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三十六章:無間道
楊戩迎上去,淡然地問道:「出了什麼事,怎麼宮外這般喧嘩?」
將虞侯拱手行禮,道:「來了許多讀書人,說是要向宮裡陳情,楊公公看看,是攆走還是……」
楊戩呵呵一笑,道:「走,先去看看再說。」說罷走到正德門,身後一隊隊御前衛洶湧如潮地湧出來,楊戩穿著大紅的朝服,扶了扶頭頂的梁冠,雖是個內宦,這時候卻也表現出了幾分男兒氣概。他虎目掃了這宮外亂哄哄的場面一眼,負著手,淡淡地道:「是誰要滋事?」
外頭的人見來的是個宦官,言語也不甚客氣,許多人起哄道:「原來來的是個閹貨,這廝莫非就是平西王的那個干岳父?哈哈,一個閹貨,一個逆賊,二人倒是般配得很。」
莫看這些讀書人獨身一人時膽小如鼠,可是一旦混到了人堆裡,什麼尖酸惡毒的話都敢出口,有人開了頭,接著便是叫罵一片,楊戩氣得臉色也不禁變得鐵青起來,拚命壓住怒火,道:「他們要陳情,就要有膽子叫個人進宮裡去說;不敢?沒這膽子還敢來這兒嗎?再鼓噪的,直接趕走。」
將虞侯也覺得這樣僵下去沒辦法,便將楊戩的話傳達過去,讀書人這邊倒是一時安靜了,誰都知道,要『誹謗』平西王,尤其是在御前去『誹謗』,確實是一件需要膽色的事,說不準陛下龍顏大怒,這一輩子的前程也就沒了,所有人面面相覷,都沒有了方纔的鼓噪勁頭。
這細雨漫天都是,飄飄灑灑地澆在人的頭上,讓許多人都清醒了幾分。突然,一個讀書人慨然站出來,道:「咱們讀了這麼多聖賢書,到了這個節骨眼上,難道還怕去御前與平西王對質嗎?你們若是不肯去,那麼學生就領了這個頭吧。」
說話的人眉清目秀,身子顯得有些瘦弱,可是臉上卻帶著幾分倨傲之氣。他身上的儒衫已經被雨水打得濕透了,眉眼上也沾了水滴,嘲諷地看了方才鼓噪得最厲害的幾個名士一眼。
「這位莫不是泉州來的朱相公->?此人倒是有幾分風骨。」
「就是他,在咨議局裡大罵海政之策的也是他。」
許多人竊竊私語,這朱相公->什麼都不說,背著手冒雨排眾出來,一步步走近正德門,到了楊戩身前,朗聲道:「學生朱靜,公公既然要我們去君前奏對,那麼學生就做這個代表,如何?」
楊戩朝他冷冷笑道:「好,有膽色,那就隨雜家來,雜家帶你入宮。」
二人一起進了宮門,眼前豁然開闊,整個宮城因為下了雨,顯得格外的冷清,講武殿正對著正德門,沿著中軸線向前五百步即到,二人一前一後都沒有說話,走了兩百步,這朱靜突然低聲道:「學生見過楊公公,方才有無禮的地方,還請楊公公見諒。」
楊戩的眼中閃出一絲狐疑,側目去看了朱靜一眼,道:「你到底是什麼人?」
朱靜淡淡笑道:「學生是泉州人,早就受了平西王的吩咐,助平西王一臂之力。」
楊戩不禁失笑起來,道:「你一個讀書人,能有什麼助益?來吧,隨雜家來。」語氣緩和了許多,一直領著朱靜到了講武殿,楊戩徑直入殿通報,這時候殿中還是鬧哄哄的,沈傲和程江相互攻訐,居然是不分上下。
楊戩走到殿中拜倒,正色道:「陛下,宮外有許多士人聚眾,要向陛下陳情,如今這些士人已經推舉了一名代表,就在殿外候命。」
趙佶已經被這亂哄哄的場面攪得不耐煩了,聽到外頭有人聚眾,心裡不禁勃然大怒,壓抑著火氣道:「叫進來。」
程江見狀,心裡也鬆了口氣,他與沈傲胡攪蠻纏,為的就是等這個機會,朝太子對視一眼,二人心照不宣地輕輕點了下頭,便退回班中去。
程江不吵,沈傲自然也沒興致去乘勝追擊,也退回班中,等到朱靜一步步走進來,沈傲與他目光相對,各自露出微笑。
「學生朱靜,見過陛下,吾皇萬歲。」朱靜拜倒在殿中。
殿中的文武百官都看向這個少年,大朝議裡冒出了一個白丁書生,這倒是一件稀罕事,這人來這裡,口口聲聲說代表了天下的讀書人,也不知要來說什麼?
趙佶冷淡地道:「愛卿要陳情什麼?但說無妨,朕不加罪,你說罷。」
朱靜說了一聲是,隨即站起來,目光像是在搜尋某個人一樣,等到目光落在了趙桓身上,便朝趙桓猛使眼色,許多人看到這一幕,心裡便不禁想:「此人莫非是太子叫來的?」
隨後,朱靜開始侃侃而談,開口第一句,差點沒把這滿朝文武嚇得趴下:「陛下,大宋要亡了」
「……」
莫說是百官震驚無比,就是太子趙桓這時候也是臉色鐵青。
趙桓不禁怒視了程江一眼,程江還沒反應過來,心裡想,不是事先約定好了?讓他們緊著平西王的罪狀說嗎?這時候說這種犯忌諱的話做什麼?
