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窩在馬車上的一角,雖然表面上依然是垂著眼皮慵懶不已的一副模樣,但是腦子裡此時卻像炸開了花,亂哄哄的讓我頭疼不已。大姐剛才的話像是魔咒一般的在我記憶裡迴響「十一歲已經到了能擔當的年紀!」「況且她現在還有讓夏族安生的本領………………」
心中突然湧上了一種不祥的預感,父王這是要把我喊去做什麼?夏族又有什麼危險麼?仔細想了想,在大姐這兒度過的這些天,父王雖是派了幾十名使女武士服侍我,但卻沒派信使送過一點兒信息,從來也沒問過我是好是壞,是快樂還是苦惱……彷彿只有今天,彷彿只有夏族出現差池的時候,父王才會義無反顧的惦念起我,才會這般忙亂手腳般的把我喊回去……
想起我的父王,這夏族的大汗做的還真是稱職啊……我不由自主的扯了扯嘴角,戲謔的淡笑了起來,這般的大汗,也真是枉做父親的命了……
這難道真的就是我的命麼?我低低的歎息了一聲,太陽穴跳的愈發厲害,像是有人在不甘寂寞的在我腦邊激烈的擂鼓,越來越不喜歡自己了——這樣的自己,像是被族人們利用的工具……以前還不覺的什麼,無論是為了什麼,父王寵著我總是好的,而如今慢慢成長的我,卻對父王這般的溺愛產生了質疑……真不知道這般的質疑,對我來說是福還是禍啊!
「公主,您不舒服麼?」吉瑪細弱的聲音悠悠的傳了過來,「用不用讓他們把馬車趕慢點兒?」
「沒事兒。」我長舒口氣,直了直身子,正好對上吉瑪擔憂的眸子,不由微微一笑,「放心吧,我的身體你還不知道麼?壯的都可以和那奔跑的馬兒相比了……」
「可是……」吉瑪彷彿欲言又止,「你的臉色……看起來不好……」
「嗯?」不知道為什麼,面對吉瑪,我卻有一股深深的暖意湧上心頭,在她那褐色的眸子裡,我分明讀到了「關切」兩個字,而這種關切,是發自內心的,不摻雜任何利益因素,彷彿在父王那樣近似百依百順的溺愛面前,這樣的以心相守,才顯得更為讓我珍存。
吉瑪今年才八歲,是我的接生嬤嬤的孫女兒,父王看她聰明伶俐,便讓她自幼就跟了我,想她跟我那年才五歲,依稀記得她老是鼻涕掛在嘴角的邋遢模樣,也不知道是她侍候我還是我派人侍候她,時光如水,轉眼間,吉瑪卻已經是九歲的姑娘了。
「還有多長時間到玉城?」我微微俯下身,掀開簾子望向外面,一股濃濃的土味兒撲鼻而來,嗆得我不由自主的向後一縮,一個精神沒注意,竟然跌坐在身後的軟塌上,大概是馬車行的過猛,一時沒控制住身子,反而向後又是一倒,後腦勺狠狠的撞到了窗稜上,霎那間疼得我眼淚在眸子裡亂轉。
「公主!」吉瑪驚慌的上前穩住我的身體,大概是看到我淚水馬上要流出的模樣,立即慌了神,又急急的喚了兩聲,「公主,公主!」
看著她著急的樣子,我只有將自己馬上要衝出來的眼淚硬硬的憋回去,「沒事兒的!」
「公主,讓奴婢看看!」吉瑪仔細的趴在我腦袋後面左瞧右瞧,「公主,腫了呢,怎麼辦?」
還未待我開口,這丫頭濃濃的哭意已經湧了上來,「公主,這麼大的包呢,若被汗王看見……可如何……是好?」
我又是一聲歎氣,卻也不顧吉瑪的驚慌失措,只是又小心的把著窗沿兒朝外仔細看了看,「看這風景,大概傍晚才能到玉城了吧……」
「公主……」吉瑪小心的扯扯我胳膊,臉上淚痕未乾,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
「你這丫頭怕什麼?」我乾脆咯咯的笑了起來,「父王也未必能注意到我的的腫處,若是看見了,只說我是思父心切,自己撞的罷了!」
「可是……」吉瑪依然心有餘悸,「汗王……」
