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大匠尹忙了些日,派人在伍封府上立了冶爐鑄台,伍封又給他無數金貝,命他搜買了許多銅鐵。準備停當,大匠尹將幾名匠人帶來,問:「龍伯,爐台完備,未知要打造何物?」伍封因庖丁刀也善鑄藝,將他也叫來,笑道:「其實打造的物什倒簡單,只是多些而已。」他取了個圖簡出來,交給匠人,道:「在下常年在外,一年之中,常有數月在路途之上。我想將輜車改造改造,以銅鐵鑄後板,上鑲尖錐利刺,如此輜車相並,恍如銅牆,又多了尖刺利錐。錐大而長些,刺稍短,若是人倒而推之,又可破營攻寨,是以可以攻守兼備,還可當輜車之用,一舉數得。」
大匠尹和庖丁刀看了好一陣,大匠尹不懂兵革之事,倒不覺如何,庖丁刀卻佩服不已,道:「龍伯此車構思極妙,普普通通的輜車,竟可用著攻防戰具。委實了不起!」伍封笑道:「數年前我千里援趙,便想過此物,後來忙碌了未曾用心,如今在成周還有好些日子,正好打造此車。此車名曰『軘車』,屯而相連,形如銅牆。」仔細指點匠人後,伍封讓大匠尹不必常來,免得誤了他這新任的大匠尹的公事。其餘幾個匠人便留在府中,將妻子也接來府中同住,慢慢打造軘車不提。
這日伍封抽空回府一趟,楚月兒和春夏秋冬四女、甚至圉公陽和庖丁刀都不在,只有小紅與那些倭人勇士守在府中。伍封奇道:「她們去了何處?」
小紅笑道:「小夫人本來教小刀和小陽龍爪之技,後來夢王姬使人相邀,遂一齊到夢王姬府上去了。天子也極喜歡小夫人,龍伯在營中之時,時時召小夫人入宮,晚飯前才讓她回來,賞賜了無數東西。天子養病時,夢王姬便將各位夫人請到王姬府上去,這些天她們時而府中、時而王姬府,往來不倦,想是甚樂。不過她們晚飯前便回來,莫非沒向龍伯說過麼?」
伍封笑道:「這些天我總是想著軍中之時,有些心不在焉,她們或者說過,定是我不曾在意,一時忘了。月兒人見人愛,也怪不得天子喜歡,何況她是楚國的公主,又救過天子之命,天子自然要好生相待。」
小紅歎道:「天子對龍伯和小夫人真是好了,幾乎比得上國君。」
伍封也有同感,點了點頭,說了幾句話後,又回軍中。
他晚飯之前出營,帶著鐵勇徑往夢王姬府上去,接楚月兒和春夏秋冬四女。
莊城將鮑興和鐵勇安置在側院,命人好生款待,自己帶著伍封往後院去。還未到前後院之間的月門,便見商壺頭上頂著一個小僮兒,正繞著廊上的大柱轉圈。
莊城喝道:「周兒,快下來,如此像什麼樣子?」商壺笑道:「周兒甚為有趣,比老商聰明多了,老商喜歡得緊。」
伍封看那小僮兒時,認出他是大典之府上的莊周,奇道:「咦,這個莊周怎會在王姬府上?」
莊城道:「周兒是小人的孫子,小人的二子一女均已經亡故,僅留這一長孫。王姬頗喜歡他的聰明,讓他在大典之府求些學問,還時時考較他。前些時這大典之府關閉了,典籍收藏起來,周兒便回來,王姬收了他為弟子。」
伍封又奇道:「原來令孫是王姬的徒兒。在下好些天未去過大典之府了,為何會關閉了呢?」
莊城道:「王姬說大典之府沒有了老子,便不成大典之府,又怕典籍遺失,奏明天子後關閉了。」
伍封點頭道:「那些簡籍十分珍貴,正該藏起來,萬一有所遺失,後人便難看到了。」又道:「莊兄,這老商是月兒的徒兒,性子天真,難得他喜歡令孫,便由得他們二人去玩鬧了。」
伍封隨莊城入了後院,楚月兒和春夏秋冬四女正與夢王姬興致勃勃地一邊說話,一邊投壺為戲。伍封時常與楚月兒投壺,壺的距離不超過兩丈,但她們眼下這壺足在五丈之外。伍封悄悄在樹後看著,見春夏秋冬四女因壺遠了,投不大准,自然不像楚月兒百發百中,奇怪的是夢王姬投壺也極準,每投必中,手法比楚月兒更熟。
此刻夢王姬正手執三矢,輕輕投出,居然三矢同中,伍封忍不住讚道:「好!」楚月兒等女見伍封來,笑嘻嘻跑了過來。
夢王姬未料到他會來,愕然笑道:「龍伯大駕光臨,是否又餓了呢?」
伍封笑道:「確是有些肚餓,不過不敢打攪王姬。」
夢王姬笑道:「龍伯可走不脫了,今日燕世子送了七八隻野雉來,此物肉稍粗些,卻有異香,最宜飲酒。小刀和小陽已經去了庖室,說要親手制餚,夢夢正尋思派人去請龍伯來。」
伍封呵呵笑道:「既是如此,在下便不必走了。是了,王姬府上是否常有人送些異味來?上次是雪貂,這一次是野雉,未知還有什麼?」
楚月兒格格笑道:「夫君可嘴饞得緊,你道人人都送異味麼?昨日智伯送了柄鐵劍來,名曰『天叢雲』,有本事你便將那口劍啃下去。夫君是個粗……,嘻嘻,那個人,怎及得上王姬這文采風流、如花似玉的美人兒得人喜歡?」
夢王姬臉色微紅,伸手在楚月兒臉上輕擰了一把,笑道:「月兒胡說什麼。」
伍封想不到楚月兒她們與夢王姬混得如此熟絡了,居然還拿夢王姬打趣,看來是十分地脾氣相投。笑道:「王姬手上力氣甚弱,但投壺之準還勝過月兒,十分難得。」夢王姬笑道:「這也沒有什麼,夢夢自小便喜歡投壺為戲,這麼多年下來,自然投得準了。」伍封點頭道:「王姬若是投箭來傷人,尋常的劍手只怕也難以抵擋。」夢王姬愣了愣,道:「這個夢夢倒沒想過。」楚月兒笑道:「王姬是個雅人,怎會如夫君般整日想著武技格鬥?」
只因是款待伍封的女眷為主,自不好到大堂上去,夢王姬吩咐在後堂設宴,不一會兒鐘鼎齊備,圉公陽和庖丁刀帶著庖人將盛著野雉、熱氣騰騰的小銅鼎捧上來,夢王姬也請他們坐下來。眾人食著野雉,飲酒說話。莊城去陪鮑興、商壺和鐵勇用飯,圉公陽和庖丁刀是寺人,到後院無妨,鮑興等人便只能在前院用飯,可不能隨便跑到後院來。
伍封飲了些酒,忽想起一事來,問道:「當年田盤在成周時,是否也常到王姬府上來?」夢王姬道:「夢夢每次宴客他都會來,不過這人雖然是個精明人,但性子拘謹,也算忠厚,是以沉默寡言,與龍伯可大不一樣。」
楚月兒等人聞言微笑,伍封笑問道:「王姬,在下有些事不甚明白,想向你請教。」
夢王姬笑道:「龍伯聰明過人,見一而知十,還有什麼能不明白麼?」
伍封笑道:「在下可不能見一知十,不過王姬是見一知百,在下可比不上。眼下各國使者來為天子賀壽,其他人便罷了,那位智伯在晉國可忙碌得緊,居然一來便近兩個月,若僅是為天子賀壽,大可以另派使者來吧?」
夢王姬道:「智伯來周,夢夢以為有三件事,第一件事是想勸父王立厚哥哥為太子;第二件事是為了秦人;第三件事便不大好說了。」
伍封想了想,點頭道:「第三件事想必與王姬有關吧?」
夢王姬臉色微紅,道:「眼下第一件事和第三件事都不成了,他留在此地,一是為了辦第二件事,二是為了向父王賀壽。父王大壽只有數日了,他若是就這麼走了,成何樣子?」
她說了第一和第三件事,本以為伍封會問第二件事,誰知道伍封問道:「為何他第三件事也不成了呢?」
夢王姬怔了怔,秀眉微蹙,小聲道:「父王和夢夢藉故拒絕了他,這人好面子,自不好糾纏不休。」
伍封笑道:「原來如此。」旋又歎道:「這就有些可惜了,智伯正當盛年,智勇足備,儀表不凡,可算女兒家的良配哩。」
夢王姬不悅道:「雖然他並許多俗人強些,但夢夢可不覺得他有多少好處。」
伍封歎道:「王姬請恕在下直腸直肚說話,王姬這眼界也忒高了些,智伯還不合適,天下間找個合適的人可頗難了。」
夢王姬嗔道:「難道夢夢非要嫁人不可麼?」
伍封怔了怔,歎道:「王姬若不嫁人,只怕天下間的男人都會覺得可惜。這麼一來,成周固然會總這麼熱鬧,但王姬……」,夢王姬大嗔道:「你這人可真是……,嘿!」
伍封見她生氣,搔頭道:「我說錯了話麼?」
楚月兒笑道:「夫君說話可太直接了些,你以為這是與我們說話麼?」
伍封呵呵笑道:「是極,原是我說錯了,王姬多半臉嫩,不像你們。」
楚月兒與春夏秋冬四女不依,夏陽嗔道:「龍伯是說我們臉皮厚了?」
伍封忙道:「你們怎會臉皮厚?是我臉皮厚才是。」
夢王姬忍不住笑道:「月兒,你這夫君時時這麼說話麼?」
楚月兒嘻嘻笑道:「更放肆的都有哩!譬如說那鴛鴦戲……」,伍封瞪眼道:「月兒!」
楚月兒吐了吐舌頭,笑吟吟向他扮了個鬼臉。
伍封道:「智伯這第三件事暫不理他,第二件事是為了秦人而來,想必是為了世子利。」
夢王姬道:「上次行刺世子利的事,相信智伯也是知道的,後來他曾對父王說過這事,聲稱並不知情,還說如果他真要動手,便不會選在王畿之內。」
伍封道:「他也曾對在下這麼說。」
楚月兒道:「秦國與王畿相連,他不在王畿內動手,莫非會在秦國行刺?」
夢王姬道:「在秦國更為不易,世子利被立為世子已經十餘年,在秦國甚受人尊重,秦臣敬服。世子利一入秦國,四處都有人保護,智夫人絕難成功。就算她在秦國得手,又怎麼瞞得過秦人?想讓公子栩為世子,單是秦君那一關便過不了,更不說大大小小的秦臣了。如果世子利在王畿內被害,放著智伯在此,有他在成周做些手腳,便可以將責任推到它國身上,譬如說齊國或楚國便最好了。」
