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思量 作品相關 第1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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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雨果問陳思:「為什麼這些人都活得這麼彆扭?」

    陳思突然抬起頭,又看看陽光燦爛的天空。她也彷彿突然才發現:曾經萬里無雲的天,那麼自由那麼讓人舒暢,為什麼現在,卻讓人感到拘束和萬般的不自在,彷彿每一道陽光都像一條枷鎖,讓我們無法逃脫,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懦弱,和其他的缺陷。

    就在這時,她看見了迎面走來的顧丘。她看見他並不意外,因為他是市長,腳下的土地每一寸都歸他管轄;他看著她,也不驚奇,彷彿就是因為她在這裡所以他向她走來。路嬈的那句話無疑對陳思產生了很大影響,她看著顧丘,看著他的笑,突然覺得像一根魚線在牽扯著自己,他一笑,她就感到疼痛,那是一種被掌控了卻無法擺脫的疼痛,而且她無法直面他,向他提出質疑。因為他是爸爸生前最好的戰友,他們一起當兵一起退伍一起來到這個城市,二十幾年。他還是顧量的爸爸。如果她沒有足夠的信息,足夠的把握,她不能夠衝動地毀掉這城市裡她唯一熟悉的人和家庭。但是她看著他,越來越多的疑惑。

    她不說話。

    顧丘還是儒雅地看著她笑,說:「思思,去家裡坐坐。不要亂跑,會走丟的。」

    陳思嚇到了,顧丘與她擦肩而過時,她感到心驚。彷彿瞥到一道光,原來是他的眼鏡。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敏感,她竟覺得這句話,更像是威脅,或者恐嚇。

    「思思?那老頭叫你思思?誰?你認識?」

    雨果的話讓陳思醒來,她拉著他的手趕緊走出了市政府辦公樓,頓時覺得輕鬆許多。

    彷彿真相就隔著一層紗,卻怎麼也走不近。斷了慕容新的線索,彷彿一切又得重來。陳思這才發現,原來自己這麼渺小,人微而找不到方向和切入點。

    許歡打電話來讓陳思到她自己開的一家茶室坐坐。

    陳思掛了電話,看見雨果正在聚精會神地上網搜索著什麼。

    「幹嘛呢?」

    「買相機!」

    「幹嘛買相機?」

    「照相!」

    「買好了嗎?」

    「嗯。」

    「那我們去找許歡吧。」

    「不行!」

    「又為什麼?」

    「買電棍!」

    「幹嘛用!」

    「防身!早上那個戴眼鏡的老頭太精明了!陰森森的!」

    陳思笑了起來,心裡卻有些空落。連雨果都覺得有些不對勁,難道真的是他?

    陳思坐在茶室裡和許歡閒聊時,雨果坐得離她們有些距離,看著她們。

    陳思還是編個辮子,穿一條淡藍色連衣裙,一雙白棉鞋。大部分時候她聽許歡說,時不時看看窗外,然後又看著許歡笑。許歡給她一盒鐵罐子糖果。她彷彿很開心,拿起鐵罐子輕輕地搖,叮叮叮的糖果撞鐵罐子的聲音讓她很喜悅,她就把耳朵貼近了去聽,然後又搖了搖。

    雨果沒有告訴陳思,他為什麼買相機。這裡的陽光總是那麼充足,會讓人看不清。有時,她就那麼不真實地在陽光下他眼前,他覺得彷彿下一秒她就會消失一般,有些心驚。他想買個相機,小時候看一本連環畫,上邊說清朝時那些中國人看到相機覺得是妖怪,要把人的魂都吸了。現在,雨果突然想起來,就暗想:要真能這樣還就好了!要把陳思鎖在裡邊。

    他照了幾張相,過了一會兒又覺得有些無趣,自己被拋在一邊不能參與她們的聊天。他就走過去,站在窗前拉過一枝緬桂問許歡:「這是什麼?」

    許歡放下手中的茶具,走過去摘了一朵像白玉蘭一樣卻更袖珍的白花,說:「你聞,是香的。」

    雨果真的俯身去聞,然後激動得一手搶了過來:「哦!好奇特的香!像夏天的晚上!」

    「那你可能更喜歡夜來香。」

    「什麼?」他問陳思。

    陳思說,那是一種晚上當人們睡著了沒有人會看見時才開的花,一種夜裡開花香滿整個屋子的花。

    雨果想了一會兒,搖搖頭道:「那又太孤單,還有些妖艷。我們思思是荷花!」

    「水粉色的荷花。」許歡贊同道。

    「清清爽爽,又舒展。」

    「還很有靈氣。」許歡說這話時,看著陳思,陳思也看著站著的兩人,心裡很舒坦。

    「那我像什麼花呢?」許歡轉而問道。

    「JA**IN!思思,告訴她,像JA**IN!」

    「像茉莉花,他說。」陳思轉述道。

    「那又為什麼呢?」

    「因為我們在法國很愛喝中國的茉莉花茶,很舒服,很開心。思思喜歡喝,覺得彷彿又回到了中國。很開心。你像茉莉花,讓思思很放鬆,很輕鬆。」雨果搶答道,說了一溜,讓陳思和許歡都紅了臉。