「先別說了。」我無力的擺擺手,找了個舒服的位置重新臥下,「到了玉城告我一聲,我先睡會兒,只怕現在不睡,也許到了那兒就沒有安睡的機會了。」說完,就用毯子蒙上了腦袋。
到玉城的時間比我預料的還要晚,抬頭看著天空,明晃晃的月亮已經爬上樹梢,我原想這麼晚了,再急的事兒也得等到明日,剛要回到自己殿中,卻被一侍衛攔住了腳。
藉著亮亮的月光我定睛一看,原來是父王的侍衛德格類。
「公主!」德格類彷彿是有意在這兒等我,一見我馬上迎上來,「公主,汗王讓您趕緊去正殿!」
我疑惑的歪過頭,「這麼晚了,還去?」
「客人都在正殿候著您呢!」若不是礙著禮數,看那樣子,德格類幾乎是要扯著我前往父王的正殿了,看著他那一場焦灼的模樣,我心底裡暗暗打鼓,究竟夏族出現了怎麼樣的變故,這才讓一個侍衛都能急成如此樣子。
「八公主到!」伴著父王貼身宮人的一聲傳喚,我一腳踏進正殿,雖未抬頭,卻已經察覺到幾雙灼人的視線投入到我的身上,若不是已經見過諸種場面,幾乎是要把我看出雞皮疙瘩來了。於是更加興起了叛逆心裡,不是都注意到我嗎,我偏不抬頭,只是低著腦袋恭恭敬敬的走到殿中央,靜靜福下身去,聲音淡如凝煙,「父王,皖雅回來了。」
父王大概沒料到我會一直低著腦袋,看到我問安只能一把扯過我,暗示性的拍拍我的肩膀,也不知道沖誰笑道,「成親王,您瞧,這就是頑女皖雅。」
親王?聽到父王如此介紹我猛地抬起頭,什麼樣的親王值得父王這樣介紹我,在面對他人時,父王向來都是引以為豪的誇讚我的,可是今兒來了個什麼人,都讓父王用起了「頑女」這樣卑謙的詞彙?
眼前站著幾位衣飾另類的男子,看那穿著,絕對不是夏族部落及周邊民族的人!其中一位男子正目不轉睛的打量著我,看到我也是一臉好奇的回應著他,嘴角竟然流出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不知道為什麼,看到他那絲笑意,我竟然莫名其妙的惱火起來,立即回了一個大大的白眼反擊,那抹笑意大概沒想到能碰到我這般惡毒的迎合,霎那間溫和鎖在嘴角,卻好像並不生氣,卻是換了一種眼神在考量我,換而言之,如果剛才那束眼神是好奇的話,那麼現在的目光,可以稱作是研究了。
「皖雅!」正在和那男子進行「眼神」大戰期間,父王突然語帶嚴厲的看向我,「還不趕緊向成親王請安?」
原本就是急火火的趕回玉城,身上自然疲累的很,父王非但不像往日那般細語安慰我的勞頓,反而在外人面前大呼小叫,我簡直是要暴怒了。
心下一橫,轉身衝向父王,而父王正誠惶誠恐的看向那名「研究」我的男子,我更加不耐煩起來,「敢問父王,這麼多男人呢,哪位是您所說的成親王?我該向哪位請安?」
我的一句話驚得父王眼睛瞪得前所未有的大,「皖雅……」
看到父王那般表情我更想捉弄下去,於是便故作納悶單純的環視了一圈,恍然大悟的眨了眨眼睛,「哦!我知道了!」
父王已是攔不住我,只能眼睜睜的看著我當眾出醜。我蹦蹦跳跳的轉到每一位陌生人面前,卻有意在一位奴才模樣的人面前輕輕俯下身子,「皖雅給成親王請安了!」
天知道被我請安的這個人一看就是奴才,奴性十足的臉上,分明寫著「受驚」兩個字!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他也應該是個宮人吧!
「哈哈哈哈!」我剛請完安乖張的站到一旁,一聲清冽的笑聲便響了過來,「啪啪啪!」我歪頭一看,剛才打量我那個男子正在看著我使勁兒拍巴掌,反正我戲也是做足了,便仔細的看起他來,從頭開始看起,只見他飽滿的額頭,溫潤的面孔卻顯現出一絲高貴的驕傲,眉宇間儘是不可言喻的得意,我的視線慢慢向下,卻看到了他腰間的黃帶子!
「黃帶子!」我差點要喊出來,黃色!這是帝王家族才能用的顏色!難到他是景唐帝?
