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歷過太極殿採選的秀女有兩條路:一條是落選出宮;一條是進入儲秀宮。「宮門一入深似海」,我怎麼也想不通,在幾乎完全的準備之下,竟然會和第一條路擦身而過。雖然不明白皇太后為何要將我這面有恐怖瑕疵的秀女留用,但我並不絕望。因為晉國皇宮裡的女人實在是太多了,再有換代、宮廷開支等原因,宮女三十歲出宮的規定一向被嚴格遵守。
想必只要不是混的太好、或者一早不小心弄丟了自己的小命,我總有機會告別這座華美的牢籠。——或許,三十歲是老了點,但也比終老於這見不得人的地方強得多。
這樣想著,我稍稍安下心來。
晉宮中的女人分屬兩套完全不同的體系:嬪妃體系和女官體系。除了在太極殿就被直接賜封的秀女可稱作「小主」之外,其餘留用的秀女暫時都只是最低等的宮女。無論「小主」還是宮女,都須接受內宮教育,以熟悉各種禮儀和技藝。
由於宮中嬪妃等級森嚴,從吃穿用度到禮儀位份均有嚴格的規定,被選為小主的秀女還須接受另外相關的宮廷教習。
所有這一切,都將在儲秀宮中完成。
我被安頓在儲秀宮西角一間可容兩人的廂房,與我同屋的秀女名叫凌碧珠。由於採選仍在進行,我們這些先一步擇定去處的秀女反而有了一些空閒時間。除了不許離開儲秀宮,我們是自由的。
剛進了屋子,小心翼翼地關上房門,凌碧珠就猶如變了個人似的。她給自己倒了杯茶,大大咧咧地坐在了桌旁的圓凳上:「熱死了,熱死了,熱死本姑奶奶了。」
似乎是我就這樣站著看著她,令她覺得有些不自在,她一面給另外一個空杯子裡倒水,又將自己一氣飲盡的杯子重新裝滿,一面招呼我道:「坐。」
我對她升起滿心好奇,便依言坐下。
她又一口氣喝了半杯茶水,終於有些心滿意足地道:「你爹是裨將?」
我點了點頭,想起她是和我同批進入太極殿的秀女,知道這個不足為怪。只不過,她是什麼身份來歷,我一點都不記得了。
原本,我絲毫不認為自己會留在晉宮中。憶起與爹爹臨別時的輕鬆,信誓旦旦的保證,讓爹爹等我回家……我忍不住悲從中來。——今年開春的時候,當哥哥去參軍,爹爹是打算請辭回鄉躲避秋季的大選的,只有我不以為然,認為憑借自己的小聰明可以逃過此劫。
結果呢?我恐怕好多年都無法再見爹爹一面了。而爹爹必定會得到我中選的消息,只是我無法想像,獨自將我撫養長大的爹爹在面對這個消息時的情何以堪。娘在生我時難產死了,哥哥甫一參軍便赴邊陲,我同樣無法想像爹爹將如何獨自一人渡過垂垂老矣的數十年時光。
忍不住淚盈於睫,卻於此刻聽到凌碧珠一聲幽幽的歎息,她道:「你也想家了?」
我用無言的淚回答她。
沒有哪個秀女會不清楚自己入宮後的命運。不能成為妃嬪,就只能做宮女。一個是主子,一個是奴僕。大多數秀女都會汲汲鑽營。可是鑽營的結果會怎樣?沒有人能預料得到。我們這些明著作為宮女被選中的秀女,除了在這一個月的教習期內想方設法吸引皇帝的注意,就只有努力展現自己的才華爭取早日晉陞女官了,不然,就只能從事皇宮裡最低賤的活計;哪怕就是在太極殿上已被賜封、此刻別院另居的小主們,隨時也有落入冷宮的可能。
然而,對於一心希望出宮的我來說,寧願從事最低賤的工作也不願迎合皇宮裡那個唯一的男人。因為一旦成為妃嬪,就意味著我永遠失去了出宮與爹爹團聚的機會。
擺正了心態,拿定了主意,我不由衝著凌碧珠嫣然一笑。
豈料,她立刻驚呼:「你真是美!如果沒有這顆瘊子的話,恐怕皇后娘娘都比不過你!」
我環顧四周,皺了皺眉,道:「以後這樣的話,切莫再說。」
她警醒地吐了吐舌頭,端起了茶杯,閉口不言。
不一會兒,就有掌衣女官敲門,通知我們領取宮衣。
採選時,除了身上穿著的衣裳、戴著的首飾飾品,不允許我們攜帶任何所謂的贅物進入宮廷。有錢人家的小姐可能會打點一下,讓負責檢查的女官通融,多帶進幾件值錢的首飾。如我一般普通人家的女兒,就不會這麼做了。一是沒有這個必要;二是也沒有什麼特別需要帶進來的東西。至於換洗衣裳,宮裡會給剛入宮的宮女一人發放兩套統一的宮衣。
發放的宮衣有不同的顏色,但是式樣一模一樣。不是什麼好料子,但是由尚功局的宮女們做出來的,比之宮外尋常人家的衣物已是好得多了。
我們排隊在儲秀宮的存物處領取宮衣,一旁有掌計女官記下我們的名字和領取日期,然後,由我們在相應記錄後按下自己的手指印。宮衣有大、中、小三個尺碼,除了尺碼可以選擇適合自己的,不可以挑顏色。不過,細心的女官會盡量給兩件不一樣的顏色。