    陳思補充說:「茉莉是小朵小朵的,香味清新,不濃烈,讓人自在,也沒有攻擊性;而且,茉莉可以喫茶,沁人心脾,解渴生津。」

    許歡很感動,從來沒有人這麼說自己這麼直接地表示歡喜自己,她很意外很高興,但是她會不知所措,一直溫溫和和地生活,她們來了,讓她覺得生活又有了樂趣,彷彿不再平淡和乏味,但是她一時間不知道怎麼去表達她的心情,所以她有些不知所措。只好又繼續煮著茶,仔仔細細,認認真真,想讓她們真的把這裡,當作一個可以放鬆、安心的地方。

    許歡很自然地想說說從前,那時陳思還看不見她的存在但她已經在關注她,欣賞她,這是多麼奇妙的事,當她們生活最接近時,她們甚至沒有過多的交談,但幾年過去,當她們有各自的軌道各自的生活時她們又可以重新坐在一間屋裡,閒話家常。她說:「你還記得嗎,高二時有一次運動會。兩千米長跑比賽你並沒有參加,那天比賽時,你卻也站在了跑道上。大家都很奇怪,你從來不愛運動,我看得出來,上體育課你總是躲懶坐在樹蔭下看書,老師也不說你,覺得你看上去身體弱。你跑得不好,那天人家跑了超過你一圈,你跑得越來越慢。突然就摔倒了。男生都爭著要去扶你,你甩開了他們,又繼續跑。你跑到時,裁判都走了。我就站在旁邊,心想:這是個多任性又固執的人。可是我從那天開始喜歡你。」

    當然記得啊,那天運動會,她覺得無聊還要曬太陽,拉著顧量回家看電影。看到中途,顧量說:「我得去跑步了。」她問:「你怎麼也參加了?跑什麼步?」「兩千米。」他說時已經在換鞋,準備往外走。她攔在他面前,問:「我覺得你剛才有些不耐煩!」「我沒有。」「就是!你覺得跟我一起很無聊!你要和他們一起。你始終要做最好的人,要別人都喜歡你,就算運動會你也要表現得很優秀。」「難道這不對嗎?」他站直了身子,嚴肅地看著她。她突然沒了話。他往外走。她又急又氣,衝了出去,撞了他一下,依然往前跑。然後她就站在了女生兩千米長跑的跑道上。她不能阻止他,但她可以讓他心疼讓他後悔剛才不陪她而是要表現自己,彷彿和她在一起是不夠的,他還需要人群。她也說不出這樣有什麼不好,反而那麼天經地義,但是她不愛人群,她只喜歡和他在一起,為什麼他就不可以。所以她帶著脾氣在跑,跑得像個小瘋子。她跑到終點時,沒有裁判,沒有同學,只有一個人站在那裡等著她。他擔心她要看著她,所以他沒能去參加另一個跑道上的男生兩千米長跑,他甚至有點怪她,怎麼可以這麼任性這麼發脾氣。他該拿她怎麼辦呢,他沒有辦法,他只能擔心她,看著她,在這裡等她,這個小瘋子。她看見他,她什麼都忘了,只曉得衝上前跳到他身上。他好奇怪,剛才還那麼虛脫無力,怎麼現在又好像精神充沛。他小聲嗔怪,說她是個小樹袋熊,掛在他身上。她輕聲哼了一下,他連忙把她放下來,蹲下來一看,剛才那一跤竟然摔破了膝蓋,流血了。他真的生氣了,只能抱著她,不顧別人眼光,趕到了校醫室。從此以後,那些本來還對她存著幻想以為陳思和顧量就只是青梅竹馬像朋友一樣的男生,死了心,再沒了興趣。陳思少了那些追求者,多了許多嫉妒她排擠她的女生,她卻很得意。

    她這麼回想著,彷彿又回到了那時候,每天一下課就拉著他的手去小賣鋪買東西,冬天的時候,她不想下樓,就讓他給她帶一杯熱奶茶。她就喜歡這樣張揚自己對他的專屬,他高高的,頭髮短短的,人群裡只看得到他,他就對著她笑,眼睛瞇起來。

