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於望族 卷一 望族孤女 第三百零二章 得意失意
    文慧今日打扮得十分淡雅,但並不素淨。她頭上只挽了個簡單的墮馬髻,插了兩支玉簪、一朵茱萸絹花,身上穿的是寶藍色的襖兒,月白色的領子,袖口與前襟處淺淺繡著折枝花卉,下身繫著白綾子百褶裙,裙襴也是淺淺的折枝花。加上她臉上僅是淡掃蛾眉,幾乎一點脂粉妝容都不見,整個人倒襯得越發清艷了。

    只見她款款走向正屋,慢慢上著台階,舉手投足間,說不出的優雅窈窕。然而她走得越近,文嫻的臉色就越發蒼白,柳東寧的目光更是粘在了她的臉上,再也沒朝別處分過半點心。但她彷彿什麼都沒察覺到似的,走到門前,跨進門檻中,便抬頭朝文嫻一笑,笑得雲淡風輕:「五姐姐回來了?妹妹有日子沒見你了,近來可好?」又斜斜地看了柳東寧一眼,笑容淡了幾分:「柳表哥也多日不見了,啊,我說錯了,如今該改口叫五姐夫了呢。」她屈膝款款一禮:「見過五姐夫。」

    柳東寧臉上痛苦之色一閃而過,身體輕微地晃了一晃,隨侍在他身後的妙露迅速扶了一把,他才穩住了,彷彿忽然醒過神來,移開了視線,草草拱手還禮:「六妹妹有禮。」頓了頓,「六妹妹身上可大好了?聽說你臥病多時,我……你姐姐十分擔心呢。」

    文慧微微一笑:「我已經好了,不然老太太和老爺也不可能讓我出來。」

    一旁的文怡立即留意到,文慧對祖母與父親的稱呼改變了。時下世人在家這樣稱呼長輩的也不是沒有,但多數是庶出的,比如文娟從前稱呼祖母、父親與嫡母,就是老太太、老爺與太太,不過如今隨著她越發受寵,已經改了口。文慧是嫡出,這樣稱呼祖母與父親,是因為心冷了麼?

    屋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文慧與柳東寧兩人身上,文嫻一時被忽略了,她的臉色慘白,卻忽然收斂了面上的淒色,露出一個不大自然的笑容,呵呵兩聲,引和眾人都朝她望去:「六妹妹身上大好了,姐姐看著真歡喜,只望妹妹好生保重身體,可別又病了。你這病反反覆覆發作幾回了,若是再病倒,豈不又要受罪?」

    文慧盯了她兩眼,忽然輕笑一聲:「多謝五姐姐關心,我會保重自己的,倒是姐姐有日子不見了,瞧著氣色不大好,可別是身上有什麼不適之處吧?」又瞥了柳東寧一眼,「五姐夫的臉色也不大好看,我聽說你前些日子也病了,不要緊吧?」

    柳東寧已經收回了視線,聞言也不敢正眼看文慧,只是低頭道:「我很好,只是近日家裡事多,略有些疲累,並無大礙。多謝六表妹關心了。」

    文嫻抿了抿唇,勉強笑道:「咱們都堵在門口做什麼?快進屋吧,祖母與兩位太太想必都等急了。」手卻輕輕推了柳東寧一把:「方纔你不是說要趕著去前頭見大哥麼?還不快去?這裡都是女眷,你不方便久留。」

    柳東寧直到這時方才將注意力轉回她身上:「我還不曾給外祖母、外叔祖母與兩位舅母請安呢。」

    文嫻勉強笑笑:「這裡有我呢,你與大哥原是一樣的,大哥沒進來,就是因為知道男女有別,他身為外男不好進內院,你還是隨了他的例吧。」說到這裡,又衝文怡笑了一笑:「九妹妹別見怪,他這人素來沒什麼心眼,做事又粗心,大哥沒進來,他卻來了,倒像是顯擺他知禮似的。」

    文怡無端被牽扯進來,心下暗惱,不由得皮笑肉不笑地道:「二弟妹這話就說得過了,你們大哥不來,確實是因為顧慮到內外有別,但二弟不一樣。他是顧家的外孫,本就不是外人,既來了,自然該向母家的長輩們見禮的,總不能過門不入吧?那才是不知禮呢」

    文嫻臉色一變,咬牙著著文怡,眼中隱隱透出幾分恨意。文怡心中冷笑,也不去理她,反而沖文慧笑道:「六姐姐,自打上回見面,已經過去幾個月了。我聽說你已經大好了,今兒見面,瞧著氣色也不錯,妹妹為你歡喜。」