楚月兒愕然道:「為什麼齊國或楚國最好?」
伍封道:「只因齊楚都是大國,秦人不能以一國之力伐齊或伐楚成功,必會聯合晉國。就算秦君不想立公子栩,但要巴結晉人一起出兵,只好立公子栩為世子。智伯看在外甥份上,便可以大興晉師了。說不定他還會另有想法,趁機對付趙氏,抑或韓魏。」
夢王姬道:「不管伐齊還是伐楚,王畿被兵是不可避免的了。幸好龍伯無意之中救了世子利,又剿滅了刺客,才算解了王畿、齊楚之難。」
伍封道:「不過在下總覺得以智伯的性子,不會就這麼善罷干休,否則世子利一回秦國,那智夫人和公子栩便麻煩了。」
夢王姬點頭道:「夢夢也是這麼想,是以請厚哥哥將世子利請到了他府上同住。」
伍封愕然半晌,驚道:「王姬這法子可高明得緊!世子利到了王子厚府上,王子厚定要悉心保護,就算他以前與智伯交好,也不能由得人害了世子利。想來王子厚對智伯的勢力十分瞭解,知道該如何保護世子利,智伯多年來扶持王子厚,若不是迫不得已,也不會因此而撕破臉皮。」
楚月兒問道:「萬一智伯撕破臉皮下手呢?」
夢王姬道:「智伯若真想下手,未必能夠成功,得失在五五之數。以智伯的為人,不會為了五五之數而棄多年來在成周的經營成果。不過夢夢還是擔心他鋌而走險,所以請了幾位晉國的高手到厚哥哥的府上。」
伍封奇道:「王姬請了誰來?」
夢王姬道:「譬如張孟談、高赫、段規、申叔望、任章、西門勇等六人。」
伍封「咦」了一聲,道:「原來趙、韓、魏三家也各派了二人來成周,他們來幹什麼?」
夢王姬道:「這六人劍術甚好,張孟談、段規、任章更是趙、韓、魏三家的第一謀臣,也許趙、韓、魏三家是怕智瑤有何不利的圖謀,才會將家中最得力的家臣派來監視。」
伍封道:「他們既到了成周,為何我沒有見著?尤其是張孟談與在下十分熟絡,竟然也不來打個招呼?」
夢王姬笑道:「他們來了數日,上次夢夢宴客時龍伯未來,是以未見到他們。夢夢早就認識他們,求他們辦事,他們自會願意。這三人對龍伯和月兒佩服得五體投地,都想到府上拜訪,不過夢夢請他們不離世子利身邊,他們無法脫身,龍伯勿要見怪!其實他們保護了世子利,交好秦國,可抵消一點智瑤在秦國的勢力,對三家大為有利,是以特別盡心盡力。」
伍封心道:「你曾是晉國的世子夫人,當然認識趙、韓、魏各家的高手。以你王姬和晉國世子夫人的身份,自然可以差遣他們。就算你沒這些身份,但如此美人兒軟語相求,誰能不聽話?」忽想起一事,道:「那位高赫是趙氏新得的高手,王姬怎麼也早就認識?」
夢王姬微笑道:「上次仁哥哥赴晉國時,夢夢悄悄跟了去看望晉君,還在宮中住了一晚。這位高赫便是那時候認識的。龍伯在驛館與仁哥哥和介兒說話時,夢夢便在後面房間的簾子後面。龍伯與月兒大戰董梧時,夢夢正扮成一個小卒混在仁哥哥的從人之中,因此見識了龍伯和月兒的絕世劍術。」
伍封張大了口,半晌說不出話,道:「怪不得那日我初到府上,王姬一眼就認出在下來。這事太子仁何不早說?」
夢王姬笑道:「這可怪不得仁哥哥,是夢夢不讓他說出來。夢夢宴客次日便去了晉國,趕回時恰好第七日,又再宴客,是以誰也不知道夢夢這七日間去過晉國。」
伍封歎道:「王姬是否時時這麼跑到晉國去?」
夢王姬臉上微紅,道:「這倒是很少,不過夢夢曾悄悄去過秦國,也是用這法子。」
伍封搖頭道:「王姬這麼做大有凶險,萬一碰到了歹人如何是好?是了,智伯給王姬送了一口寶劍,是否因為王姬擅長劍術?」
夢王姬搖頭道:「劍術我見得多了,不過未練過劍術,夢夢害怕與人持劍相對。」
伍封點頭道:「王姬不習劍術,竟敢四處亂走,這膽量可不小。」
夢王姬道:「這天下又不是處處凶險,為何走不得?那些商旅途人不也上任意行走列國之間?」
伍封笑道:「那怎相同。別人是些粗魯漢子,王姬可是天下美女,須知這世上的色鬼可要多過盜賊。」
夢王姬臉上微紅,嗔道:「龍伯又來了。」
伍封忙道:「是是,在下一時說走了口。」
楚月兒笑道:「可惜王姬身邊沒有夫君這樣的高手,否則就算跑到西域抑或東海,包管也能平平安安。」
正說話間,姬介走入後堂,見這裡十分熱鬧,笑道:「小侄可來得巧了,原來龍伯、月公主與各位夫人也在,正好一併請安。」
夢王姬道:「介兒這麼晚來,有事麼?」
姬仁笑道:「小侄可沒有什麼事,不過想在這裡打個轉兒,聽聽姑姑有何教誨。」
夢王姬笑道:「我可沒什麼話說,龍伯在此,你有事就問他算了。」
姬介道:「沒事沒事。」他一雙眼睛在伍封和夢王姬二人身上轉來轉去,笑吟吟地也不說話。
夢王姬奇道:「咦,介兒今日想幹什麼,笑得這麼古怪。」
姬介笑道:「小侄心中想的事可說不得,哈哈,說不得。」他向眾人施禮道:「龍伯、姑姑、月公主、各位夫人,小侄告辭。」笑嘻嘻地走了。
夢王姬笑道:「介兒在我這裡可沒有什麼規矩,龍伯莫怪。」
伍封笑道:「少年人就是這性子,日後經歷漸長,便會變得沉穩了。」
眾人聽他說話老氣橫秋,忍不住笑出聲來。
這日終是天子大壽,成周上上下下一片歡騰。也難怪周民高興,這許多年來,天子年年賀壽,可都只是周臣往來宮中相賀,今日卻有列國使者前來,除了楚、吳、越、巴、蜀、中山、代國外,其它各國都派了使者來,成周百姓不免面上生輝,往來途人彈冠相慶。
伍封一大早便到了宮中,代表齊國向天子賀壽,各國使者、天子親屬、劉單二公畢集宮中,由禮儀官領著向天子叩拜賀壽,諸禮不一而足。
周敬王滿面紅光,精神甚佳,也不用宮女攙扶,對各人大加賞賜,說了許多面子上的話。
眾人拜畢,周敬王道:「龍伯,那王師三軍練了近二十天,想來有些長進吧?」
伍封道:「微臣不才,時日甚短,三軍只是略有些進境。」
周敬王笑道:「寡人想去閱兵,龍伯以為如何?」
伍封道:「天子既想閱兵,微臣得先去準備。」
周敬王點頭道:「龍伯先去,寡人一個時辰後便帶群臣、各位高使前往閱兵場。」
伍封與姬介匆匆告辭出宮,趕到營中,眾士卒聽說天子和各國使者要來閱兵,自然十分肅重,忙不迭整備兵甲。伍封讓鐵勇從府中取來甲冑鐵盔,穿戴起來,又披上西施所制的那件赤紅大氅,姬介也穿了伍封給他的金甲,伍封讓鐵勇的兵車壓住陣腳四門,帶著士卒肅立場中。
周敬王帶著大隊人馬到來時,只見閱兵場上近三萬士卒排成九個方隊,肅立於場中。
眾人上了閱兵台,向台下細看,只見軍容整肅,諸般戰車排列有置,士卒披革甲、右執長兵、左攜干盾,那一片整齊的長戈、長矛如同筆直的小林一般,人既威武、馬盡雄壯。整個軍行之中,無一稍動者,除中間方隊上的大旗上寫著「王師」二字外,其餘各隊都有一面大旗,分別寫著「風」、「雲」、「雷」、「電」、「霆」、「霧」、「霞」、「露」。
周敬王看了好一陣,心中大喜,想不到這十餘天內,這三軍完全變了個模樣。智瑤等人見士卒顯得十分精良,暗暗吃驚。王師在他們心目中素來疲弱不堪,想不到今日一見,不下於列國之士卒。
此時伍封的銅車緩緩移向閱兵台,只見他黑盔黑甲,赤紅的大氅在風中飄動,丈高的身材顯得格外雄壯,形若天神。姬仁和夢王姬都未見過他著甲的樣子,此刻看在眼中,只覺此人威武如龍。
伍封將手中的大鐵戟高高舉起,向台上施舉兵之禮,道:「請天子閱軍!」眾士卒齊聲道:「請天子閱軍!」聲震於天。
鮑興馭著銅車移至台下,轉頭對著士卒。伍封左手拔出車上的赤旗,在空中晃了晃。
忽見場中士卒隊列一變,長短兵整齊交錯,陣中大旗馳動,片刻間變了方位,換成了另一個陣形。場下只聽步履整齊的聲響,未聽見一絲兵器碰擊之聲,顯見是秩序極整。
伍封手中的旗展動八次,陣形便變了八次。陣形變幻莫測,隱含層出殺氣,玄妙之處,難以測度。
智瑤等人看得心中暗驚,想不到被伍封訓練十數日,這王師雖然還算不上精兵,但軍法整嚴,可用於戰了。
其實由於時日太短,伍封這八卦陣只教會了八種基本變化,再要多變也不可能。
伍封按下赤旗,又舉起一面黑旗來。士卒四下分開,戰車在外,步卒在內,在四周圍成兩層方圈,兩隊士卒從兩側出來,對練刺擊之術。
此時姬介站在一乘武沖大車之上,領著其它武沖大車擊起了戰鼓,戰鼓一起,四周圍成兩層方圈的戰車士卒各按不同的方向,士卒奔跑,戰車迅速按反方向馳行,伴著鼓聲,眾士卒唱起歌來:「肅肅兔苴,啄之丁丁,赳赳武夫,公侯干城。肅肅兔苴,施於中逵,赳赳武夫,公侯好仇。肅肅兔苴,施於中林,赳赳武夫,公侯腹心。」配合鼓聲、腳步聲和中間刺擊格鬥隊伍的喊殺之聲,聲音極為整齊而雄壯,士氣也因此大振。
周敬王在台上擊掌大笑,讚不絕口,想不到三軍如同脫胎換骨了一般,心中喜不自勝。姬厚、單驕此時也不得不歎服,他們領兵日久,可在他們手下,士卒何曾有眼下這麼威武有序?