不會的不會的!縱使我們夏族再重要,李昊煜也絕對不會屈尊自己就到我們這兒來的!我暗暗搖了搖腦袋,自己否定了自己的看法,又認真的看了看這個黃帶子男人,卻見他已經走到了我那哭笑不得的父王面前,拍了拍我父王的背,「卓達汗王,早就聽說你有個很美麗的公主,如今一看還真是如此,只是這性子,也是夠驚世的了……」
父王在那唯唯諾諾的低下頭,我厭惡的別過腦袋,最看不過父王這般奴性十足的模樣,便低下頭裝作什麼事兒也沒發生似的把玩著自己腰間的荷包,只聽見父王陪笑似的說著,「哪裡哪裡,這丫頭都讓老臣給寵壞了!平時不是這般無理的,今天反倒讓成親王看了笑話!」
啊!原來那個人就是成親王!我恍然大悟,重新將視線鎖回到他的身上,只見他也正打趣的看著我,目光專注,正讓一向不懼別人凝視的我也不自覺的低下頭來,成親王,怕也是什麼景唐帝的兄弟吧?
惡作劇是惡作劇,但是該有的禮數還是要有的,我徑直走向前去,微微低下頭,「皖雅給成親王請安!剛才皖雅眼拙,竟然識錯了人,請成親王千萬不要計較!」
一直低著腦袋,卻未聽見這位「下訪」的成親王叫我起身,我自然也不能起來,只是時間拖得愈久,我這腦袋也幾乎支撐不住了,加上原本就旅途勞頓的不行,一時還真有點兒扛不住。我心裡已將這成親王罵了千遍萬遍,但是他卻好像仍然沒有讓我起身的意思。
正殿靜謐,一時間竟然沒了聲音,彷彿就只有我在那兒乾巴巴的維持著這麼個不死不活的姿勢……
我一咬牙,好你個成親王!外表氣宇軒昂,沒想到卻是個睚眥必報的小人!我情不自禁的抖了抖身子,您有耐性,我可是沒精力陪您玩兒了!剛要下決心起身,只感覺一團黑影遮了下來,我下意識的一閉眼睛,只聽見一聲調笑,輕呵般的籠在我頭頂,「小丫頭,氣性不小呵!」
相信他這般小聲除了我和他沒有別人能夠聽得清楚,我的臉騰地一下子紅了起來,抬起頭,只見他還是那般飽含笑意的看著我。我有點兒惱羞成怒的意思,剛要再氣沖沖的給他一個大白眼,沒想到他卻一轉身子,向父王看了去,「卓達汗王,看來您這八公主也累得很了,還是讓她先回去休息吧!」
這簡直就是一個堂而皇之的「逐客令」!我無奈的笑了笑,只能退了出去,臨走之前,又小人心理的回瞪了那成親王一眼,原想他會看著我離開什麼的,卻沒想到他的視線竟沒有絲毫注意到我這個方向。
我歎了一口氣,心裡不覺暗暗罵自己的無能,皖雅啊皖雅,不是平日裡老說自己口齒伶俐的麼?今兒可算棋逢對手了吧?
退出正殿,卻又有些不甘心。今天太奇怪了,景唐帝竟然親遣親王來訪,而看父王那般模樣,也似乎是要發生什麼大事情,尤其是父王還千里迢迢的把我從大姐那兒召了回來,更奇怪的是,原本以為讓我快馬加鞭回來有什麼事情,誰知一進正殿,只看見那個莫名的男人成親王,父王卻隻字未提夏族的事情!
這到底是怎麼了?
我一邊走一邊想,越想心裡越忐忑,忍不住又返了回去。只見正殿裡仍然***通明,但卻殿門禁閉。我越發好了奇,於是悄悄躲在殿門後面,將耳朵貼至殿門上,裡面隱隱約約的傳出父王與那成親王的聲音。
聽不清他們具體是在說些什麼,只能隱隱約約聽到幾個詞彙,什麼「未嫁」「芳雅」,聽到最後,竟然還聞見了我的名字!