我和凌碧珠一前一後的排在隊伍裡,還有七、八個人就輪到我們。忽然,前方有人嬌聲道:「這宮衣質地這麼粗糙,叫我怎麼穿?」
在場的掌制女官冷冷地道:「別人怎麼穿你就怎麼穿。下一位!」
先前的女聲上了火,不依不饒:「你算什麼東西?敢對我這麼說話!」
掌制女官沒有吭聲,倒是一直在一旁監督發放事宜的典正開了腔:「拖下去,杖十!」登時,四名女史應令上前將那個已呆若木雞的秀女揪了下去。
原本,我身後還有秀女在小聲議論宮衣的顏色問題,說什麼「我穿這樣的顏色不好看」、「希望能給我兩件水綠的」……諸如此類的話,此刻,眾皆凜冽,驟然鴉雀無聲。
典正女官威嚴的視線在眾人臉上掃視而過,一片寂然中,她嚴厲道:「掌制女官位列七品,雖然這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官階,但比起你們這些剛入宮的小主、宮女,仍要高上兩級。希望在場各位能牢記自己的位份,將今日之事引以為戒。」
我們不知道那名被拖下去的秀女會有怎麼樣的下場,只是在典正女官嚴厲目光的逼視下,默默地輪流領取宮衣。
我領到了一紅一綠兩套宮衣。捧著這兩種對比強烈的顏色,我故意慢慢挪著腳步,想等待凌碧珠一起回去。這時,一名宮女急匆匆地衝進了存物處。她無視正排著隊的二十幾位秀女,直接奔到了掌制女官面前:「我家小主吩咐我來領四套宮衣。」
掌制女官並沒有動作,而是望了望一旁的典正。
典正女官走上前問道:「你家小主是哪一位?」
這位宮女微微昂著頭,面帶驕傲地答道:「兵部尚書之女,新封的寶林娘娘。」
寶林後是否可以接「娘娘」二字?我不十分清楚,只知道,這位宮女出現的方式不合禮制;而她一人就要領四套宮衣、哪怕她是代領,也不合規矩。
剛剛目睹了一個秀女被拖下去杖責,見識了典正女官雷厲風行的手段,恐怕不止是我,在場所有的新晉秀女都會心有慼慼焉。我不敢想這個宮女會面臨什麼樣的命運。
然而,結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典正女官只問了這個宮女需要的尺碼,就吩咐掌制女官將宮衣給了她。並且,在她對其中一件的顏色有所微詞時,做了調換。
立刻,大家的心裡都有些憤憤不平,卻又敢怒不敢言。
這個宮女離開之後,被耽擱了一會的凌碧珠才領到了自己的宮衣,而即便我再減慢速度,也快出了存物處的院子了。凌碧珠匆匆趕上我,面目沉鬱,一言不發。
直到我們回到了自己的屋子,掩上了門,她才使勁將宮衣扔到自己床上,恨恨地道:「太可氣了!」
一路沉默地回來,想通了一些事,我倒漸漸心平氣和:「這裡是皇宮。」
凌碧珠瞥了我一眼,倒在床上:「我知道這裡是皇宮,可是那典正女官未免也太勢利了!」
我想給自己倒杯茶,卻發現茶壺空了。
凌碧珠眼望屋頂,繼續道:「之前她那麼狠,怎麼就不怕得罪人呢?」
我輕嗤了一聲,淡淡地吐露了一個自己剛剛想明白的事實:「能得罪什麼人?大官、甚至是稍有品軼的官員的女兒幾乎都在太極殿受封了;容貌實在過不去的,也早就被送出宮去了。在太極殿賜封留用的秀女雖然也住在儲秀宮裡,但是是和我們完全不同的院子。你覺得典正女官會認為我們這群人裡有她得罪不起的人麼?或者說,她會把她得罪不起的人和我們混在一起麼?」
聽了我的話,凌碧珠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怔怔地望著我。
半晌,她才吐出一句話:「你爹不是絳城的裨將麼?」
「裨將?芝麻綠豆大的軍職,有沒有品軼都說不准呢!」
「那也比我強,我爹只是個藥鋪掌櫃。」她想了想,又道,「你不是太后留用的麼?總該有點什麼不一樣的地方吧?」
「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說實話,這個問題我至今都沒有搞清楚。「或者,我只是一個太后為了對皇上說出那番話的由頭吧?」我只能這麼理解了。
「唉!」凌碧珠歎了一口氣,「無論如何,你以後還是有可能到太后手下去做事。而我呢?如果不在這個月中好好努力的話,很可能就要去浣衣局了。然後,一輩子都沒有出頭之日。」
我只好說些鼓勵的話來安慰垂頭喪氣的她,並說:「如果我真的有到太后手下做事的機會,我一定不會忘記她。」這樣,她的心情才好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