伍封手中的黑旗展動,鼓聲驟停,眾士卒立時停下,片刻間又恢復成最早的陣形。
周敬王讚道:「好!龍伯和眾士卒辛苦,寡人今日能見如此威武之師,於願已足,士卒每人賜粟百鍾、佐領五百鍾、將領千鐘,正副統領三千鐘。」
伍封與眾士卒齊聲道:「謝天子賞賜!」
周敬王帶著眾人下了高台,姬介的戰車也馳了過來,周敬王對伍封道:「龍伯與介兒隨寡人入宮赴宴。」
周敬王等人先回了宮中,伍封與姬介除了甲冑,叮囑士卒勤練,將佐士卒今日大大露臉,又得了賞賜,十分興奮,伍封與姬介同往宮中。
大殿上設好了酒宴歌舞,周敬王道:「夢夢在後宮陪各位的夫人姬妾飲酒,寡人想將她們移至大殿同樂,仁兒以為如何?」
姬仁道:「宴樂並非政事,父王這樣最好,想來各位大國使者也會高興。」
過了一會兒,夢王姬將楚月兒、春夏秋冬四女以及隨其他使者來的姬親都帶到了大殿,坐在各人之後,夢王姬與姬仁坐在周敬王的左右。此宴不分男女貴賤,總是天下同樂之意。
眾人紛紛向周敬王敬酒,口中賀辭不絕,此時成周百姓也自行編了一支雜耍隊伍來,在殿上演了諸般玩意兒,周敬王將賞賜他們後,讓他們退下去。
劉卷道:「天子,臣有一辭獻於天子。」
周敬王點頭道:「劉公請頌。」
絲竹聲中,劉卷擊節唱道:「篤公劉!匪居匪康。迺場迺疆;迺積迺倉。迺裹餱糧,於橐於囊,思輯用光。弓矢斯張,干戈戚揚,爰方啟行。」這老頭兒聲音雖然平常,不過這首《公劉》詞倒唱得甚好。
劉卷唱完,那石圃施禮道:「微臣與魯、莒二使有一合舞,欲獻給天子。」
周敬王笑道:「甚好,請三位一展妙技。」
隨殿下絲竹響起,三使對舞和辭,無非是「噫嘻成王!既昭假爾,率時農夫,播厥百谷」之類。其後姬厚、單驕和各國使者都有樂相賀。
伍封頗有些愕然,不知道成周還有卿大夫親舞親唱為王賀壽之俗,他的下首坐的是姬厚,其下是姬介,趁姬厚上前歌舞時,伍封細問姬介,姬介道:「周人本喜歌舞,王爺爺每年賀壽都是這個樣子,這各位使者想是知道此習慣,才會如此。」
眼見姬仁、姬厚也各獻其技,伍封心忖:「這事情一早未打聽明白,未能準備。眼下各人都有所獻,我若不上前試試,雖然天子不會因此而不悅,但總有些殺風景,讓它國之人以為我們齊人粗俗。」
這時候,只餘了夢王姬、贏利和他未曾上去。
夢王姬讓人拿來那具「鳳鳴」之琴來,還未及撫琴,贏利出來道:「微臣不大擅長歌舞之道,想借王姬之妙音和一秦曲,王姬是否願意?」
眾人都暗暗好笑,這贏利看起來便粗粗魯魯,顯然無甚文秀,想得倒精,要借夢王姬天下無雙的琴音唱曲,也虧他想出這法子來,就算他唱得不好,但有夢王姬的妙技,也足能混過去了。
夢王姬微笑道:「世子想唱何辭?」
贏利道:「微臣只懂一曲,名曰《無衣》。」
夢王姬點了點頭,「叮叮咚咚」的琴聲響起,贏利唱道:「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眾人想不到這人外粗豪,這首《無衣》卻唱得極有氣勢,再加上夢王姬絕妙的琴聲相配,效果極佳。
伍封擊掌叫好,這時楚月兒從後面探過頭來,道:「夫君若唱那首《關雎》,只怕還要好些。」
伍封微笑道:「人人都唱曲,我便不唱了。」他站起身來,道:「天子,微臣對詞曲不甚擅長,既然是天子大壽,微臣理應獻技相賀。只不過微臣擬作劍舞,請天子恕微臣在殿上舞劍之罪。」雖然他是劍履上殿,但拔劍而舞,則非要向天子請罪不可。
劍術分劍擊和劍舞二途,劍擊即為劍術,是格鬥之技,劍舞卻屬歌舞一途。眾人聞言,立時興趣大生。伍封的劍術無雙那是人人皆知的事情,可從來無人見過他的劍舞,想像不出他拔劍而舞又是什麼樣子。
伍封的劍舞是教西施時想出來,後來又與西施互研,從此未曾舞過,連楚月兒她們也未過見他的劍舞,眾女自然是興致勃勃,急欲一睹而快。
周敬王笑道:「龍伯劍術絕世,原來還擅劍舞,寡人正想一睹。只是這拔劍作舞,常要琴歌,是否讓夢兒撫琴作歌?」
伍封道:「王姬若能以妙技相和,正是大妙。」
夢王姬微笑道:「夢夢想用那首《關雎》,龍伯以為如何?」
伍封微微一怔,點頭道:「甚好。」
夢王姬琴聲響起,唱道:「關關雎鳩,在河之洲……」,她的聲音柔和清脆,婉轉動人,伍封不料她琴藝絕妙,歌聲也極好,似乎不下於遲遲,立時精神大振,拔出劍來,在殿上飄然而舞。
眾人只見他這劍舞氣勢雄渾,大具兵甲之意,但顧盼展折之間,劍如柔雲,衣若回鷹,瀏漓頓挫,意逸神揚,又悠然健美之極。
伍封與西施互研出來的這套劍舞自然是與眾不同,伍封的劍藝高明,西施的舞技更是冠絕天下,一者劍氣縱橫,一者舞如驚鴻,這套劍舞取二人之所長處,剛柔相濟,只不過伍封去其女兒之柔美,盡顯男子之剛強。更兼他身高一丈,大袖如翼,顯示出一種說不出的飄然欲仙之意。
夢王姬文采無雙,風流絕世,卻也未曾見過如此剛柔相濟、若景若差的劍舞,神為之蕩,更是琴音如清泉飛落,歌聲如風逐天外,琴歌相隨,如同天籟。
眾人耳中灌滿仙音,眼中儘是妙影,無不迷醉。楚月兒等女想不到夫君的劍舞美倫美奐,世上少見,心旌動盪,更是大為癡迷。
終於曲盡舞罷,伍封插劍入鞘,向周敬王施禮道:「微臣的劍舞,未必入天子法眼,請勿怪罪。」
周敬王與眾人此刻緩過神來,滿堂叫好。周敬王大笑道:「龍伯的絕藝層出不窮,實在難得,寡人自小見過劍舞無數,從無勝過此舞者。夢兒的琴歌也極妙,正合得上龍伯之舞。」
姬仁道:「龍伯的劍舞好,適才夢夢的詞也好,『關關雎鳩,在河之洲』,正合周人的脾性,想是夢兒新作?」
夢王姬笑道:「這首《關雎》是龍伯所作,孔子修《詩》,列於第一首。」
眾人更驚,不料伍封還會作詩,智瑤歎道:「這真是巧了,孔子作詩,收王姬之《桃夭》、《卷耳》、《兔苴》,還有龍伯的《關雎》,詩三百零五篇,竟有數篇出自此殿上人手。龍伯將王姬的《兔苴》用於軍中,可謂文有武用。」
伍封剛剛坐下,道:「在下未曾先問過王姬,可謂不問自取,慚愧得很。」
伍封這首《關雎》此時是第一次宣於眾人之前,後世人整抄《詩經》,誤將《關雎》列為「周南」之《風》,以為是出自周地之詞,便是因為今日在成周首現於列國人前之故。
楚月兒等女見伍封的劍舞配合夢王姬的琴歌,立時將各人比了下去,心中大樂,在後面嘰嘰喳喳地十分興奮,惹得人人側目,為眾女之色所迷。
天子大壽一過,數日又到了年末,再加上正值雪融之時,路上泥濘,各國使者自不好早離,都盤算著過了新年,等到春暖之時才回國去。只有衛使石圃推說國中有事,為天子賀壽之後便匆匆回國去了。
新春一過,便已經是公元前477年了。從天子大壽到新春之慶,熱鬧了許多日。
伍封這些日又教了士卒新的八種陣變,這日伍封穿著甲冑,正在軍中指揮八卦陣形,見士卒隊列甚熟,對十六種變化相當默契。心忖可以教些技擊了,便讓眾鐵勇午後開始教士卒矛法。
快午飯時,姬介才匆匆到營中來。這人一向勤勉,每日早來晚歸,今日卻如此反常,頗有怪異。伍封還未及問他,姬介便道:「龍伯,夢姑姑病了。」
伍封吃了一驚,道:「可嚴重麼?」
姬介道:「姑姑昨日睡得晚些,染了風寒,雖不甚重,但醫士在府中來往,不免驚動了許多人,智伯等人都去瞧過,不過都被老莊擋了駕。小侄在府上忙了好一陣才來。」
伍封道:「王姬既病,我可要去瞧瞧,你督促士卒,我到王姬府上打個轉兒再來。」他也不及換下甲冑,叫上鮑興,馭車趕到夢王姬府上去。
莊城正在府門忙著,見伍封到來,喜道:「龍伯來了,請進請進。」
伍封道:「聽說王姬抱恙,在下特來瞧瞧,王姬可好?」
莊城道:「早間有醫士瞧過,王姬適才用藥後小睡,先前太子仁來時已經醒來。」
伍封止住了腳步,道:「在下是否當晚些時候再來?」
莊城道:「這卻不必了,其他人小人敢擅自擋駕,對龍伯卻萬萬不敢,龍伯請隨小人來。」
伍封順嘴問道:「令孫莊周可好?」
莊城道:「謝龍伯相詢,周兒甚好,今日貴府的老商又帶了他出去玩,還未回來,這些天老商時時帶他出去,買些玩物果品給他。」
伍封這些天在軍中忙碌,未理會府中的事,想不到商壺對莊周的小兒如此喜歡,笑道:「老商性如孩童,想不到與令孫如此相得。」
莊城讓人引鮑興去用些酒果,自己帶了伍封往後院去。走過月門之時,一個家人趕上來道:「莊爺,智伯又來了,如何是好?」
莊城歎了口氣,道:「這人倒有耐心,只好由小人去接待。」他叫了個侍女,讓她帶伍封到夢王姬的寢室去。
這莊城對他還是另眼相看,智瑤之類的人一到府上,莊城無須問過夢王姬便自行擋住,對伍封卻不然。伍封心想:「如果王姬睡著,我便不好打攪,只好先走;若是未睡,便說幾句話,好歹應個景兒。」
後院中往來的侍女不少,見到伍封黑盔墨甲雄赳赳地到後院來,對他十分注目,無不甜笑。伍封到了寢室之外,便聞到藥香由室中飄了出來,侍女停在門前,示意伍封自行進去,伍封頗為些躊躇,小聲問那侍女道:「王姬是否睡著?」
那侍女微笑道:「先前已經醒了,想來還未睡。」
伍封點了點頭,走進室內,只覺室內熱氣騰騰,門後是數扇淡綠色的屏風,轉過屏風,便見室中幾個銅爐燒得正旺,中間有一個斜面的臥榻,夢王姬蓋著一張綠被,正倚在上面小睡,手中一大卷黃帛由被上垂下來,一端在她的手中,一端卷落在地上,帛上儘是些蠅細小字。
伍封所立之處離臥榻不過五六步,見她雲髻散落在枕上,露出那張潔白的臉來。只見她眉彎嘴小,長長的睫毛低垂,偶爾輕輕翕動。