我還要繼續聽下去,只聽殿裡腳步聲重了起來,成親王的聲音響過大殿,「想必我皇兄的手段您也清楚,具體怎麼做,夏族的前途如何,你自己瞧著辦吧!」
「吱嘎」一聲,大殿門打開,我躲在大殿旁邊的大樹後面一點兒也不敢動彈,好在月黑風高,應該也看不清楚周圍環境,這才讓我躲了過去。
正在那兒屏住呼吸找個機會溜回自己宮殿,成親王一夥人遠去的聲音隨著夜風飄了過來,「王爺,那八公主確實有意思!那樣貌,就是咱們皇朝也是找不著的,只見了一眼便再也忘不了……」
「屁話!」成親王一聲怒喝,「人家公主豈是你非議的了的!」
靜靜的夜空,成親王的這聲怒喝顯得極為響亮,竟讓我有了心悸之意。這時,後腦勺隱隱作痛起來,我這才想起自己才剛碰過的那重重一個大包,又歎了口氣,往自己殿裡走去。
第二天一大早,我仍然在睡夢中癡纏著睡神,卻被吉瑪喊了起來,「公主!汗王讓您去他寢殿!」
我腦子一亂,原想不依不饒的再睡上一通,昨天父王欲言又止切切諾諾的樣子又湧上心頭,也好!早去見父王,也可知道夏族到底出了什麼事情。
吉瑪帶領一夥丫頭給我穿戴完畢,我便去了父王寢殿。一踏進門,便被二哥辰葛拽了過去,「父王,八妹皖雅來了!」
還沒等到我驚訝,我就被二哥連拖再拽的進了寢殿內室。稍稍站定之後這才發現自按寢殿內不只有父王和二哥,除了遠嫁的大姐二姐,所有的兄弟姐妹都聚到了這裡,連三姐芳雅都在!
這到底是怎麼了?我微微瞇起眼睛,想要在他們臉上尋找到一絲印跡。
「皖雅……」我剛要發問,父王低沉的聲音響了起來,循聲望去,不禁令我大感驚訝。一夜之間,父王竟然好似老了十歲!
「皖雅……」父王怔怔的看著我,卻吶吶的難成語句。
「父王?」我越發困頓起來,「您要說什麼?皖雅聽著呢!」
「皖雅……」父王咬著嘴唇,痛心的看著我,眼睛裡的痛楚竟然讓我為之一顫,恍然間所有不幸之感湧上了我的心頭,難道夏族真的出現了滅族之災?那個成親王,是要來毀滅夏族的?
父王終是沒說出話來,卻被二哥搶了話去,「既然父王說不出口,就讓我這做哥哥的說吧。皖雅你聽著,景唐帝派成親王安撫咱們夏族,與其說是安撫,不如說是收剿!咱們為奴的時代,怕是要開始了!」
我一驚,半張著嘴老半天說不出話來……
「我看他們人也不多……」我艱澀的開口,「說是收剿,哪兒那麼容易的……就憑那幾個人……」
父王悲哀的看了我一眼,低低的聲音彷彿來自那遙遠的谷底,「大炮已經在夏族城門架好了,若我們不從,立即轟過咱們整族!」
我一時重心不穩,竟然想要跌坐在地上,幸好三姐芳雅及時扶住了我馬上就要下滑的身子,「皖雅……」
「不僅這樣,他們還要與咱們和親……」二哥悠悠的說出口,「和親……」
我的太陽穴又猛烈的跳了起來,和親?那肯定不是我吧?我還小著呢,肯定是芳雅!我不禁同情的看向芳雅,難道又一個姐姐要遠嫁了麼?怪不得芳雅臉色那麼差,原來是這樣……
「皖雅!」父王突然扯過我的手,「不要看芳雅……皖雅……他們要夏族奉上最美麗的女子……」
晴天霹靂!這次芳雅也沒扶住我,我重重的坐在地上,屁股火辣辣的,卻絲毫沒感覺到疼痛,只有那太陽穴,仍然在不停歇的擂著戰鼓……他們選定了我……
「皖雅……」父王蹲在我面前,心痛的看向我,「皖雅……」
我不想嫁人!我不想和親!強烈的念頭衝向我的腦海!我還這麼小啊!我怎麼能夠遠離家人,嫁到那麼遠的地方去?
彷彿是突然掐斷了脖子一樣,霎那間只是感到難以呼吸。我求救似的拽住父王的胳膊,「父王!皖雅不去!皖雅還小著呢!」
父王此時卻只是無奈的搖頭,一行老淚順著鼻尖流了下來,正好滴到我求救的胳膊上,「皖雅……父王無能……」
「父王!皖雅不敢了!」我痛哭出聲,好像這才想到了自己還有哭這種本能,「皖雅今後一定好好聽您的話,再也不敢不聽話了好不好?只求您……只求您別把皖雅交出去……」
不知道什麼時候我旁邊已經圍滿了人,淚眼朦朧中只看見各位哥哥姐姐都是眼含淚意的看著我,眼神裡卻都是無助,絲毫沒有救贖我的意思。恍然間我徹底知道了自己的命運,夏族……花神……姐姐原來說的沒錯,我注定是要為夏族勞力的!
可是……眼淚大概已經流乾了……我還有反抗的力氣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