李邦彥的心已經徹底沉了下去,臉上露出絕望之色。
趙佶扶著御案,整個人像是癱了一樣,若是說讀書人上書陳情倒也罷了,可是當著滿朝文武的面,當著天下人的面,這士人的代表竟是說這種話?這宮中還有什麼威嚴和顏面可言?
趙佶死死地用手撐住御案,好半晌才喘過氣來,道:「你……你說什麼?」
朱靜怡然不懼地道:「學生要說的是,大宋要完了,陛下亡國只不過是朝夕之間的事,我大宋歷代君王,都是堯舜一樣的賢明君主,可是自從陛下即位以後,聲色犬馬,篤信黃白之術,妒賢用奸,以至於民生凋零,百姓衣不蔽體,食不能果腹,更有甚者,居然任用奸邪,先是以賊子蔡京為相,此後又寵信平西王,這二人禍國殃民,以貪瀆為能,陛下認為,如此下去,大宋的江山社稷還能保存嗎?學生只是一介布衣百姓而已,今日既然陛下許諾不加罪學生,學生今日索性放膽一言,只望陛下能懸崖勒馬,改邪歸正。」
「……」
這殿中不知有多少人的喉結在滾動,不斷地嚥著口水,更有人冷汗滿面,捲起袖子去擦拭汗珠。
許多人的眼珠子在轉動,朝自己親近的人看過去,大家互看一眼,都是苦笑連連。
趙桓這時候已經魂不附體了,有心想跪下請罪,可是轉念一想,若是這時候請罪,豈不是說這些士人聚眾在宮外都是自己指使的?所以只能躬身站著,眼睛看著自己的靴子,胡思亂想。
朱靜繼續道:「太原地崩……」
這一句話又是駭人到了極點,地崩二字早已成了宮中的忌諱,這個但凡有一點腦子的人都知道,現在又是提到太原地崩,陛下那邊……
趙佶已經攥緊了拳頭,眼睛赤紅,拚命壓抑著怒火,牙齒都要咬碎了。
「太原地崩正是上天對陛下的警示,陛下時至今日為何還執迷不悟?繼續信重平西王這逆臣,卻寧與外臣親近,而疏遠了太子殿下。」
「太子……」
許多人心裡已經開始計算了,若說朱靜的話是炸藥,那麼只這一番話就一共炸了三次,第一次是大宋完了,第二次是太原地崩,第三次是太子殿下,在這個時候提出來的每一句話都不合時宜,更何況是三個最敏感的詞彙連在一起說?
完了……完了……
許多人的心裡感歎,叫苦不迭。這姓朱的倒也罷了,他是士人,又沒做官,所以也不必害怕被貶到瓊州去玩泥巴。況且大宋開國以來,從來未以言來治讀書人的罪,陛下方才也說了,有什麼話但說無妨,並不加罪。不管怎麼說,這位朱秀才把話說完了,拍拍屁股就可以走,這陛下一肚子的火,也不知今日誰要倒霉。
真真是城門失火、殃及魚池啊,這城門或許還能活蹦亂跳,魚池就慘了。
朱靜的聲音繼續在講武殿中迴響:「太子殿下睿智賢明、才情並茂、禮賢下士、純孝節儉,足以固我大宋國本……」
這是第四次了,聽到足以固我大宋國本這句話,一些年邁的老臣心臟已經有些受不了了,這話若只是單純地說出來倒也沒什麼,可是和前面那一句大宋完了結合起來的話,這意思就可怕了,串起來就是:大宋要完了,皇上荒yin無道,太原又地崩了,現在太子賢明,只要有他在,大宋的社稷足以保全。
「這……」許多人的心裡已經開始腹誹,這姓朱的當真豬腦子?這樣的話他也敢說?
趙佶臉上的肌肉開始抽搐,撲哧撲哧地喘著粗氣,他一向在意天下人對他的看法,因而才會有好大喜功這鬧劇出來,誰知道就這麼一個讀書人,一個被士人推舉出來的秀才,竟然毫不客氣地說出這些話,趙佶的目光如刀鋒一樣掃向趙桓,心裡想:「他們難道是要逼宮?要讓朕禪位於太子?他們是誰?太子有沒有參與?程江有沒有參與?還有……」趙佶的目光突然落在李邦彥的身上。
「學生聽說,陛下居然要廢黜太子,陛下……若是太子被廢黜,則天下必然大亂,國之儲君,豈可輕言廢黜?更何況太子殿下仁厚賢明,陛下豈能聽小人胡言亂語,做出這等親者痛、仇者快的事?學生萬望陛下收回成命,切莫被小人蒙蔽。」
「……」
「石大人……石大人……」殿中引發起了慌亂,班中一名老臣實在受不了這刺激,居然一頭栽倒了下去,邊上的文武官員見狀,都手忙腳亂起來,這個去掐人中,那個去試鼻息。
太刺激了,太子廢黜的消息三省六部不知道,倒是讀書人先知道了,流言倒也罷了,偏偏在這大殿之上,這姓朱的傢伙居然還拿這個來大發評議,碰到一些老邁的大臣,還不立即心速加快直接昏厥?
那石大人已經被人七手八腳地抬了出去,殿中又恢復了次序,朱靜又跪在了殿上,嘶聲揭底地道:「懇請陛下懲惡除奸,還太子殿下一個清白。朝中的忠良定然歡欣鼓舞,稱頌陛下的恩德。譬如門下的李大人,李大人為人勤懇,為這大宋江山殫心竭力,可謂仁臣。再有吏部尚書程江程大人……」
李邦彥和程江像是被蜜蜂蟄了一口,二人都不禁打起了冷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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