伍封與她離得甚近,只覺幽香撲鼻,心忖:「她正睡著,我這麼進來可不好。」躡步便想退出去,可他身上的甲冑都是鐵片綴成,此刻心中略慌,鐵甲發出輕微而清脆的金屬碰響。
夢王姬立時醒來,睜眼見伍封正尷尬站著,微微一笑,懶洋洋道:「龍伯來了。」
伍封只見她兩顆漆黑的眼珠如黑夜的星星般明亮,彷彿如夜空一般的深隧,從她眼睛中瞧進去,似乎是無限的空間一般,令人有一種極美且極神秘的感覺,心中一動,癡癡看著,忘了說話。
夢王姬見他目不轉睛地瞧著自己,臉上轉紅,嗔道:「龍伯!」
伍封「噢」了一聲,搔頭道:「在下,這個,聽說王姬抱恙,特來看看。」
夢王姬道:「龍伯既來,夢夢這樣子有些不恭,須略略梳洗後才來。」
伍封搖頭道:「這也不用,王姬這不施粉黛的樣兒甚好。」
夢王姬坐起來,她衣襟甚鬆,被伍封一眼瞧到頸下如玉一般的肌膚上去,伍封心中一蕩,又覺甚是尷尬,忙退了數步,險些撞到了背後的屏風。
夢王姬臉色變得如晚霞一般紅,白了伍封一眼,將衣襟拉好,順手將黃帛放在一邊。
伍封頗有些手足無措,正怕夢王姬責怪,便聽她柔聲道:「龍伯請坐。」
伍封見床前四五步遠處有一張厚席,遂坐了下來,鐵甲發出一連串聲響。伍封道:「在下剛從營中來,未及卸甲,甚覺累綴。」
夢王姬道:「不過龍伯著甲時更顯得威武。」她見伍封盯著那黃帛,便道:「這是夢夢請人從大典之府的竹簡上抄下來,竹簡不易拿放,用帛書最好。上次月兒口述的五千言《道德經》也抄上了,這些天夢夢正值研看。夢夢雖不懂兵法,不過那《孫子兵法》也甚為喜歡。」
伍封愕然道:「王姬這《孫子兵法》由何而來?」
夢王姬笑道:「那是夢夢以前到晉國時,趙大小姐所授。」
伍封心道:「怪不得飛羽說你琴技無雙,原來早就是熟人。」
夢王姬此刻本擬掀被下床,一雙雪白的腳從被中探出來,可又覺不好,忙將腳縮回,又斜靠下去。
她這麼懶洋洋一動,越發地顯得嫵媚動人,伍封雖只是看了這雙纖足一眼,卻已經心旌顫動,良久方道:「初春正寒,王姬可要小心。」
夢王姬秀眉微蹙,道:「龍伯此來就是想說這話麼?」
伍封也覺得此語頗俗,道:「大凡人來探病,無非是說這樣的話,在下只不過依樣如此。」
夢王姬點頭道:「俗言甚多,人活世上便不得不說這些話。」
伍封也點頭道:「正是,人也沒理由時時直述胸臆,實話實說。」
夢王姬靜靜瞧著他,道:「譬如龍伯此刻心裡想的,未必便願意說出來。」
伍封怔了怔,脫口道:「在下並沒有什麼話要說,只是覺得王姬極美,這話也未必說不得。」
夢王姬本來臉色已經平和下來,此刻又微微一紅,嗔道:「難道你們心中,除了美不美的,便沒有其它的言語?」
伍封歎道:「在下知道王姬學問通天,也知道王姬精通音律曲辭,可在下是個俗人,每見王姬,首先不免驚歎美艷,其次才會想到學問音律上去。」
夢王姬見他倒也老實,點頭歎道:「這世上本就是如此,只因世事全在男子手上,女子的學問再好也是無用。男子看女,還是比較注重色相一些。」
伍封道:「就算是女子當權時,男子這心思估計也是變了不的了。女子看男是否也是如此?」
夢王姬道:「在女子眼中,所求或要多些,外表固然重要,恐怕還不排在第一,其餘人品、本事、功名、富貴之類恐怕在意得多些。不過世勢對男子的期望甚高,像龍伯這樣戰功顯赫、爵高位重只怕是古今少有的了。」
伍封道:「在下這三年之間東奔西走,總覺得身不由己,雖然威權日重,名氣遠播,可心中還是喜歡三年前藉藉無名、悠然自在之時。」
夢王姬歎道:「這世勢本就是如此,人活在世上,並不是責於己而是責於世,一個人的才能可以自求,但其身之生存價值卻是取決於別人的評價,功名富貴便上其中一項。人若是能為自己隨心所欲而活,只怕是不大可能。老子學說之可貴,便在於教人追求在這世勢中追求自身的隨心所欲。」
伍封沉吟道:「王姬這麼說,倒讓在下有些迷惑了。老子曰『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譬如人是自然之物,所言所行亦屬自然,那麼世人之征戰殺伐也應該是自然的了。既為自然,就無所謂善惡,也不必說無慾無求,然後老子卻讓人棄善惡之見,無慾無求,似乎又並非自然了。」
夢王姬搖頭道:「老子說人是自然,是指初出世的人,所以他說『含德之厚者,比於赤子』,德即是自然之道。人漸長成,非自然之物相侵,漸漸偏離大道,『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而道是『視之不見』、『聽之不聞』。老子的《道德經》五千言,便是教人復歸自然的方法。」
伍封歎道:「這法子可難了。」
夢王姬道:「老子之法是大道,讓人求於自身,可難以做到。此時便需要孔子的方法了。孔子以禮治世,將每一個人的生存地位作出限制來,這樣便能夠使人摒棄非自然之物了。」
伍封道:「這樣只怕也甚難。」
夢王姬道:「正因為如此,便需要法了。」
伍封點頭道:「禮教人何事該做,法教人何事不該做,不過這離自然便有些遠了吧?」
夢王姬道:「以法治世,是用來去惡,即是以強制的手段使人守禮;以禮治世,是用來揚善,人若能守禮,便能無過份的欲求,為而不爭,漸漸便能歸於赤子之心。老子曰:『不知常,妄作,凶。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沒身不殆』,就是這個道理。」
伍封張口結舌,良久方道:「王姬竟能將老子、孔子之學混而為一,果然了不起。不過這法和禮都是人為,制之者未必合於道,豈非誤人?」
夢王姬道:「所以老子、孔子都希望有聖人出現,聖人聖制,一切便大有可為了。」
伍封搖頭道:「這聖人可就難找了。」
夢王姬道:「老子西去之前,收龍伯和月兒為弟子,雖然未必視你們為聖人,但肯定是以為你們較能合於道。去惡揚善,法禮並重,其後才能使人歸於自然。」
伍封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歎了口氣,苦笑道:「在下只怕會讓老子失望。」
夢王姬微笑道:「那也未必,只要……」,這時門外履聲急響,莊城在門外道:「龍伯,王姬,天子負恙!」
二人聽說天子有病,夢王姬顧不得有恙在身,忙不迭與伍封一起趕往宮中去。
周敬王自從大壽之後,身子便不大好了,再加上新春與群臣鬧騰時受了些風寒,病勢漸轉沉重,各國使者入宮看過後,心知天子本來病重,自從各國使者入周,人逢喜事,精神爽利了些,如今再病,自然是非同小可。本來各國使者正打著回國的主意,此刻就不便離開成周,要時時入宮探病才合於禮。
他這一病不起,夢王姬雖然病癒,但天子病重,自然是暫罷宴客,每日與姬仁在宮中守候,弄得眾使者少了一大樂事,平日碰面時都沒甚精神。
眼見已是春暖雪融,草木滋長,滿地披綠,伍封見姬介對軍務漸漸上手,每日由他帶著鐵勇在營中督促士卒練習陣變技擊劍術,自己半日在營中帶兵,抽空指點姬介的劍術兵法外,另半日不是入宮探病,便是與燕世子姬克和秦世子贏利聚一聚說話,談論些天下大事。
這日伍封正抽空回府,與楚月兒等女說話,王宮派了個寺人來,急召伍封與楚月兒入宮。伍封見天子連楚月兒也召入宮,心中一驚,知道事情有些不好,匆匆忙忙與楚月兒趕到天子寢宮。
門外站著姬仁、姬厚、姬介以及劉單二公,姬仁搶上來道:「龍伯……」,聲音哽咽,說不出話來。伍封心中一沉,小聲吩咐姬介,命他速入營中,約束三軍,不可輕出。
姬介走後,寺人將伍封和楚月兒帶入寢宮,伍封便見周敬王躺在床上,夢王姬伏在床邊正哭著。
周敬王見了伍封入宮,眼中一亮,道:「夢兒先出去,寡人有話要與龍伯和月公主說。」
夢王姬退出去後,伍封與楚月兒跪在床邊,周敬王此刻目光散亂,緩緩道:「月公主,寡人有一事……,有一事,夢兒一生被寡人所誤,日後煩你多多照看。」
楚月兒這些天時時被天子召入宮說話,周敬王對她便如自己的子侄一樣。此刻她眼淚汪汪地說不出話來,不住點頭。
伍封卻不解天子之意,心忖天子病重,有些語無論次,這話理應說給姬仁聽才是。周敬王忽抓住伍封的手,道:「龍伯,仁兒敦厚慈和,性較懦弱,煩你保護仁兒即位,勿使生亂。」
伍封點頭道:「微臣知道。」
周敬王點了點頭,含笑而逝。
伍封想起自己到成周數月,所見的天子慈詳謙和,政事精明,而他對自己極厚,不下於齊平公。齊平公厚待他,那是因為他是其女婿,天子與自己無親無故,卻如此厚待自己,視若家人,早令他大為感動。此刻見周敬王薨了,便如至親的長輩去世一樣,與楚月兒一起放聲大哭。
此時,眾臣都搶進寢室來,伏地大哭。周敬王自王子朝之亂時即位為天子,共四十三年,為政仁和,有長者之風,周臣與他相處日久,對他尊敬之極,此刻伏地痛哭倒不是偽作傷痛之狀。
宮中的大鐘鳴響了十二聲,聲振極遠,想來全城都能聽見。這喪鐘一響,城中人人都知道天子薨了。也沒過多久,智瑤、姬克、贏利等各國使者果然都匆匆趕入宮來赴喪。
伍封哭了一陣,忽想起周敬王的話來,此刻新天子未立,便以他的爵位最尊,道:「先王歸天,理應另立新王,由新王主喪。」
這時,眾臣抬起頭來,伍封見有人欲言又止,也不想聽他們說話,免得多生枝節,道:「先王身前已立太子,今日當奉太子為王。各位或是先王之子、或是王臣,還有各國的臣屬,自然知道王意。如有異議者,便是違了先王之旨,在下便會以違旨作亂之罪將他拿下來處置。」
眾人聽他這麼一說,那是預先封住眾口,眼見他按劍而立,誰敢多話?