    文慧淡淡一笑:「多謝惦記著,我領你的情。」文嫻聽了臉色越發難看了,卻沒留意到,柳東寧正轉頭看她,神色間有些惱怒。

    幾個人僵持在那裡,文娟左望望,右望望,撇了撇嘴,忽然望見有人進了院子,忙笑道:「大嫂子回來了」眾人忙扭頭望去,果然看到葛氏正從院門走進來,到了台階下,見眾人都擠在正堂門口,不由得露出幾分驚訝:「怎麼都在這裡不進屋呢?」見文嫻東寧與文怡都回來了,忙向他們打招呼:「五妹妹五妹妹來了?九妹妹兩口子來得真早,方才相公已經到前頭見九妹夫去了。六妹妹也在這裡?今兒氣色不錯呀,這絹花兒做得挺好看的,顯得人精神,是哪個丫頭的巧手?」說笑間,已經把幾位小姑半推半拉地帶到了於老夫人等人面前。眾人要忙著向長輩們見禮,自然也就把才纔的尷尬都暫時拋開了。

    方才在外間發生的事,屋裡這幾位長輩雖未親眼目睹,但也聽得隻字片語,心中更是敞亮。盧老夫人無意涉足長房的家務事,便只是面帶微笑地拉著蔣氏說閒話,偶爾給孫女一個安撫的眼神。蔣氏卻不能專心,時不時轉頭去看女兒,面帶憂慮。坐在她對面的段氏神色淡淡的,只有眼神中略洩露出幾分暗惱之色。

    於老夫人彷彿對方纔的事一無所知似的,一心問起葛氏回娘家的經過,不但事無鉅細,還非常關注葛家人對文賢的態度。葛氏恭順地一一回答,足足說了一盞茶的功夫,於老夫人滿意了,她方才乖順地回到蔣氏身後,繼續站立。蔣氏看了她一眼,眼中閃過一絲滿意。

    於老夫人接著又淡淡地問了文慧幾句身體,便轉開了視線,專心問起柳東寧來。

    柳東寧似乎自從婚前「病」了一場後,身體便一直有些不好,此時更是顯得氣色不足。於老夫人問了又問,囑咐了又囑咐,還叫丫頭把自己平日用的名貴補藥拿了兩匣子來,交待文嫻帶回去,盯著柳東寧用。文嫻應了,捧著那兩匣子藥,臉色又好了起來,回頭淡淡地打量了文慧與文怡一眼,眼角眉梢都是志得意滿,對祖母的叮囑,應得比平時更大聲。

    文怡心中好笑,當著眾人的面,也不願與她一般見識,便走到祖母身邊陪她與蔣氏說話,時不時與葛氏交談兩句。

    文慧似乎對長輩的冷淡態度毫不在乎,逕自挑了一張交椅坐下,吩咐丫頭們送自己愛吃的茶與點心上來。一個丫頭面上帶笑,眼裡卻沒多少恭敬地答說:「六小姐,咱們這裡沒有這幾樣,要不奴婢去回了老太太,吩咐廚房現做去?若是您急著用,那匣子裡倒還有幾樣點心。」

    文慧漫不經心地道:「有沒有,什麼要緊?一點小事也要回老太太,也不怕打攪了她老人家,要你做什麼用?」

    那丫頭臉色一變,正要說話,旁邊的如意立時上前瞪了她一眼,笑著對文慧道:「六小姐別見怪,這小蹄子是新來的,不懂規矩。奴婢這就叫人上茶和點心。」

    文慧仍舊是那一臉的雲淡風輕,懶懶地「唔」了一聲。如意卻不敢大意,扯著那丫頭出去了,不一會兒,便有人送茶與點心進來,卻是另一個丫頭。

    蔣氏在旁看得分明,歎道:「到底是老太太屋裡的老人,最是明白規矩的。」文怡與如意素來相厚,聞言自然是跟著誇了她幾句。於老夫人雖是長房最尊貴的長輩,但當家主母卻是蔣氏,有了蔣氏的青眼,如意日後想必也能有個好前程。

    文慧卻輕笑一聲:「母親也太厚道了。如意幾時對我真心信服過?不過是怕我為難那丫頭罷了。我哪裡有那閒功夫?隨她們去吧。沒眼色的東西,將來吃了虧,自有人收拾她」

    文怡聽得暗暗吃了一驚。以文慧的性子,能看出如意的用意並不奇怪,但她肯輕輕放過,倒是叫人料想不到。難道說這幾個月的「靜養」,真的讓文慧改變了性子麼?若她真的改了,倒也不失為一件好事。

    她在這邊暗暗思量,就像從前還未出嫁時那樣,靜靜地充當著陪客,但屋裡卻有別人沒忘記她的存在。段氏忽然笑道:「九丫頭在那裡跟六嬸娘與大嫂子說什麼悄悄話呢?先前也不多回來看看我們,今兒好不容易來了,偏一早上就光顧著跟你妹妹聊天去了,大伯祖母與二伯母都惦記著你呢。」

