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刑的地方在郴州城內西邊的偏僻的小河邊,和熱鬧盈天的鬧市相比,這裡風吹過稀疏的蘆葦,帶來一陣陣隱隱的抽泣聲和喝罵聲,讓空氣裡凝結了一股沉重的氣氛,連頭頂的藍天都好像低沉凝重起來。
空地上立著一排士兵,中間放著一把巨大的太師椅,這就是監刑官做的位置了,而椅子前面,揮舞著鞭子的掌刑人站在坑邊冷酷的掃視著裡面,坑底四個赤膊的人正挖著這個大坑,已經深到了頭高了,就是在這個坑裡隱隱傳出不間斷的抽泣聲。
「將軍到!時辰到!」看著一群人簇擁而來的趙闊到了,掌刑官立刻拖著長長的尾音高聲叫了起來。
頓時,士兵們虎狼般把土坑裡掘土的四個人拉了上來,五花大綁,排成一排面朝趙闊跪在坑邊。
趙闊掃了一眼四個人,面無表情的坐到了椅子上。
從他那沉靜如水的表情上就知道他做這種事情已經是輕車熟路了。
接過旁邊軍帥遞過來的一疊文書,上面不僅有各人所犯的罪狀,而且還有從軍來的履歷。趙闊翻了翻,然後抬起頭來,冷冷的說道:「陳元,搶劫並私藏郴州城外水王莊佃戶羅二狗用來給閨女做嫁妝的一錠銀子,十兩重,苦主手印按起,罪人供認不諱。你難道忘了,人是上帝所造,天下男的皆是兄弟,女婦皆是姐妹。只問黑心的官員和財主,佃戶窮苦人等不得劫掠騷擾。你加入我拜上帝教已經3年了,跟著天王一路走來,是兩廣老人了,為何知法犯法?可服罪?」
「將軍饒命!屬下一時起了貪心,壞了良心,都被上帝看在眼裡,我認罪。」陳元兩眼含淚,聲音哽咽,但還算硬氣,對著趙闊一頭磕到地上。
「你要下地獄了,真為你傷心。」趙闊冷著臉一揮手。
劊子手立刻把跪在地上的陳元拖了幾步,手起刀落,人頭落地。然後把屍體用粗布一包,直接丟到坑裡了。
這倒也不是因為他們是罪犯,太平天國不給棺材,而是洪秀全說人死後,上天堂或者下地獄,所以拜上帝教的人死了後全都不用棺材,就是洪秀全自己南京病死後也是黃緞裹身下葬,這大概是他為數不多的律人和律己要求一樣的事情。
刀光、血流滿地,陳元並排而跪的兩個死囚立刻號哭起來,他們不是陳元一樣的老戰士,死到臨頭哪有那麼鎮定,兩個人痛哭流涕大喊:「將軍饒命。」
趙闊皺了眉頭,翻了翻兩人履歷,果然不是洪秀全帶出來的廣西老兵,真是丟人啊。但第四個傢伙卻沒喊沒叫,他眼睛看地,頭上黑髮間雜著白髮,把這時代少見的「少白頭」對著趙闊,緊閉著嘴一言不發。
「這個還算有種。」趙闊暗暗點頭。
哭喊和求饒對求生根本沒用,趙闊眼皮都沒動一下,就念了兩人罪行:一個搶劫已經納獻聖庫的商人店舖,很多百姓不想加入太平軍,但是也害怕太平軍,就獻出一些糧食和銀兩給太平軍,這類人門上都有標記,太平軍是不能騷擾的;另一個是趁亂跑到女營,叫出他老婆來私會三次,這也是死罪,除了幾個王爺將軍外,其他人是不得談情說愛的,男營女營嚴格按照被洪秀全發配去種菜的孔老夫人教誨,授受不親,和自己老婆也不行。
在撕心裂肺的哭喊聲中,趙闊輕輕揮了揮手,兩顆人頭再次落地。
然後趙闊看著第四個人的履歷和罪狀,眉毛挑了一下,有點驚訝的念了起來:「朱清正,二十五歲,廣東佛山人,廣西來投,曾入天地會,立戰功三次,上月提升為卒長!….」
「什麼,罪狀是逃兵?」趙闊打量了一下對面那個咬牙不動不吭聲的傢伙,有點不解的對那人問道:「現在天王大捷,不日就號令天下,殺光清妖,建立地上小天堂,每日都有成千上萬的人來投天王,你在太平軍也快一年了,作戰勇敢,嚴守軍紀,從無過錯,上下對你評價很好,現在已經是統帥百人的卒長了,我不明白,你這樣的人為啥要逃?」