立太子之日,宮中匠人便趕製了冕冠王服,此刻伍封讓寺人將冠服請來後,扶太子姬仁坐在中間,親手將冕冠為他戴上,又替他換上赤色的王服。
伍封領著眾臣在先王床前參拜新王。新王姬仁謚稱周元王,此刻即位為王,受眾人參拜後,命寺人拿來喪服替眾人換上,自己在王服上加了件喪服,開始主持諸般喪禮。內有伍封在宮內鎮住眾臣,外有姬介在營中統轄三軍,這新王之立順利得出人意料。
周元王姬仁見大局已定,鑒於前事,即刻宣佈立姬介為太子,以免日後因為太子之爭而生亂。又賜伍封為太師,夢王姬、楚月兒為太傅。王室本無太師、太傅二職,晉、楚二國有太師,宋國有左師和右師,楚還有少師,晉國有太傅,齊國叫太子牙傅,還有少傅。周元王便學晉國設了太師和太傅二職,太師是天子之師,是朝官,比同二卿;太傅是太子的師傅,類似楚國的少師,不過不算朝官,不上王殿。他這是因為時移勢易而設二職,不料其後各國都學王室,也設出這兩種官職來。
天子之喪禮比一國之君的喪禮更為複雜繁瑣,一連許多日來,諸般禮儀讓眾人忙了個不亦樂乎。好在各國使者除了衛使先回國以外,其餘的早在成周,到無須等候各使由各國趕來拜祭,周敬王的銅槨便置於太廟的側殿之中,等停槨七月滿後再葬。
三年前齊簡公的喪禮,各國使者是等五月下葬後才離齊,那是因為齊國新君未立,政事上隱含變數之故。如今舊王已故,新天子已立,連太子也立了,各國使者已經依足了禮節,便不必等到周敬王下葬後才走了。先是智瑤託言離國日久當回,匆匆趕回晉國去了,周元王和伍封知道這人境大事煩,也難為他在成周呆了這麼久,周元王親自送了他出城。
智瑤走後,各國使者也陸續告辭,最後只剩了燕世子姬克、秦世子贏利還留在成周。
伍封是周敬王向齊國借來的臣屬,以齊使之禮行天子之喪後,暫時便成了天子的臣屬,眼下王畿內已經無人不知龍伯這位太師、三軍統師、天子之師了。只不過新王初立,伍封不敢大意,每日要上朝與周元王議事,軍中大半事務交由太子姬介來打理。
新王已經立了三個多月,這日伍封從朝上回來,到大營中去了一趟,見鐵勇正教士卒劍術、矛法,十分忙碌,眾士卒甚有長進,心中暗喜。
回到府中時,楚月兒等人剛從夢王姬府上回來,冬雪笑吟吟地跑來,道:「龍伯,萊夷的信鴿飛來,說九師父、楚夫人、展爺和波兒到了萊夷,展爺已經開始為龍伯訓練水軍。最要緊的消息,是說公主生了一子,十分健壯,母子均好。」
伍封大喜道:「這我便放心了,這小子生得像我還是公主?」
冬雪笑道:「帛書寫不了那麼長,可沒有說,不過起了個小名叫敬兒,等龍伯回去後起名,早兒如今也會說話了。」
伍封喜孜孜地在堂中打著圈兒,樂不自勝。
小紅道:「先前有個晉人來過,他是趙老將軍府上的人,到成周來辦事,田力托他來傳個訊,說了幾句話便匆匆走了。」
伍封暗吃一驚,道:「不是燕兒有何事情吧?」心忖這晉人必是找張孟談和高赫的。
小紅道:「四小姐的確有事,不過是喜事,聽說她有喜了,算來應該有了四五個月。」
伍封笑道:「這的確是件喜事。」
這時,燕世子姬克到府上來拜訪,伍封忙將他請進來,楚月兒等人與姬克也很熟了,便不再迴避,一起在堂上說話。
姬克道:「龍伯,在下明日便起程回國,想到齊國去打個轉,順便到萊夷拜訪一下令堂,未知龍伯有何言語轉告?」
伍封怔了怔,立時明白這是姬克的一番心意,他到齊國落腳是順路,但跑到萊夷去純粹是看他的面子,忙道:「在下無甚其它話語要轉告,無非是請家母保重身體而已。」
姬克點了點頭,道:「在下其實早該走了,不過羨慕成周的繁華富庶,有些捨不得此地,我們燕國境地甚大,可沒有這麼熱鬧。」
伍封道:「依在下看來,燕國雖然不如周富,天下形勢還勝過成周。」
姬克道:「龍伯有何見教?」
伍封道:「成周地處天下之中,夾在晉、楚、秦大國中間,易攻難守,若非各國不敢對天子動武,早就併入大國了。燕國卻要好得多了,地處冀北遼東,周圍大國只有齊國,與晉國之間又有代和中山相隔,東南有海,西有大漠,只要驅逐胡人,便可以擴地,外交好齊國,有齊國為外防,國內施仁政,勵農耕,早晚會成一等一的大國。」
姬克點頭道:「在下也有同感,只是燕國再強,終不如晉楚齊秦。」
伍封搖頭道:「這也未必。以天下之勢,中原各國爭競不休,日後戰事定會愈演愈烈,戰必損國,燕國地處邊陲,又無甚仇國,只要休養生息以自強,彼消此長,大有可為。」
姬克眼中一亮,點頭道:「龍伯此言確是高論,在下回去定會與父君仔細商議,多謝指教。」
伍封道:「世子已經向天子告辭了麼?」
姬克點了點頭,道:「適才已經去過宮中,又去過王姬府上。自先王故後,夢王姬神情抑鬱,頗令人耽心。」
楚月兒道:「夢王姬近來心情不大好,我們每到她府上時,都見她鬱鬱不樂,幸好她與我們還談得來,暫可解憂。」
姬克歎道:「正是,在下也有些耽心。」
伍封問道:「月兒平日到王姬府上,與王姬說些什麼?」
楚月兒道:「王姬喜歡問各國的風物,譬如齊國、楚國、吳國月兒知道些,另外便是魯國、越國、衛國、宋國便所知不多了,王姬雖未去過,卻比我還知道得多。」
伍封心中沒來由地有些失望,點頭道:「王姬想來是從各國使者處打聽到,眼下各國使者都走了,只餘下世子和秦世子利二人,明日世子一走,這成周只怕再沒有這麼熱鬧了。」
姬克點頭道:「秦世子早也要走了,不過王子厚送了他美女數人,整日沉迷酒色,樂不思歸。」
伍封皺眉道:「秦國的智夫人遣人行刺,他還不盡快回去,這麼數月在外,國中恐生變故。」
姬克道:「正是。」說了一會兒話,他便告辭走了。
伍封送走了姬克後,心情甚好,忽想起夢王姬來,心忖這數月間夢王姬深入簡出,未能見著,也該去瞧瞧她了,匆匆趕到夢王姬府上。
自從他上次探病來過之後,由於舊王去世、新王繼立,又為天子之喪、各國使者離城,十分忙碌,已經有三四個月未到過夢王姬府上了,這次趕來,莊城樂呵呵地道:「龍伯可是久違了。」
伍封問道:「王姬可在府中?」
莊城道:「在在在,請隨小人來。」他一連說三個「在」字,伍封暗感心熱,可見這位老莊對他的到訪甚是喜歡。
莊城又帶著伍封往後院去,伍封上次到後院去,正趕上夢王姬小睡,甚覺尷尬,此刻怕重蹈覆轍,覺得這麼往後院去不妥,道:「王姬在後院麼?」
莊城明白其意,笑道:「龍伯勿須見外,王姬每與龍伯說話後便十分開懷,近來她心情不好,龍伯去談談是最好不過。」
伍封想想也是,夢王姬頗喜歡老子的學問,除了自己和楚月兒外,誰還懂得老子之學,能與夢王姬一談?