    「思思!」雨果打了她一下,有些不高興!好像他也陪她穿越到了過去,看著她得意地挽著那個男人的手臂,沒心沒肺地笑,他光是想就很生氣。

    許歡說:「有時,學生時代最漂亮的那個女生,會讓人有距離。陳思也是的。雖然她總是笑,但那笑容只屬於一個人。就算有人群阻隔,她的眼神也彷彿能穿過人群直直地落在他的身上。」

    「我不覺得你們班那些男生喜歡她!」他是賭氣說了這一句,但是突然想到那天許歡請他們吃飯,那些後來趕到的人說的那些話,意識到自己說錯了。

    許歡明顯也想到了同一件事,有些埋怨地看著雨果,「那是後來發生了一些事……」

    雨果不敢再問,雖然他非常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讓思思被孤立。他就有些可憐地看著陳思,動也不敢動。然後又看看許歡。

    「沒事。許歡說吧。」陳思好像並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爽快地答應道。

    許歡猶豫了一會兒,說道:「高三時有個晚上,教室裡起了火,陳思手受了傷。」

    「就思思一個人?」

    「是晚上,下了晚自習後,只有思思一個人。」

    「那後來呢。」

    「後來思思被消防員救出來了,但是班主任事後被問責辭職了。」

    「那干思思什麼事?她還受了傷!」

    「……思思爸爸當時是教育局局長。有人說……」許歡有些說不下去。陳思搖搖頭,輕鬆地說:「不怕的,都過去了。雨果想知道。我偷懶,就麻煩許歡了。」

    許歡點了點頭,繼續說道:「有人說,是陳思爸爸給學校壓力,班主任是被迫辭職的。」

    十七八歲的高中生,最看不慣同學中有誰因著家庭環境而享受一些特殊的待遇,因為他們還沒走進社會,這種不公平就是他們看到的第一個污點,他們忍受不了,她們也需要被關注被矚目,為什麼有人輕輕鬆鬆就可以獲得老師的喜愛,老師的特別關照。就算犯了錯,也會有人出來做替罪羊,做發洩筒。而且是他們最尊敬的班主任。他大學剛畢業,卻憑著自己的笑容和耐心打動了這個班的所有人,他會在晚自習看著同學們疲憊的神情,突然宣佈要大家到階梯教室去看電影,他瞭解他們的苦惱他們想要優秀被人矚目的心,所以他總是給任何人機會讓他們表現自己,從不偏袒任何一個。但是因為陳思的疏忽,這次事故竟然把同學們最喜愛尊敬的老師逼走了。一個人的權勢竟然可以因為個人的情緒而決定另一個人的命運,而其他的人只能接受。這一群孩子,他們不知道權勢是什麼東西,有怎樣的力量,他們只知道他們傷心難過感到憤憤不平,但他們又無能為力,他們罷課,學校一開始安撫,最後不理,他們看著自己的班級越來越差,最後只能投降,接受了那個新老師。他們把自己的這種屈服與無奈也怪罪在陳思身上,這個是火災引發者同時也是受害者的身上,他們討厭自己的屈服,他們因此更加討厭這個漂亮優秀的女生,儘管他們從前多麼喜歡她喜歡到甚至有些崇拜。

    「爸爸……這件事上是不對。的確是我錯了。」

    陳庭建疼愛這個孩子,因為當他剛來到這個陌生的城市時,甚至沒有錢買奶粉給這個剛出生的孩子。他總要出差,拿微薄的工資做許多額外的事,任勞任怨,甚至孩子她媽媽有一次背著孩子,看到前面有個婦人背兜裡有塊肉,都想伸手去偷。這孩子身體不好,是他這個做爸爸的沒本事,讓孩子一生下來就吃苦。所以他什麼苦都願意吃,心裡就懷著念想:以後一定要讓這孩子過好日子。所以當他看到自己捧在手心都怕化了的寶貝孩子竟然在學校裡受了傷,而他竟然在事後才知道!這個全市最出名的寄宿制高中就是這樣做事讓家長放心的?他們的孩子在學校裡還曾經發生過什麼,將來還會發生什麼?像一個陶瓷娃娃一樣的孩子身上竟然因為這些完全沒有責任感沒有安全防範意識的傢伙將一輩子帶著這樣一塊觸目驚心的傷疤!如果消防車沒有及時趕到,那將會是怎樣的災難!他簡直敢都不敢往下多想,非常氣憤地親自到學校明確表示該有人為此負責,必須以儆傚尤,讓大家家長安心,教學秩序必須在充分保證學生安全健康的前提下進行,這是一個學校一個老師該有的責任!