聽聞將軍問話,朱清正慢慢的抬起頭來,英俊威武的臉上看不到一絲懼色,有的只是有點欲言又止的猶豫。
「原來是你啊。」看清了對方的臉,趙闊一驚,這小子不就是桂陽阻擊戰時候,因為保護自己而受傷的那個小伙子嗎?推開了自己,胳膊上被紮了一槍,隨後兩個人聯手幾乎把那個清軍矛兵砍成了肉醬。
人不可貌相,但不貌相是不可能的。
因為這人救過自己命一次,而且這人在一群黑瘦的兄弟裡面,長相略白,身材高大,相貌威武,還長著少白頭,讓趙闊印象很深,所以一下子就認出他來了。
「怎麼回事?你這種人不該做這種背叛上帝的事情,說!」因為疑惑和好奇,趙闊瞪著朱清正厲聲喝問起來。
看著殺氣滿臉的趙闊,朱清正牙齒磨在一起,扭曲的肌肉把剛剛的猶豫擠的粉碎,誰都看得出他在下什麼決心。
「怎麼,有隱情?是不是年紀大了,想念老婆或者父母了?」趙闊眼睛一挑,這理由幾乎是朱清正這種沒有全家來投軍又作戰英勇的老兵當逃兵的唯一借口。
「西賢將軍!我沒有想過當逃兵!」朱清正猛地挺胸大吼起來,身上的繩子被繃得一緊,彈出一道道黃色土煙,他毫無懼色的看著趙闊一頓,咬牙喝道:「天國不需要幫手嗎?我想的是給天王帶來十萬雄兵!」
這個借口實在是太離譜,就算是現在,整個太平天國算上婦女勞役,也不超過十萬人,這個廣東佬張口就敢說再帶來十萬兵?!
誰也沒聽過臨行前這麼怪異的借口,這麼自大的口氣,不僅趙闊連一群行刑的士兵都傻在那裡,怔怔的看著朱清正,好久沒人說話。
朱清正深吸了一口氣,又把那口氣吼了出來:「屬下跟著太平天國南征北戰好久,從未貪生怕死過。浴血死戰毫無懼色不僅因為天國降臨,更因為我們天地會好漢以反清復明匡扶明室為己任!自明亡以來,我們從未放棄過這一口號,韃虜不滅,中華就亡!」
聽到這裡,趙闊盯著朱清正的眼睛瞇了起來,舌頭下意識的舔著牙齒,這是他動了殺機的表現。
朱清正現在說的這些話很好聽,但是對於只重實利不屑空話的黑道教父趙闊而言,你想靠說大話讓他同情你看重你,他認為這是對他的侮辱。
要是朱清正翻來覆去就是這套狗屁理論,趙闊甚至都想越規把這個混蛋點了天燈,裝模作樣就說套這玩意啊。
據趙闊所知,清末天地會口號確實是反清復明,這是因為滿清對中華壓迫極狠,人民民不聊生、吏治黑暗、苦不堪言,自然渴求改朝換代,讓曾經帶給他們安居樂業生活的大明再回來。
不過「反清」是重心,要不然也不會那麼多天地會成員義無反顧的加入沒有「復明」這一政治要求的太平天國,殺清妖,沒有清妖生活會更好,是中國百姓的判斷。
實際情況則是,到了清末,天地會已經從以前把「復辟」政治訴求放在第一位的秘密反抗集團,演變成了繼承了先輩的政治訴求、但把經濟要求放在第一位的半公開行會組織。
如果在你在廣東經商開店,會發現自己經常受到黑道騷擾,但人家也不是白騷擾你,人家會給你指條路——加入天地會。
只要加入天地會,繳納會費,天地會反而會反過來保護你,打擊你的非天地會競爭對手。
只要涉及到商業的,不論是白道還是黑道,街道上的店舖掌櫃、碼頭工人、貨船老闆和水手、走私船、鴉片館等等幾乎都是天地會成員。
1854年天地會起義大潮中,一個城市的起義就是官員看上了貨船的收益,派官差收取船的苛捐雜稅,而以前都是天地會收取這個費用,天地會和官府對食草動物的利益分割起了巨大衝突,釀成了一次起義,
這種組織,趙闊那是再熟悉不過了,不就是工會或者黑社會的前身嗎?
向白走,那就是後世的工會!
向黑走,這不是自己當年叱詫風雲的黑社會嗎?!
