樣彷彿被某個嚴重的問題難倒了一樣,又彷彿已經知道答案,而答案卻是更大的一個疑問或者恐懼。她感到十分地力不從心,她想她也許可以為他們做點什麼,他們剛回來,而她一直在這裡,也許她可以幫她們一點兒,因為每次和他們一起,包括雨果,都讓她無比的放鬆,好像沒有了所有的煩惱和不愉快,甚至勞累。她不想他們不高興。她看看陳思,又看看雨果:「怎麼了?你們告訴我,說不定我還是……有些用處的。」
雨果還是看著陳思。
陳思咬著嘴唇,一臉疲憊。
「陳思,相信我。」許歡蹲下來,握著陳思的手,看著她的眼睛。
陳思像被人突然從思緒裡拉出來一樣,驚了一下,然後試圖帶上一絲笑容看著許歡:「許歡,不怕。沒什麼。」
許歡搖頭,說:「我看得出來。我笨,但是我把你們當作朋友,就算就只有這幾次見面,但是我只有你們這兩個朋友,我看得出,你們遇到了麻煩。相信我,陳思,還有雨果。」她又抬起頭看著雨果。
雨果忍不住一團地蹲下來也抱著許歡,趁許歡不注意拍了拍陳思的手臂,說道:「許歡是好的,我們信呢。」
陳思看看雨果給她的眼色,又看見許歡聽見雨果的話滿足地笑得很真誠,才點了點頭,把他們收到路嬈的信他們回國的目的告訴了許歡,還有天行建築。
陳思平靜地敘述著,坐在一旁的許歡突然握緊了她的手,問她:「陳思很辛苦吧?」
陳思愣在那裡,然後笑著回答說:「的確有些累啊。」
「思思很堅強!」雨果附和道。
許歡想了一下,望著遠處,輕輕地說:「可是我一直以為陳思是堅強的呢。就算沒有這些苦難和折磨。因為陳思不是永遠只對著一個人哭,對著一個笑嗎?我們這些普通的人,羨慕的人只看到了她的優秀,她的歡樂。但我那天看著在跑道上不認輸的陳思,我以為那是倔強,也覺得是一種堅強。只有一個足夠堅強的人才會放心地只看著一個人,才會不在乎別人喜歡與否,只有一個足夠堅強的人才會只把自己的不開心,和眼淚給一個人看,那不是懦弱,是撒嬌,是任何一個女孩都渴望得到的溫暖。」
雨果從來沒有這樣安靜地聽一個人說話,他像迷失在許歡的話語裡,一片恍惚。他以為最懂她的人是他,卻從未預料,這樣一個剛剛闖進他們世界的許歡,不和她說話,不和她一起經歷,卻彷彿看透了她,也看見了另一個他沒有看見的陳思,他突然感到自己什麼也不是,除了顧量,就連許歡也比自己懂她,是不是真的那段歲月那麼重要,她可以因此一直記著他,而許歡也因此記住了她。
「可是,我問陳思是不是很辛苦,是因為這六年了,不是只有你一個人嗎?不是你再沒有依靠只是一個嗎?」許歡的話重重地打在雨果心上,也落在了陳思心裡。是啊,原來是因為這樣才感到辛苦。同時她也感到一種窘迫,就在剛才她還不能信任許歡,不想告訴她真相,是雨果的信任才讓她有了鬆懈,這六年來,只有雨果,她不敢再輕易地相信任何一個人,尤其是路嬈留下的那句話讓她疑心重重,那是爸爸幾十年的至交好友,那樣都無法信任,何況一個只是一個曾經的同學,就算她再好而陳思自己也感到安慰甚至感動,但是這次回來關係到她的爸爸,她的媽媽,不只是她自己,她真的不敢有哪怕一點的疏忽閃失。但當許歡說出這些話時,是那麼坦誠而且真切,她看得出來,那是一種善良,一種善解人意,人的眼睛,是不會騙人的。也許她的猶豫已經落入了許歡的眼裡,她許歡也許算不上聰明,但她絕對有顆敏感的心,但她並沒有因此對陳思有芥蒂,而是聽她說話,心疼她。彷彿許歡一眼看穿了她,她立刻就有些尷尬,又看見了雨果的不安,遞給他一杯茶,拍拍他的手背,笑著對許歡說:「可是現在不是有了許歡,還有雨果嗎?」陳思刻意久久地看著雨果,不離開。「我很滿足。」她說。然後見雨果還是一直無力地低著頭,轉移話題說道:「所以當許歡說到那個校長是天行建築老闆的哥哥時,我們懷疑是不是就因為爸爸上交了那封匿名信導致了之後天行建築的報復。但是我還是不太確定,一個做生意的人,而且一個把生意做得很大很成功的人,有可能就因為他弟弟這個案子而如此處心積慮地報復?」
一時三人都陷入了沉默。
窗外,太陽下山,餘輝像暈染一般模糊著紅色落在一條林蔭道上。彷彿路很長,走著一些人,只剩下小小的背影,而有的人,就這麼一去不返。笑聲,還有歡樂彷彿沉在湖底。天光帶青,紅得已經有些涼,一些縈繞不走又捉摸不透的思緒就這麼糾結著,讓人提不起一點力氣,再說一句無關緊要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