    還有一個原因,加重了陳庭建的不理智:陳思怎麼也不肯開口說事件的前因後果。他只覺得學校生活彷彿讓他的孩子離他越來越遠,從前他們無所不談,他是她最信賴的朋友。但是學校裡到底發生了什麼,竟然讓他的孩子竟然不肯開口和他說說真相。

    陳庭建同樣是一個不清楚權利是什麼的人。所以他不知道他一句話將會帶來多大的變化,乃至一個人命運的改變。也許,他就像陳思以為的那樣,總是傻傻地笑,幸運地坐到了那個位子,因為沒有人會將他當作強勁的對手,由此,在政治鬥爭中忽略了他,也恰恰給了他機會。因此,他並不怎麼在乎這個來得相較而言比較順利的職位,也因此時常衝動。

    但就這個事件而言,陳思覺得,仍然是自己一個人的問題。如果那天不是自己粗心大意把顧量送給她的生日禮物——一本以香格里拉各景為背景的攝影集落在了教室裡,如果她不是突然睡在宿舍裡又突然想起來興奮得想馬上看看那本攝影集,如果她沒有回到教室……會不會一切都會不一樣了。

    這時,雨果突然倒抽了一口氣,突然抓著陳思的手腕道:「那天你說的救她一命是不是就是這個?是不是不是你不小心弄得教室失火!而是那只黑CANE!」

    陳思把他的手甩開,有些生氣:「TOUJOURSDESQUESTIONS!ENCOREDESQUESTIONS!L』INFINI?」

    「就是沒完沒了的問題,就是要知道!為什麼她那麼壞她那麼傷害你你為什麼還是要救她!還為自己引出這麼多的麻煩!」雨果真的生氣了,他不管不顧地發著脾氣,更多的是氣自己竟然完全沒有參與她過去的時刻,她受到傷害還被誤解的時刻,如果那時他在,他會拉著她的手跑開,不讓別人對她冷言冷語,不要別人誤會她排擠她。但是,那個過去裡,沒有他。

    許歡有些慌張,她聽得糊里糊塗,身處尷尬的氣氛卻又不曉得怎麼開口,只是心口提著一口氣,小心翼翼重複著:「怎麼了,怎麼了?」

    雨果就乾脆抱著手一屁股坐在隔陳思有些遠的椅子上。

    過了一會兒。沒有聲音和動靜。陳思不知對誰說了一句:「就算是你,你看見了也不會走開的。」

    雨果不想聽見這句話,他知道她說的是對的,但他現在就想討厭他自己,討厭自己完全沒有能力參與進她的生活裡,她經歷過那麼多的事件,而他一直以為她只是有些孤獨,愛吃麵包的簡單女孩。

    像是解釋一般,陳思自言自語道:「……那天我忘了東西在教室。還沒到教室就聞到一大股刺鼻的味道,我跑上去一看,教室的窗簾已經燒了起來,火焰中我看見了她。」

    「誰?」許歡好奇地問道。

    「黑CANE!」雨果吼道。

    「是路嬈。」陳思解釋說,「我讓她趕緊出來。她突然驚恐地轉過身看著我,眼裡卻是恨意。我讓她出來,對她喊著火了。她好像完全沒有發現教室裡已經著火,還是蹲在地上擺弄著什麼東西。我忍不住跑進去拉起她就要跑,她卻停在那裡看了一眼。笑了起來。我這才發現她原來是在燒報紙。我聽到桌椅燃燒辟里啪啦的聲音,趕緊拉著她跑了出來。但是又想到那樣忘在教室裡的東西,所以又跑了進去,這才弄傷了手臂。」

    「可是路嬈為什麼那麼晚了在教室裡燒報紙?」許歡越來越疑惑。

    「路嬈她爸爸……好像精神出了問題,抱了炸藥跑到自己工作的儲蓄所還炸死了人,進了監獄。教室的報紙上就有這個新聞。」

    「可是大家已經看過那報紙,而且根本猜不到那就是她爸爸。她平時那麼高傲,那麼平靜……我們想不到的。」許歡回憶著。

    「也許,關己則亂吧。只要和自己相關,就對任何微小的細節都很敏感。」陳思彷彿也在說著自己。她一度有那樣的慶幸:自己身在法國,逃過了所有人怪異、同情或嘲笑的眼神。她也害怕別人問起她的爸爸,她的媽媽。彷彿別人的一個冷笑,一句嘲弄就可以毀掉一切,當我們身處困境,痛苦和懷疑只會被無限放大。她也應該是這樣的,即使每時每刻她都要撐起一個強者的姿態,但陳思仍然記得那天把路嬈從著火的教室拖出來時,路嬈看著那燒成灰燼的報紙,竟安心地笑了,彷彿心裡的石頭終於落了下來。

    許歡還處在震驚中,無法恢復。雨果突然又想到一個問題,是什麼樣重要的東西能讓陳思不顧危險再次衝進了著火的教室,他深思地看著她。她把頭扭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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