入了後院月門,伍封一眼便見夢王姬正扶幾斜坐在院中樹下的厚席上,身前攤著那一大卷帛書。周圍有八個侍女正在一旁做布鳶,細看便是當日歌舞「呦呦鹿鳴」的那幾位。
莊城將他帶過了月門,便告辭走了。眾侍女面露甜笑,向伍封盈盈下拜,夢王姬抬頭看時,見伍封正走過來,道:「龍伯是個大忙人,今日怎有暇來?」
侍女拿了一張革席和一張布筵,在夢王姬面前鋪好,請伍封坐下。伍封與夢王姬接觸多了,知道她不喜歡太多俗禮,看了一會兒侍女做出的布鳶,只見有燕形、魚形、圓錢型的好幾個,造型十分生動,稱讚了幾句,逕自坐了下來,陽光透過樹上枝葉灑落在夢王姬身上,伍封只覺得夢王姬因此更顯得清雅高貴,大有仙氣。
伍封道:「久未見王姬,聽說王姬有些抑鬱,遂來探望。」
夢王姬不悅道:「莫非定要夢夢身子不好了,龍伯才來麼?」話說出口,便知這話有些強辭奪理,伍封與她無親無故,未必定要時時來看她,臉上紅了紅。
伍封卻覺得此言有理,慚愧道:「在下近來實在忙碌,真是對不住。」
夢王姬道:「以龍伯的性子,似乎不甚喜歡俗務,近來投身於瑣事,定是想通過俗務而忘記對家人的牽掛吧。看龍伯的神情,似乎家有喜事。」
伍封被她一語說中,暗暗佩服此女的細心,點頭笑道:「在下的夫人妙公主上年底生了一子,昨日傳來了消息。」
夢王姬笑道:「原來龍伯有得麟之喜,理應相賀。」
伍封呵呵笑道:「是是,不過此子還未見著,只怕與公主一般頑皮,日後可有得煩了。」
夢王姬道:「龍伯已有二子,想來日後都是名將。」
伍封搖頭道:「這可不好,在下不太喜歡他們如我一樣,整日裡打打殺殺,若能像王姬這般,那才好了。」
夢王姬微微歎了口氣,道:「夢夢是閒來無事,才會投情於音律簡冊,這些東西只能怡情,不足以振興家國,用途並不甚大。」
伍封道:「那也未必,眼下列國尚武輕文,武人大多粗俗不文,日後恐怕文士反能見功。譬如管子雖然也懂武,但終是以文事取勝。」
夢王姬歎道:「孔子周遊列國,無國能用,由此可見文士當國之難。」
伍封見夢王姬席邊一個純銅的柱狀盒子,上面雕飾甚精,打量了兩眼。夢王姬道:「這是裝帛書之用,平時蓋上銅蓋,既可防蟲蟻,又能防雨水。」
伍封此刻心情極佳,只覺得異香撲鼻,雖然他以毛孔呼吸,但以鼻吸味卻倍覺靈異,此刻忽覺異香傳來,如同多種花草便在身側,四下打量。
夢王姬奇道:「龍伯在看什麼?」
伍封道:「好香,在下正尋思是何花草竟能如此之香?」
夢王姬笑道:「春暖花香,想是院中花卉氣息。」
伍封搖頭道:「不然,在下眼鼻甚靈,這香決非遠處傳來。」漸漸將上身向夢王姬移過去,笑道:「原來此香是從王姬身上而來,怪不得上次探病之際,也覺有此異香。」
夢王姬臉色飛紅,嗔道:「龍伯忒也無禮,怎可如此說話?」
伍封仔細嗅了一陣,道:「這不算無禮,在下只是實話實說。」他細細看著夢王姬,見此女似惱還羞,旖旎動人,心中一蕩,忽有一種抱攬入懷的衝動,心知不妙,連忙起身。
夢王姬吃了一驚,問道:「龍伯……」,伍封心道:「這麼下去可不好,我可沒有柳下惠大哥的本事。」道:「在下告辭。」
夢王姬見他突然要走,驚道:「是否夢夢有所得罪?」
伍封搖頭歎道:「王姬沒有得罪在下,只是在下與王姬在一起久了,怕會得罪王姬,只好先走,避之則吉。」
夢王姬忽然明白他的意思,臉紅如霞,也未留他。
伍封走出數步,忽想起一事來,回頭問道:「王姬請去保護秦世子的張孟談、高赫等人還在麼?」
夢王姬道:「他們還沒有走。不過秦世子還不願意回秦國去,夢夢曾提醒過秦世子,他說其父君在嫡庶長幼事上甚是英明,自會處置智夫人,若是自己早早回去,恐擔上殺害庶母兄弟的罪名。」
伍封點了點頭,出了夢王姬府,吁了口長氣,心道:「夢王姬委實魅力驚人,不知不覺之間,令人神迷。」他並非不好女色之人,自從上次到夢王姬府上探病之後,便大生親近之意,但想人家是王姬,不可能嫁自己當妾,自己與她幾乎沒有什麼可能。此刻只好按捺心思,又到王師大營去了。
伍封見士卒人多,三十鐵勇有些忙不過來,想了想,便將一百倭人勇士調到大營教士卒兵戈刀矛,換回三十鐵勇回來府中。營中兩萬多士卒,乾脆改由倭人勇士任教,或能快捷一些。
晚間時,張孟談、段規、任章三人一起到府上來拜訪,伍封想不到趙、韓、魏三家的謀臣竟會攜手同來,忙將他們請到大堂說話。
張孟談道:「小人早想來拜見龍伯,可惜不得其便,明日小人等便要回晉國去了,特來告辭。」
伍封心道:「昨日到府上來報訊的趙府晉人,原來是召你回國的。」笑道:「其實在下也想見見各位,今日還向王姬問起哩!」
任章歎道:「龍伯每到一處便能建功,如此能為,小人等真是望塵莫及。」
段規點頭道:「小人臨來之時,韓公命小人一定要拜訪龍伯,代主人致問候之意。」這人身材矮小,說起話來卻精神十足。
伍封道:「這真是有心了,各位能來一述,顯是當在下是個朋友,在下歡喜得緊。燕兒嫁給了無恤兄,日後長居晉國,各位如有機會,還請多多照應。」
張孟談點頭道:「龍伯放心。」
段規道:「小人雖不是趙府的人,不過四小姐如有用得上小人之處,小人看在龍伯和月公主面上,必會盡力而為,相信任兄也會如此。」
伍封點頭道:「這就好了。」他讓鮑興取三口「步光」鐵劍來,送給他們每人一口,道:「三位都是智勇之士,這劍或能用得上。」
張孟談三人大喜,這「步光」鐵劍鋒利之極,十分有名,勝過他們自身的青銅劍不少。
楚月兒聞說張孟談等人來了,早在後院收始了若干奇貨玩物,此刻上堂來,給三人各有所贈,她在絳都之時,這些人也送了她不少東西,此刻自然要加倍饋送。道:「這裡有個大禮盒是夫君送給燕兒之物,煩三位帶回去交給燕兒。願她小心身子,順利生產。」
張孟談道:「這是舉手之勞,小人等定會照辦。」
這三人屬於三家,又只是家臣,自然不好與伍封說得深入,只是說些客套話,告辭走了。
伍封對楚月兒大加讚賞:「月兒甚得我心,我們正該給燕兒送些禮物。」
楚月兒笑道:「我在絳都時,人人都送了不少東西,儘是些稀罕物兒。兩位時時天子賜些物什給我,正好送給燕兒一些。其實這都是看在夫君面上,只不過夫君在外出力,月兒在家受賞罷了。」
伍封心想:「張孟談他們走後,世子利在姬厚府上便不甚安全了。」連夜入宮見周元王,說起贏利之事。
周元王也有些耽心,道:「寡人想請世子利在宮中暫住,龍伯以為如何?」
伍封道:「如此甚好,微臣便趕到王城去,將世子利請來。」
他帶了三十鐵勇和一百倭人勇士連夜出城,趕到王城的姬厚府上,親自將贏利接了出來,一路護送到成周王宮。姬厚雖有些不悅,但也如釋重負。
贏利感其愛護之心,歎道:「在下與龍伯無親無故,龍伯竟然如此照拂,比若兄弟,在下真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了。」
伍封笑道:「為公為私,在下都不能讓世子身臨險境。」
次日伍封在營中忙了半日,回家用過午飯之後,伍封看看匠人將輜車改造成的數十乘軘車,果然甚好,給諸匠人賞賜了若干金帛,這才到後院去。見楚月兒正笑嘻嘻地與春夏秋冬四女說話,心忖這丫頭最可人心,不論自己是忙是閒,她總是能自得其樂,從來不讓自己為她擔心。想到此處,心中愛念大生,召手道:「月兒。」
楚月兒笑著過來,道:「夫君,有事麼?」
伍封道:「這些天忙了些,久未帶你出去玩兒了,你是否願意外出走一走?」
楚月兒笑道:「這最好了,月兒正尋思是否找王姬去說話。」
伍封見春夏秋冬四女也都熱辣辣瞧著自己,笑道:「你們也一起去。不過先得去一趟營中,你們有先王所賜的金牌,來去軍中無妨。你們都換上甲冑,我們一起看士卒練武,此之謂一舉兩得。」
他們都換上甲冑,讓圉公陽、庖丁刀與三十鐵勇守府,正要出門,卻見商壺頭頂著莊周由府外回來。伍封和楚月兒原怕商壺在外闖禍,不敢輕易讓他出府,不料這人平日有些渾沌,楚月兒幾番帶他到王姬府,卻應對得當,並不惹事生非,這才許他可以自行外出。
楚月兒笑道:「老商怎麼才回來,快帶周兒去用飯。」
商壺道:「老商在王姬府上已經吃過了。」
鮑興見莊周小手上高舉著一個布鳶,笑道:「原來你帶周兒去放鳶。」
莊周那小僮兒卻道:「這布鳶是一尾大魚,這是王姬送給龍伯的,周兒可不敢拿去放。」
楚月兒見這布鳶是一個魚形,頗為有趣,忙接了下來,好奇道:「王姬怎麼突然間送了個布鳶來?」
伍封笑道:「昨日我去看她時,她的侍女正制布鳶,被我瞧見,王姬只好送一個來,這叫作見者有份。」
商壺興沖沖道:「姑丈,我們是否就放鳶去?」
伍封道:「你帶周兒隨我們去吧,一陣間有暇,我們便去放鳶。」
商壺大喜,將莊周放在一乘車上,自己也上了車,隨他們同往大營。
到了大營,姬介見伍封帶了各位夫人來,道:「龍伯的各位夫人都是善戰的驍將,正好指點士卒。」又見莊周,笑道:「咦,周兒也來了。」
眾人上了閱兵台,觀看士卒練武。眾士卒見龍伯的各位夫人均在,自不好在女子面前示弱,一個個格外賣力。
眾女興致勃勃地看了一陣,漸覺無趣,眼光不住向身旁的布鳶上瞧去,莊週年紀雖幼,卻十分聰明,知道這軍營不比它處,一聲不吭。
伍封笑道:「這些士卒的劍術矛法,你們自然是看不上眼了,我們到城頭放布鳶去。」讓姬介自督軍練習,帶了眾人又往成周的城牆上去。商壺又將莊周頂在頭上,跟在眾人後面,自己與莊周說話。
這王師大營本就在城北邊牆下,眾人由營中上城,沿城牆緩步走著,看著城內外的景色。