正因為熟悉內情,趙闊對朱清正用丹田之氣發出的這些豪言壯語嗤之以鼻,就算是民族第一偉人朱元璋先生造反最初動力也不是為了趕跑韃虜當皇帝,他不過是想吃飽飯而已。
「十萬雄兵呢?如果你不說出點道道來,」趙闊對著朱清正殘忍的冷笑起來:「我就給你加兩條:妖言惑眾;意圖欺騙長官,這就不是掉頭那麼簡單的了!」
朱清正愣了一下,他的激昂高揚被這凶狠的冷酷沖了個乾淨,他舔了舔嘴唇,才繼續開口說道:「我之所以要走,是因為我天地會的兄弟前幾日給我送來了口信,我們熱切希望天王能兵鋒催入廣東,拯救黎民於清妖水火之中。就算天王不派天兵一兵一卒來除妖,我們也約定佛山起義,堂主已經開始串連幫眾,密購打造兵器,必要揭竿而起,助天國一臂之力。一旦我們首義成功,廣東各地必群起效仿,立刻遍地烽火,豈不是十萬雄兵助天國嗎?」
「廣東佛山醞釀起義?」趙闊撇了撇嘴,這太正常不過了,2年後,太平天國離廣東更遠,廣東都反了個底朝天。
但對他朱清正的理由還是有疑惑,他盯著這個人問道:「為什麼廣東天地會兄弟意圖響應天國,卻要找你?」
「那是兄弟們錯愛在下了。」朱清正正色說道:「小人入天軍前一直在廣東為幫會行走,各路豪傑都有交往,小的綽號朱白頭,廣東天地會兄弟裡也是小有名氣的;這次首倡起義的不是別人,乃是在下一起長大的香主,互相知根知底,況且知道我在天兵中一年,歷過戰火,真刀真槍的和清妖殺過,想請小的回去助他一臂之力。」
「小的在天王恩威和兄弟情義之間輾轉反側,覺的天王擁有天下只是早晚問題,我不過螢火之光,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不少,但家鄉父老兄弟還在水火中多熬一天,我就心疼不已,所以我朝上官提出報告想脫隊,想回廣東殺清妖。
「在下句句屬實,來找我的兄弟就住在郴州,他還帶來一封我們香主的效忠信,求天王兵發廣東!已經遞交於東王千歲!將軍如不信,可馬上找此人來問。」
「想脫隊?沒聽說過!」趙闊肚裡冷笑一聲,媽的,你以為這船你想來就來、你想走就走?秦淮河花船嗎?
「所以你就逃跑了?」趙闊嘲諷的看了一眼朱清正。
朱清正這時候一臉的倒霉,低下頭叫道:「小的沒逃跑!我只是給在下長官旅帥交上了那信。還沒等到批復,我就被抓這裡來了。」
「哦,這小子根本沒跑啊。最近嚴打,沒想到撞上了。」趙闊總算明白了,近期佔領郴州襲擊長沙,軍威大盛,來投奔的人很多,龍蛇混雜,楊秀清嚴令要嚴肅軍紀,給百姓示好,也給新兵來個下馬威、殺威棒。
趙闊最近一直在死命巴結楊秀清呢,拿著這雞毛當令箭,立刻嚴令幾個手下找幾個混蛋出來殺了立威,幫襯東王的整軍命令。
但是太平軍軍紀還可以,加上趙闊不是那些沒見過世面的老農民,除了吃之外,對其他金銀財寶啥的慾望很少,所以他下面的人都以為他是身先士卒同甘共苦,富貴而不脫離群眾,很佩服他。而且趙闊雖然話不多,絕不是老好人,不論是敵人還是老部下,殺起人來連眼睛都不會眨一下!加上所統御的部下人數也不多,上下情況通達。
這樣一來,上將勤廉又冷酷,下面自然士氣高漲、且戰戰兢兢軍紀嚴明,要抓幾個頂風作案的人殺頭還真不好找。
好容易找了三個膽大包天的,一想還不夠,恰好朱清正想走,上交報告,他們的頭兒就拿他也當逃兵上報了。
要是平常遇到朱清正這樣想離開太平天國走的士兵,那也不會上來就殺,這種人多了,一般是先找管宗教的軍官和這個人談談心,進行思想改造;不聽就恐嚇或者抽鞭子唄。真是不計後果的逃跑了,被抓回來才殺掉。
朱清正被綁到這裡純屬倒霉。
趙闊看這個小子膽氣口才都是一流之選,況且以前是個好兵,而且救過自己一命,先有了好感。混黑道和打戰的其實都有點迷信,因為這工作需要點運氣。要是哪個保鏢在危險時刻救過自己,往往喜歡到處帶著,「福將」啊,所以很多黑道老大身邊跟著四十多歲的老保鏢,雖然身手、反應比不了年輕人,但這人不僅忠心,肯定替老大化險為夷過,老大好像帶著護身符一樣求個吉利。
加上他自己就想殺入廣東,為自己逃跑西洋或者背叛天國鋪路,需要對廣東情況熟稔的人,有誰能比朱清正這樣不僅熟悉地理人文、更是天地會曾經柱樑的人更適合的?
「那你不算逃兵。」趙闊直接定了調子,接著給抓他來的人台階下:「但是你對上帝不信任,竟然想離開天國單干,實在是愚蠢!天王就是肉身的神!廣東?天下乃至全世界都是他的!你何必急在一時?好了,給他鬆綁,記過一次,抽十鞭子。把那三個下地獄的罪犯資料張榜,四個城門和我的大營營口全部張貼,嚴肅軍紀、以儆傚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