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九章事如人意
文怡坐在侍郎府正院上房裡,手裡端著茶,眼角看著正位上坐著的蔣氏,心裡不知為何,有一種恍如隔世之感。
就在幾日之前,她還是侍郎府上寄居的族人之女,雖然自家有僕役使喚,手上有銀錢供花費,仍舊是事事不得自主,不管做什麼,都要提防這府裡的主主僕僕會說閒話。但如今,她迎來了親祖母,一起搬了出去,再不必受長房制約之餘,重新上門來,說話也有了底氣。她心中暗想,看來以後過日子,還是不要太過依賴長房的好,免得做什麼事都束手束腳的。
不過,她今日前來,卻是有事相求。
蔣氏放下手中的書信,歎了口氣,面帶愁容地對文怡道:「你祖母怎麼忽然下了這個決定?大軍都快要開拔了,這時候辦喜事……來不來得及另說,萬一他這一去便……你將來可如何是好?」
文怡收回思緒,低頭淡淡笑道:「侄女兒既已定了親,他是榮是辱,是生是死,都是侄女兒的夫婿。早早辦喜事,也是為了能讓他安心去北疆,不必擔心家裡。」
蔣氏又歎了口氣:「規矩禮數確實如此,你祖母會有這樣的想法,也是人之常情,只是若換了我,我必不會讓自家骨肉在這時候出嫁的。」雖說她這麼說了,但親事是早就定下的,文怡的親祖母都發了話,兩家又不是一個房頭,她自然不會攔著,便叫了杜鵑過來,掏出一串鑰匙,吩咐道:「去西暖閣找那個黑漆頂箱櫃,打開從上往下數第三層的小抽屜,把那個朱紅嵌螺鈿的匣子拿過來。」
杜鵑頓了一頓,看了她一眼:「太太,那櫃子裡的東西……您不是說都要給六小姐留著麼?」
蔣氏神情有些沮喪:「眼下她一時半會兒的用不上,日後慢慢再收羅就是了。快去吧。」
杜鵑便不再說話,屈膝一禮去了。文怡猜想蔣氏大概是要給自己添妝,忙道:「大伯母不必太過破費了,侄女兒此來,只是為了祖母在信裡說的那件事,並沒有其他意思。」
蔣氏無精打采地道:「我知道,但你既要出嫁了,我做伯母的,總要盡一份心意。至於誥命的事,你儘管放心,我在你大伯父跟前,說句話的份量還是有的,況且又是親戚。」她冷冷地笑了笑,「不過是個五品武官請封父母妻室的折子,侍郎發句話,自有人去辦,這點小事,就不必鬧到尚書大人跟前了」說完便叫了古嬤嬤來,細細交待了幾句話,讓她立時便去二門上,讓外書房侍候的人請了大老爺進來。
古嬤嬤笑道:「太太何必這樣費事?老爺每天日理萬機,有時候連飯都不及回家吃,哪裡有空理會這些?小的有個主意,前些日子大少爺中了二甲進士,因還要考庶吉士,大少爺不讓擺酒,便只有幾家熟人前來送禮道賀,其中那位黃郎中,便是老爺手下的能幹人,辦事極老道的,又會做人,時不時替老爺辦些瑣事。他家就在左近,派個人過去送信,不過一刻鐘就能回轉。太太這頭送信過去,明兒事情就能辦成了,豈不便宜?」
蔣氏扯了扯嘴角:「我記起來了,黃太太前兒還請我去看戲呢,我身上懶懶的,也沒理她,她倒小心上門給我賠不是來了。這點小事,對黃郎中來說想必是輕而易舉的。」便派了古嬤嬤去親自送信,交待必定要在明後兩日之內辦成。
文怡見她這樣直截了當交待人辦事,心裡也有幾分顧慮,但轉念一想,這個請求並未礙著朝廷法度,新科武進士得封官職,都是要冊封誥命的,只不過禮部壓著東行那一份,一時半會兒沒辦下來罷了,托人加快手腳,原也不難,便放下了心,鄭重向蔣氏道謝。
蔣氏放緩了神色,微笑著擺擺手,道:「這有什麼?舉手之勞罷了,你很不必放在心上,也不用特地送禮謝他。趕明兒我們家裡有宴席時,請他夫妻來吃一回酒,到時候你說一聲謝,也就完事了。只是這官服霞帔雖有了,到底不能當喜服用。你六姐姐倒是做好了一套,她如今是出不了門子了,你們姐妹身量差不多,你不如就拿了去吧?那身衣裳你不知見過沒有?做工絕對差不了」