    文嫻本來正與柳東寧一道聽候於老夫人的囑咐,忽然聞見繼母的話,便有些不高興,很想當作沒聽見,然而於老夫人卻不肯配合,將孫女與外孫一併拋下不管,把注意力轉到了文怡身上:「正是呢,你祖母才跟我們說,你們小夫妻好不容易團聚,這幾天都在家裡呆著,是為了讓行哥兒養傷吧?究竟傷得如何了?真不要緊麼?我這裡有藥,需要什麼只管說」

    文怡只得起身回答:「都是些皮肉傷,還在北疆時,便已經看過大夫用了藥,只是還未完全癒合,他又累了,因此回來後就待在家裡養了幾日,已經緩過來了。正打算再養幾日,便回營銷假了呢。多謝大伯祖母與二伯母關心,家裡有藥,若真的缺了什麼,一定打發人來問。」

    於老夫人還有幾分不足:「真的不需要麼?其實你早該打發人來跟我說的,你們年輕小夫妻,家裡能有什麼好藥?你祖母又是客居京城,便是藏了什麼好東西,也未必在身邊……」

    盧老夫人抬眼看她,段氏眼尖發現了,忙笑著打斷了她的話:「婆婆就放心吧,別說還有六嬸娘照看著,九丫頭又一向是個妥當人,若真的有難處,自然不會跟咱們客氣,都是一家人,不像外姓人那般生分。」又對文怡道:「我們平日閒話時說起,都道你們姐妹幾個裡頭,就數你出挑,不但性子溫柔平和,行事大方,對你祖母也是一等一的孝順,對外待人接物,對內管家理事,都沒什麼可挑的,更難得的,是有福氣。你瞧,當年你訂親的時候,行哥兒還是個白身,誰都沒料到他會考了武舉,還成了正兒八經的武進士。那時候,我們總說,九丫頭是個有福的,一進門便是進士太太了。沒想到你嫁過去後,這福氣便越來越大,行哥兒不但做了官,官還越做越高。如今外頭說起,誰不誇他是少年英雄?」

    她說完了,還回頭看了於老夫人一眼,後者猶豫了一下,也淡淡笑著附和:「確實如此,行哥兒有出息,少年英雄,前途無量,九丫頭也是個有福的,想必日後還有更大的福氣在等著你呢。」

    文怡很鎮定地謙虛道:「當不得大伯祖母與二伯母這般誇獎,相公不過是遵從朝廷之命行事,便是在北疆立了些許功勞,那也是托了聖上的洪福,實在不敢居功。至於我,更是遵照祖上庭訓而為,若有福氣,那也是柳顧兩家祖宗的福氣。」

    她這樣說,倒叫於老夫人與段氏不好接話了,前者暗暗氣惱,後者笑容不減,頓了一頓才道:「你這孩子,怎的這般會說話?果真叫人挑不出一點錯來,怪不得人人都說你好呢,呵呵……」

    她在那裡打著圓場,卻不料一旁的文娟忽然插嘴:「照我說,九姐姐確實是個好的,卻有一樣不好」段氏一愣,立時轉頭輕斥:「十丫頭別胡說」眼角卻瞥向於老夫人,留意她的神色。

    文娟沒察覺到嫡母語氣中的緊張,反而笑嘻嘻地說:「九姐姐最不好的,就是來我們家來得少了,叫人惦記得慌。若是能多來幾回,陪我說笑玩耍,那就真真是沒有一樣不好啦」

    這話說得眾人都笑了,連於老夫人看向文娟時,眼裡也多了幾分寵愛:「你這丫頭,胡言亂語的,也不怕叫你六叔祖母笑話」

    盧老夫人笑道:「十丫頭這性子也不知隨了誰,不過我瞧著倒是喜歡。」文娟立時靠了過去,挨著她撒嬌:「那六叔祖母就多疼疼我吧,把疼九姐姐的心分給我一些,我也不要多,只要一點點就夠了。」段氏掩口打趣她:「你要你六叔祖母疼你做什麼?難不成,你也想尋一個少年英雄做女婿?」說話時眼睛卻盯緊了盧老夫人與文怡。

    眾人大笑。文娟羞紅了臉,跺腳道:「母親說什麼呢這才是胡言亂語呢」

    盧老夫人輕輕拍著文娟,笑而不語,沒有接話。段氏也笑著,並未逼得太緊。眼看著眾人都和樂融融,文嫻卻忽然開口了:「十妹妹,事關你的終身,還是謹慎些好,便是要尋少年英雄,也該再三探察過他的品性為人才是。少年英雄固然風光,朝廷誥命固然風光,但若品行不好,性情殘酷,也算不上良配呢。」

    眾人都愣住了,齊齊轉頭望她,有些反應不過來。

    文怡則沉下了臉,盯住文嫻,淡淡地問:「五姐姐這話是什麼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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