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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院前的殿堂其實不只聽雨軒一間,還有一間聽濤閣,大概也是為了與潭水相映吧。聽雨軒住的是黃昭儀,而聽濤閣便屬於辰妃,聽其他宮女聊起過,昭儀不太好伺候,辰妃就和善得多,雖然這裡的宮女都沒有資格直接服侍**的女人,不過來來往往難免遇到,一般來說都是盡量的迴避,以免遇著主人不開心,拿來出氣。語彤才知道她們這班人除了是工作機器外,還外加出氣筒的功效。
每日就這樣忙碌著,幾日下來,語彤倒也習慣了,雖然每天都在為手上腳上的水泡而苦惱,不過也與大家處得相安無事,多少受到點照應。只待慢慢打聽清楚這裡進進出出的人與路,便可伺機而逃。
一日趁管事的都不在,語彤悄悄來到別院後門花徑的深處,這裡原是一座假山,不過池塘的水早已乾涸了,所以可以很輕易爬到山上去,與假山相隔數寸便是外牆,約摸比假山還高三尺,只是不知外牆後是些什麼去處,語彤早已注意到這裡,今天來做最後一次勘察,應當可確定逃亡之路了。
語彤爬上假山,將昨夜藏好的晾衣繩取出,繩子的一端早已做好了鉤子,如果能夠套住牆外,應該可以越過牆去。她甩了甩繩索,正要往外扔,突然聽到背後傳來呼喚秀蓮的聲音。
語彤嚇得魂飛魄散,轉身看去,卻只是舒屏一人,舒屏瞪大了眼睛道:「你想逃跑?」
語彤作了個禁聲的手勢,點點頭道:「舒屏,你可不要告訴其他人啊!」
舒屏頷一下首,道:「你可知牆外的去處是哪裡?」
語彤搖頭,道:「我也不知,所以今天只是先看看,瞭解一下。」
舒屏想了想道:「好像已是宮外了,這裡的別院已經是最深處,牆外應該沒有別的宮閣。」
語彤大喜,道:「你確定麼?那我現在就過去了。」
舒屏欲語又止,轉了轉眼珠,道:「那你小心些,我在前邊兒給你望風。」
語彤感激地對她笑笑,還好遇見的人是她,怎麼說她也算得上是朋友。轉頭將繩索一扔,只聽「啪」一聲響,似是鉤住了什麼物件。語彤緊了緊繩子,覺得力道還算不錯,便拽住繩子慢慢向上爬去。漸漸將頭探出了牆,只見一條深巷呈現眼前,灰濛濛的沒有人跡,看不出是宮外還是宮內。
語彤將心一橫,先過去看看再說。遂探出身子,翻身騎在牆上,再將繩索輕輕收過來,扔到牆外。再仔細檢查了鉤住的牆石是否結實,便順著繩索又慢慢滑下。
當腳著落時,語彤再也遏止不住心裡的狂喜,只覺得到了另一片天地,雖然還尋不到出路,但應該不會再像別院那般守衛森嚴。
語彤順著小巷一路小跑,周圍寂靜得沒有聲音,只聽到自己的心撲通直跳,手心裡全是冷汗,雖然還在七月的炎夏裡,牙齒就已經不聽使喚地在打架了。
繼續前行了不知多遠,漸漸看見了兩扇灰褐色的大門,門外該是怎樣的一個世界?語彤忐忑不安,伸出濕漉漉的雙手,小心翼翼將門拉開。——門外,是姚大娘、潘大娘一夥人陰沉得可怕的面孔。
三天後,語彤從被毒打之後的昏迷中清醒過來,身上的傷痕提示著這一切並不是一場噩夢,如果可以選擇性遺忘,那該多好。因為疼痛在這一刻顯得不是那麼重要了,重要的,是無法逃出生天的絕望。
寶媛坐在身邊輕輕為她塗擦著傷口,看著那一道道觸目驚心的血痕,不知這個少不更事的小姑娘如何承受得了。其實她並不比語彤年長多少,也許是古代人的早熟,還有她早入宮的經歷,讓她受的難和看的苦比別人多得多,在這樣一個冷漠艱險地方,除了自私的保護自己,其他的都只能充耳不聞。而且最重要的,是不能相信任何人。
語彤默默聽她說著舒屏如何告密,又如何歡天喜地的領賞。她一語不發,腦子裡只是一片空白。偶爾有另一個自己跳出來,嘲笑她是多麼的幼稚和愚蠢。在現代,人與人之間的交往,至少還有基本的道德觀念在約束,除非是失去了理智才會給別人造成傷害。而在這裡,什麼也沒有,沒有人權,沒有公平,只是赤裸裸的利益的驅使。沒有人覺得舒屏做得不對,只會嘲笑語彤的無知,好可笑。
語彤咬咬牙坐起來,對寶媛輕輕說了聲:「謝謝。」
接下來的幾日裡,語彤變得不愛說話了,她像一台機器一樣不聲不響地幹活,當然工作已不再是輕鬆的晾曬,而是最繁重的擔水。將水倒入池子裡沉澱,然後送到染房,這是因為染房需要存過幾天的死水來調配顏料,所以,她們會在一個池子裡傾入水,又從另一個池子裡舀出送到另一間房,週而復始,連片刻的輕鬆也沒有。
這一天陰雨綿綿,農曆的七月末了,還有半月,就是閤家團圓的中秋,午夜過後,語彤麻木地倚靠在門口,如果晴朗還可以看得見新月如鉤,可現在只有一派死氣沉沉的灰霾。
一陣隱隱的哭泣聲傳來,語彤四下張望卻不見人影,如今她孩童的好奇心已徹底蕩然無存,剩下的只有明哲保身的冷眼旁觀了。片刻,哭泣聲慢慢靠近過來,一個瘦小的身影向池邊走去,行近,又坐在池邊繼續嗚咽。
從身形看,好像是早上被月華欺負羞辱到極致的宮女陸錦繡。早上她不知何故得罪了月華,月華像瘋了一樣的打她,拉扯中還把她的衣服撕下,露出了褻衣。錦繡羞憤之極,也和月華扭打起來,勸也勸不住,平時膽小侷促的模樣仿若換了一人。若在從前,語彤肯定也會義憤填膺,站在弱小的一方,可是現在,她已經沒有是與非的知覺了,只在遠遠的地方看了一眼,便繼續她無休止的工作。
錦繡在池邊哭了一會兒,又站起身,向睡房走過來,在昏暗的月色中,她看見了語彤,知道語彤也一直看著她哭。她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了語彤一眼,一語不發走進了睡房。
第二天一早,陸錦繡被人發現吊死在水池邊,身上穿著她自己的衣服,宮服被撕成碎片扔在地上。姚大娘等人好似尋常一般,用一張破竹蓆捲走了她小小的身體。很快地,這個別院便不再留下任何她曾生存過的痕跡。
這一天語彤都感覺到手足冰涼。如果昨晚她沒有那麼漠然,如果她走過去和錦繡說上幾句話,也許……不過,這世上沒有如果,更沒有也許。從今天開始,語彤除了絕望,還產生了莫名的恐懼。她忽然覺得,其實最大的絕望,是在你最悲哀的時候,周圍的人對你的漠視。也許一句微不足道的安慰,都能夠挽回一場災難。
「我不可以再如此麻木,我更不可以放棄。」星月下,語彤對自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