侍郎千金出嫁用的喜服,做工自然差不了,但是文怡心裡有幾分硌應,無論如何也不想身披文慧的喜服出嫁,卻又不好明著回絕,只得委婉地回答說:「家裡已經備下了大紅通袖袍與新裙子,加上鳳冠霞帔,也就儘夠了。六姐姐的喜服自然是精心備就的,我卻不好奪人所愛。六姐姐雖然失了一門親事,但焉知日後沒有大福氣呢?大伯母不必太灰心了,興許是六姐姐的好姻緣還未到呢。」
蔣氏聽著,臉色好看了許多,也有了幾分笑意:「那就承你吉言了。」歎息一聲,「若你姐姐能像你這般懂事,我也不必發愁……」
杜鵑捧著一個一尺見方、兩寸來高的大紅嵌螺鈿匣子回來了。蔣氏接過來,打開看了一眼,便仍舊合上了,讓杜鵑送到文怡面前:「這是我從前給你六姐姐積攢的幾件首飾,都是些珍珠、玉石、琥珀、蜜臘之類的東西,不算頂貴重,但皆是難得的上品,手工也極好,滿京城打著燈籠都沒處找去,都是我平日細細留意著,一點一點攢起來的,偏你姐姐嫌它們不夠新奇別緻,從來不肯戴上身。我怕她糟蹋了東西,也沒給她,今兒索性給了你,算是大伯母的添妝。我看你平日打扮一貫不愛張揚,倒是配得上這些東西。」
文怡就著杜鵑的手看了一眼盒中之物,見裡頭約摸有十來件首飾,簪釵有,手鐲手串有,指約耳環也有,件件都是好的,雖然不比寶石金翠鮮亮,卻隱隱透著不凡,其中有一支銀簪,樣式簡簡單單,只在簪頭鑲了一枚血珀,足有鴿子蛋那麼大,紅得十分剔透,連旁邊的珍珠耳環都叫它映紅了。只看這一支簪子,她就知道這匣東西必定價值不菲,忙起身道:「這如何使得?這麼貴重的東西,大伯母……」
蔣氏笑著打斷了她的話:「行啦,長輩給你添妝的,怎麼能推拒?這不合規矩快收了吧,橫豎放在我這裡,也不過是壓箱底罷了。」
文怡猶豫了一下,還是鄭重道了謝,收下了,但很快便笑著說:「看來侄女兒要趕緊收羅些好東西才好,不然過些日子,六姐姐要出嫁了,侄女兒哪裡拿得出好東西來添妝?那可就太丟臉了。不知六姐姐平日最喜歡哪種首飾?」
蔣氏聽了心裡高興,連連擺手:「你隨便打發她就是了,哪有做妹妹的給姐姐添妝,姐姐還要嫌不足的?」她彷彿來了興致,招手讓文怡過去,打開匣子,一件一件說起了來歷,果然都不是凡物。價值倒在其次,但打首飾的人,卻個個都是有名聲的匠人。文怡在京中住了幾個月,也經歷過侍郎府幾次做新衣裳首飾的情形,自然聽過他們的名聲,知道京中官宦權貴人家,多有請這些匠人做金珠首飾的,對這匣子首飾的價值又有了新的理解,只是心裡忍不住暗暗歎息:大伯母如此用心,為獨生女兒積攢陪嫁,卻沒想到事情會變成眼下這般。
正說話間,古嬤嬤回來了,笑著說道:「黃太太已經應下了,還打了包票,立時便打發人去衙門裡跟黃大人說。九小姐只管回家聽信就是。」
文怡聞言,總算放下心來。她今日前來,原是為了求得大伯父一句話,如今事情還未到大伯父跟前,已經辦成了,她心裡也覺得輕鬆許多,也有精神陪著蔣氏說說笑笑了。因她格外用心留意,不多時便把蔣氏哄得眉開眼笑的,面上郁色也去了許多。
沒過多久,於老夫人院裡有丫頭來道:「六老太太要告辭了,叫九小姐去呢。」蔣氏應了聲「知道了」,便把人打發走了,文怡正要起身,卻看到那丫頭在門外跟古嬤嬤說了兩句話,匆匆離去,古嬤嬤則進門對蔣氏說:「六老太太說起了九小姐的婚事,太夫人的臉色有些不大好看。」邊說邊隱晦地看了文怡一眼。
蔣氏卻微笑道:「婆婆想必是捨不得侄孫女兒出門子。」然後便拉著文怡的手說:「喜事雖辦得倉促,但也不能失了體面,酒席必然要熱鬧才好定了日子,立時便派人給我送信,我到了那一天,是必定要去的。只是你六姐姐身子不好,怕是不能送你了,你別怪她。」