成周城牆高達三丈,向城外看去,只覺滿目綠蔭,藍天白雲,連春夏秋冬四女也可一直看到城外七八里處,見邙山一帶低矮的小山起伏,山中紫氣氤氳,登覺心懷大暢。
眾人沿城牆一路走著,指點著周圍的景色,伍封道:「我總覺得這城外的景致不如萊夷。這裡地勢平緩,一眼便看得十分清楚,比不得萊夷處處都是此起彼伏的大山小丘,總覺得裡面藏著殺氣。」
鮑興在一旁愕然道:「龍伯,那殺氣也好看麼?」
伍封笑道:「殺氣是看不到的,不過若能感受到其中的殺氣,便知道有許多變數。人若是從開始便知道如何結局,那便無趣了。」
鮑興笑道:「不過小人覺得小刀的庖室之中最具殺氣,牛羊豕鳧,殺氣騰騰。」
眾人由北至南,在城牆上走了一大圈,伍封怕眾女累著,便在城南頭上休息,城頭士卒忙不迭替眾人準備席筵酒果。
商壺將莊周放在身邊,替他剝削果品,拭汗擦額,忙個不迭。伍封訝然道:「只道老商是個粗人,想不到對小孩兒卻十分心細。」
楚月兒點頭道:「周兒天天與他一起,一玩就是大半天,居然衣飾乾淨,想來照顧甚周。」
伍封道:「日後帶老商回到齊國,等早兒和敬兒大了些,便讓他帶著去玩耍,只怕極好。」
說了一會兒話,伍封與楚月兒又站在城牆邊上遠眺,只見城南不遠處河水渾黃,滔滔東流,數里外有一處較高的山,隔著河兩岸相望,山壁陡削,造型甚奇。伍封叫來一個士卒相詢,知道是龍門山。伍封點頭道:「原來這便是龍門山,那大鯉逆上躍過龍門,便化為龍的傳說想是在此地。我教匠人將水寨建在龍門山下,想來應建好了,抽空帶你們去看看。」
眼下正是春暖花香之際,看城下時,只見卿大夫家中多有出郊踏春者,城下人來往甚眾。遠方田中早已經播種完畢,有不少人正在田中除草,滿目看去都是平和安詳。
眾人見南門風大,便將布鳶放起來,越放越高,只見這布鳶如一條魚般在風中游動。楚月兒將布鳶放得高了,將繩交給莊周,自己興致勃勃地躍上城牆,坐在城頭上遠眺,那些士卒吃了一驚,這城頭比城牆更要高出一丈,離地有四丈之高,若是不跌下來,後果堪虞。伍封等人知道楚月兒的手段,並不在意。
城頭上春風洋洋,送來遠處的花草氣息,令人欲醉,眾女和商壺、莊周嘰嘰喳喳地搶著繩放鳶,不過商壺每搶在手中,便交給莊周。
伍封見春夏秋冬四女變得與玩童相似,追逐笑鬧,忍不住哈哈大笑。又向楚月兒瞧去,見她長髮飄動,細腰堪握,也跳上了牆頭,坐在楚月兒身邊,順手將楚月兒攬在懷中。
楚月兒仰面躺在伍封身上,看著空中那布鳶,隨口道:「夫君,你喜歡春天還是秋天?」
伍封順嘴答道:「或是秋天吧。」
楚月兒道:「為何是秋天呢?」
伍封道:「秋天收穫之時,滿目金黃,是人一年中最辛苦而又最心安的時候。」
楚月兒笑道:「我倒覺得春天好些,生機昂然。」
伍封歎了口氣,道:「也說得是,我小時也喜歡春天些,眼下更喜歡秋天,固然是俗念多了之故,只怕也是心態老了。」
楚月兒格格笑道:「夫君如還說老,天下只怕都是老翁老婦了。」
伍封細細看著她的小臉,見她笑靨如花,眉心的小紅痣更使她顯得嬌艷欲滴,笑道:「月兒之美,真是越看越覺得動人!我與你在一起時,如沐春風,最覺得輕鬆自在。」
二人在城頭上喁喁私語,盡說些不相干的閒話兒,心神漸醉。過了好一陣,楚月兒忽指著天上道:「夫君,你看。」
只見遠方不知何處也放了一隻鷹形的大布鳶來,越放越高,漸漸向伍封他們這只魚形的布鳶靠近。
春夏秋冬四女指指點點,覺得更有趣味。
伍封看了一陣,笑道:「那是王姬的布鳶,我在她府中時,正見她的侍女造這布鳶。」
莊週年紀雖小,頗擅放鳶之道,伸縮長繩,將魚鳶放得愈高,與那個鷹鳶此起彼落,互相追逐,彷彿兩隻活物一般。
城下的人漸漸被這二鳶吸引,都抬頭看著空中,手中指指點點,也不知道說些什麼。
忽然一陣大風吹過,莊周「哎唷」一聲,一時未曾注意,兩隻布鳶靠得近了,來不及收繩,猛地纏在一起,兩邊放鳶的人情急之下,猛力拉扯,長繩斷開,兩隻布鳶因為被繩子纏住,隨風緩緩飄落。
眾人惋惜而歎,楚月兒道:「夫君,好不好我們躍上去,看看能否追上這布鳶。」
伍封見這鳶離地足有數十丈高,吃了一驚,道:「我們能上得這麼高麼?」
楚月兒道:「若不試試,怎知道成不成。」
伍封尋思只要二人互相借力,便可將下墜之力化去,不怕摔下來受傷,點頭道:「好吧,我們便試試。」自從他得知妙公主平安生子後,心情甚好,早想渾身舒展一下了。
二人站起身來,伍封道:「月兒,去吧!」二人盡力上躍,飛起了丈餘高,心中均是暗自欣喜,以前他們一躍之下,絕高不過丈,要再往上升便須借力,此刻一躍便差不多兩丈之高,知道是吐納進入「龍蜇神境」的緣故。一躍到盡,二人雙手互握,借力向那二鳶迎上。
城下的人齊聲發出驚呼之聲。春夏秋冬四女和鮑興等人見二人向上躍起,越飛越高,暗暗吃驚。只見伍封和楚月兒互握著手,一黑一白的甲冑在夕陽下閃閃生輝,漸漸向上飄去,速由快變慢,恍如仙神一般,離地有數十丈之高。春雨等人雖然常見他們的「比翼雙飛」之術,卻從未見他們能飛得如此之高,相顧駭然,唯恐他們就此沒入雲中,不禁擔心起來。
伍封和楚月兒到了那布鳶近前,捉住了鳶,只覺心曠神怡,大有餘力,再向上飄飛了一會兒,伍封覺得一手舉鳶,可減許多下墜之力,不過此刻也無暇深究,他怕春雨等人耽心,道:「月兒,下去吧。」
楚月兒點了點頭,二人變換身形,俯身下衝,如同兩頭大鷹一般,先前速度極快,漸漸變慢,離城頭十餘丈時轉過了身,再成頭上腳下之勢,緩緩落在城頭上面。
伍封心中一動,向天上看去,心忖:「我學會臍息之後,便能凌空行劍,這『比翼雙飛』之術互相借力,仍用的是『借』,眼下已經到了『龍蟄神境』,是否可以真的與天地相合,不用借力而飛呢?」
春雨等人迎了上來,七嘴八舌相詢,鮑興和商壺早張大了口,半晌合不攏來,呆了好一陣,問道:「龍伯,小夫人,這天上是什麼樣子?」
伍封回過神來,搔頭道:「這個我可沒注意,只是看著月兒身形甚美,忘了看四周了。」
楚月兒笑道:「其實也沒有什麼,無非是風稍大些而已,若再往上去,只怕有些不同。」
莊周奇道:「原來龍伯和小夫人會飛。」
商壺道:「天子說姑丈和姑姑是神人,天子的話是不會錯的。」
伍封笑道:「今日便這麼著吧,眼下天漸晚了,先前我往下看時,偶見夢王姬帶著侍女正在城外,我們將她的布鳶送去,順便打個招呼。」
眾人下城牆時,卻見城下百姓黑乎乎地跪了一地,伍封吃驚道:「他們這是幹什麼?」
小紅道:「先前公子與小夫人上飛時被他們瞧見,便這麼跪下,後來人越來越多,就成這個樣子了。」
伍封笑著向他們揮了揮手,百姓大聲歡呼,聲若雷動。
眾人徒步出城,沒行多遠,便見夢王姬等人在一株大樹附近。伍封拿了那鷹形布鳶上去,夢王姬的那班侍女看見他更是驚異尊敬,忙不迭將布鳶接過去。
夢王姬道:「夢夢偶爾出來踏青,不料碰上龍伯,這真是巧了。」
伍封道:「王姬正該出城走走,久悶府中可不好。」
夢王姬歎道:「龍伯與月兒竟能比翼而飛,這真是天下奇術,夢夢可是從未聽聞過。」
伍封笑道:「這都是與人打架多了,逼出來的本事。」
夏陽看著附近的那株大樹,甚感好奇,笑道:「這株丑樹生得甚怪。」
眾人看那樹時,果然生得奇形怪狀,滿樹都是節子,無一處不彎,彎得又毫無規則,雖然不是死樹,卻光禿禿地沒見幾片葉子,樹皮上青苔堆得老厚。
商壺頗懂樹木花草,看了看那樹,道:「這樹質地鬆散,怕有五六百年了。」
春雨奇道:「五六百年竟沒有人將它砍了去?」
伍封道:「正因為此樹無用,便能活五六百年。」
夢王姬點頭道:「此樹彎曲不規,質地鬆散,制舟易沉、造車易爛、為梁易朽、當柱易蛀,百無一用。更兼它不擋道、不遮蔭,因而無人會想著砍來用,才會如此長壽。」
秋風愕然道:「原來無用也有好處。」
夢王姬道:「當它百無一用時,無用便是其用處了。」
伍封和楚月兒不住點頭,楚月兒道:「王姬這說法很有道理,不過消沉了些。「
伍封道:「但王姬的說法大可以借鑒,譬如有的人以為可用金帛來解決任何問題,那麼對他來說,金帛便成了他的問題,早晚出事。」
春雨等人目瞪口呆,茫然互顧,倒是商壺與莊周若有所悟,點了點頭。
伍封等人告辭回營,上車回府,才到府中,庖丁刀便上來道:「龍伯、小夫人,那大叉已經打造好了。」
伍封奇道:「什麼大叉?」
楚月兒道:「我見老商那柄青銅叉子粗笨,無甚韌性,上次在絳都時魏公送了些良鐵,雖然不比越國的精鐵,卻可以鑄兵,既然府中有冶爐匠人,便讓匠人為老商重鑄,小刀是此道高手,時時監督,這幾個月下來,終於鑄出來了。」
庖丁刀將那大叉遞上來,伍封見仍是青銅所鑄,不過裡面用了許多良鐵,兩個叉尖上用鐵較多,各長一尺,相距五寸,叉長一丈多,最奇怪的是叉尾上有個大鐵環,連著一條細長的銅鏈,也含鐵質。
庖丁刀道:「連叉帶鏈共重二十八斤,鏈長二十丈,甚是堅韌。」
伍封喜道:「這銅鏈想是為了作飛叉之用,月兒定是想出了一套叉法吧?」
楚月兒笑道:「這這叉法是從矛法之中變出來,不過有幾招飛叉之法,還算過得去。」
伍封忙道:「月兒快試來瞧瞧。」
眾人到了前院場上,楚月兒拿著這大叉,使了套叉法出來。只見她用的是橫、攔、絞、剪、扎、纏等法,身叉相隨,走橫落順,閃轉吞吐,輕靈飄逸,比商壺自己的叉法要高明百倍,楚月兒只使了十餘招,伍封已看得血脈賁張。