「大伯母說得哪裡話?您能來,便是侄女兒的福氣了。」文怡暗暗打量著古嬤嬤,覺得祖母那裡必定發生了什麼自己不知道的事。
蔣氏似乎沒看到,只是揮手讓古嬤嬤退下去,便拍著文怡的手背道:「好孩子,你是個懂事的,大伯母樂意跟你親近。你既要嫁人了,就跟柳家行哥兒好好過日子吧,別管其他人怎麼說,那都不是真心的,不過是為著自己罷了。柳家行哥兒我瞧著是個好的,跟……跟別人不一樣,小小年紀就有心計,讀了書,又考了武舉,轉眼就是五品了,將來的出息大著呢,封侯拜相也不在話下。你們姐妹幾個,還是數你最有福氣。」
她忽然說了這番沒頭沒尾的話,文怡有些摸不著頭腦了:「大伯母,您這是……」
蔣氏笑了笑,目光已瞥向了西邊於老夫人院子的方向:「我不過是白說這麼一句話罷了,你聽了就是。那誥命跟霞帔的事,你不必擔心,若是黃郎中辦得不好,我頭一個不依這事兒就包在我身上了」她冷冷一笑,「既然有人自己都不顧娘家體面了,我又何必在乎她夫家的體面?要知道,我辦的事,可是處處都合乎朝廷法度的,不像那出身就上不得檯面的人,做事鬼鬼祟祟的,忒小家子氣」
文怡眨了眨眼,沒說話。
回到家,盧老夫人與文怡在上房坐下,齊齊鬆了口氣。前者道:「幸虧我們決定要提前辦喜事,不然……等東行去了北邊,怕是長房那頭便要想法子把這門婚事給攪了如今長房為了保住柳家這門姻親,是什麼事都幹得出來自家骨肉尚且顧不上,更何況你是隔房的骨肉?」
文怡先前在馬車上聽說了,三姑母柳顧氏不知是不是懷恨在心,居然去勸說於老夫人,要把她與東行的婚約取消,於老夫人雖沒點頭,但對六房提前辦喜事的做法,顯然不大高興,認為六房沒問過她的意思便自作主張,對她不夠尊重。
歷來婚嫁之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若是盧老夫人沒有上京,文怡一個孤女,於老夫人便是她身份最高的長輩,怕是真的要被人算計了去。如今想來,她也忍不住後怕。
後怕之後,便是惱怒。既然三姑母連家聲臉面都不顧了,她也不必太過客氣,總要禮尚往來,才是做人的禮數
文怡對祖母道:「大伯母已經應了,也不問大伯父,直接派人去跟一個相熟的郎中說話,叫孫女兒只管在家等信。大伯母說得非常有把握,說明後兩天必能辦成。」
盧老夫人並未覺得驚奇:「這也是有的,在京城裡,但凡有些底氣的官家女眷,向來不少做這種事。你大伯母既然這麼說了,自然是有把握的。咱們只管等信就是。」
文怡點了點頭,又將那匣子首飾拿了出來,微微臉紅地說:「這是大伯母給孫女兒的。」
盧老夫人接過來看了,倒露出了幾分笑意:「你大伯母看東西的眼光是有的,她既給了你,你就收著,日後去長房,只管跟她說話,別人的事你少理會。」又將那枚血珀的簪子拿出來,添上一對小一些的血珀耳環,道:「這幾樣不錯,新婚時戴著,既喜慶,又不張揚。不像紅寶石那樣艷麗,比起珊瑚的,又多了一份剔透。」
文怡應了,祖孫倆正說話間,外頭忽然有人來報:「姑爺過來了,就在二門外呢」
文怡先是怔了一怔,接著便反應過來,這姑爺指的是柳東行,臉一下發起燒來,忙站起身,捧著那匣子首飾,卻有些手足無措,不知該怎麼做。
盧老夫人倒是十分鎮定,囑咐孫女:「去裡間待著,我來跟他說話。你們既然要成親了,新郎新娘可不能見面。」
文怡應聲飛快地去了裡間,心臟呯呯直跳,不一會兒,便聽到有人進了門,向祖母行禮。那聲音,正是多時不見的柳東行
只是柳東行說出口的話,卻叫她震驚當場:「老夫人,東行……不能在這時候娶文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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