忽見楚月兒手振處,大叉猛地向天上飛了出去,拖著那銅鏈如一條長尾,大叉如一條蛇般往空中游去,凌厲無匹,又夭然靈動,如同活物。
伍封大聲叫好,楚月兒提叉回來,伍封道:「最後這幾招飛叉是最妙的,難為你怎能想得出來。」
楚月兒笑道:「月兒可是從晉國時便想起,好不容易想出來的。」
伍封歎道:「你對徒兒的愛惜之心,連我也覺得有些妒嫉!」
楚月兒格格笑道:「月兒對夫君才是最愛惜的哩!這叉法步戰最為有用,車戰和馬戰稍差些,不如小興兒的那套斧法。老商,這叉法想不想學?」
商壺早看呆了眼,此刻跑上前,「梆」地一聲向楚月兒叩了個頭,笑道:「姑姑這叉法忒好,老商可沒有拜錯師父。」
楚月兒將叉法一招一式教給他,這叉法只有二十一招,後面六招都是飛叉之法,最為難學,雖然這是楚月兒特地為商壺所創,商壺也學了一兩個時辰,才盡數學會。只見商壺那幾招飛叉本事十分神妙,一條叉夭如驕龍,破風而飛。
伍封看著那在空中飛閃的大叉,又想起「比翼雙飛」之術,心忖:「『比翼雙飛』靠的是借力,那是『借』,最高明當是『合』,如何才能合呢?」忽想起那日見到老子,送到西門,鮑興所說的那番話,想道:「老子仍是老子,在小興兒的眼中卻如龍、如木,幻像無數,雖然這發自小興兒之心,卻也是因老子無形無像、無境。我和月兒還未到此境,能否由『合』字著手?」
他想了一陣,躍身而起,飛在空中,雙手下拍,想學鷹隼般上飛,卻毫無能為,落下地來,連試數次都是如此。
眾人見他凝神苦思,知道他又在鑽研奇術,不敢打攪,楚月兒看在眼中,心知其意,上前道:「夫君想借天地之力而飛麼?」
伍封皺眉道:「鷹鳥騰飛,借的是風力,大可以憑此相試,不過我們從『借』上著手,畢竟不是最高明的本事,這麼做法恐怕還是不成。」
楚月兒沉吟道:「天地有風,那風又是借的什麼?」
伍封腦子一個念頭急閃而過,道:「風便是無形無像,它是與天地相合,無以為借。」一躍而起,心中當自己是天、是地、是風,果然輕盈了許多,上竄了三四丈高,可臨到盡處,仍不能續往上飛,下意識地蹬了一下腳,忽然腳底生風,又竄上了三丈多高。
伍封大喜,或輕輕擺手,或微微蹬足,便可以控制上下左右之方位,在空中往來自如,縱橫隨心。
楚月兒看了好一陣,也躍身起來,將墜身時,伍封伸手扯了扯她,帶著她飄動,告訴他新悟的妙法,不一會兒,楚月兒也如他一般,便如一條魚般,在空中能夠隨心所欲地游動,二人再也不用互相拉拉扯扯借力,單是一人,也能夠自行上飛前飄。
眾人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目瞪口呆地看著,就連鮑興和商壺心裡也知道,這二人的本事已經進入了神境。
二人終能盡數控制身形,在空中自由往來之後,緩緩下來,飄落場中。
伍封歎道:「月兒,這才是真正的御風之術,我們以前可誇張了。」
楚月兒道:「若非我們練成了毛孔呼吸,恐怕還練不成這本事。」
伍封點頭道:「眼下我們雖然是合天地自然之力,可以力道環生,但還是要借一點力來控制方位,是以不夠快。如果再要精進,只怕要到無境時方可達到完完全全地『合』。此時只能叫御風之技,真正完全合時才是行天之術。」
楚月兒道:「若真的到了無境時,想來我們便更能夠身隨心而動,說不定還能帶人而飛。」
伍封笑道:「到那時還可加快速度了吧,說不好真能做到傳說的瞬間千里,只不過能否到無境的地步,還是未知之數,強求不得。」
從此之後,伍封與楚月兒常練此技,只不過因此技太過駭人,是以每每選在夜深人盡時悄悄與楚月兒試試,他們在空中之速度漸快,不過也只如重車之速,楚月兒與伍封要快些,及得上快馬奔馳。
次日伍封入宮時,周元王笑道:「聽說師父昨日在城頭上與月公主一展神技,見者逾萬,寡人卻未能見到,思之甚憾。」
伍封道:「微臣是一時胡鬧,想不到卻驚擾了百姓。」
周元王點頭道:「王妹昨晚入宮說過此事,還說師父喜得麟兒,怪不得今日師父神采奕奕,不比往日。」
伍封道:「微臣這些日子的確是心有牽掛,眼下終可放下心中大石了。不過王姬沒有往日的精神,頗見消沉,令人有些擔心。」
周元王歎道:「寡人也有同感,既然師父說起,寡人想請師父帶她四處走走,以遣心懷。」
伍封皺眉道:「並非微臣不願意陪王姬,只是怕讓人看見有些不好。」
周元王哈哈笑道:「又不是偷偷摸摸在一起,有什麼不好了?何況以龍伯的爵位,與王妹在一起正是合適不過,師父怎麼反而迂腐起來?」
伍封笑道:「天子說得是,微臣這是過慮了。」
周元王道:「昨晚介兒來說,那座水軍大寨已經按師父的意思建好,是否將水師遷進去?」
伍封點頭道:「微臣正有意去看看,今日我便將水師遷進去。」
周元王又道:「昨日衛國派了使來拜祭先王,不過並不是石圃。聽說那石圃回到衛國後,將衛君起趕走了,他是衛君一族,有意自立為君。衛君起跑到了齊國,由田氏養著。」
伍封愕然道:「想不到這石圃如此大膽,這不是謀逆麼?」
周元王笑道:「不過沒過數日,衛出公又回衛國,將石圃逐走,這人劍術雖好,畢竟是不得民心,眼下不知道躲往何處去了。」
伍封道:「想不到這衛政變來變去,最終還是由衛出公為君。」
他告辭出宮後,直接跑到夢王姬府上,到後院見夢王姬又在看那帛書。
伍封笑道:「王姬整日閱籍,恐怕是缺少運動,久必不好。」
夢王姬道:「夢夢又沒有龍伯的本事,也不知道該怎麼動。」
伍封脫口道:「在下想請王姬到府……到南郊一遊,王姬是否願意相陪?」本來他想請夢王姬到府上去,但轉念一想,她是孀居之人,請她到府會有損其聲名,遂改口到南郊。
夢王姬又驚又喜,旋又躊躇道:「這麼出去只怕不像樣子。」
伍封笑道:「無妨,在下讓月兒來陪你,權當月兒請王姬出遊,在下只是個護花使者,便無妨了。」
他不管夢王姬是否同意,讓一個侍女去告訴鮑興,讓他將楚月兒等女請到王姬府上來,一併到大營中去。
過了一會兒,伍封與夢王姬出府,見楚月兒、商壺等人已經到了府中,遂趕往大營,對姬介道:「太子,今日我便將水師帶到水營中去,車步卒日後你多多看視,我常往水軍裡面走,未必日日會來。」
姬介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夢王姬,笑道:「左右是無甚戰事,龍伯儘管去忙,閒時也未必非要到水營之中,譬如去看看風景,與姑姑一起放放鳶兒,營中的粗重活兒便交給小侄算了。」
伍封見他笑得有些古怪,回頭瞧了瞧夢王姬,呵呵笑道:「既然如此,我便放鬆些了。」
他在營中點齊了水師,叫上水軍的將佐二人,一起向城南郊的龍門山進發。
到了水寨之中,只見營寨十分整齊,果然一切按他的要求。水寨建在龍門山北側的山壁之下,寨中依山壁建著上百座營房,兩道相距數里的粗木柵欄和一條青石的甬道透入水中二十餘丈,青石兩旁舶著大小戰船,全部包在木柵之內。中間一座大船甚高,雖然比不上余皇之堅硬高大,卻裝飾極精,正是中軍發令之船。
將佐將士卒安置在營房,立壘門、設鹿角、埋拒馬,伍封帶著楚月兒、夢王姬等人上了大船,一上大船,立時想起在萊夷水營的光景。
河上風大,伍封見夢王姬的大袖如飛,隱約可見其丰姿焯約的體態,心中一動,對鮑興道:「小興兒,你讓匠人在營中水淺處設一個大水帳。」
鮑興匆匆跑下船去,眾女想起在萊夷時的游水之樂,登時興趣昂然。伍封與眾人坐在船頭,看著滿河水光,心懷為之一寬。
夢王姬與楚月兒等女說了一會兒話,起身站在船頭,看著渾黃的河水,若有所思。
伍封問道:「王姬在想什麼?」
夢王姬道:「當日孔子在水上曾說,『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人說光陰似電,如同白駒過隙,歲月如此,人亦將老。」
伍封歎了口氣,走到她身邊道:「王姬怎麼老想著些不如意的事?這樣下去,人的面容雖然不老,心志也老了。」
夢王姬道:「見了這水,龍伯又能想什麼呢?」
伍封笑道:「在下所想的事情便多了,譬如我在想,這河中大鯉正肥,正好捉幾條上來制魚羹;又如在水中嘻游,看看河水之中有何靈物等等。」
夢王姬道:「河中自有靈物,當年伏羲氏觀象於天,觀法於地,一日有龍馬由河中躍出,伏羲氏畫下龍馬身上的旋毛條紋,後來便研成了八卦,此稱河圖。」
楚月兒愕然道:「月兒幼時曾聽過河圖洛書的事,原來如此。那洛書又是怎麼回事?」
夢王姬道:「大禹治水時,洛水中有靈龜現身,大禹將龜身上的裂紋畫下來,由此將伏羲氏傳下的八卦演變成了六十四卦。這便是洛書的故事了。這六十四卦在夏時稱為『連山』,商時稱為『歸藏』或『乾坤』。後來到了文王之時,文王被商紂王困於羑里七年,其間推演六十四卦,重理卦辭,人稱『周易』。」
伍封看著河水,道:「若是這河水中再躍出一靈物,不知道又會演出什麼學問。是了,王姬可會游水?」
夢王姬搖頭道:「夢夢可不會游,小時候曾想游水,但又覓不到僻靜之處。」
伍封笑道:「何用僻靜之處?在下立這水帳,便是給你們游水之用,等水帳立好,便由月兒教王姬游水。」
夢王姬問道:「為何非要學會游水呢?」
伍封搔頭道:「這中間的理由可不好說。」
夢王姬愕然道:「有什麼不好說的?」
伍封支支吾吾好一陣,尋思:「我總不能告訴你,是想看看你的身材如何。」道:「學會了游水有很多好處的,既健身,又有趣。」
夢王姬道:「是麼?」
伍封顧左右而言它道:「月兒,你們帶了水靠來沒有?」
楚月兒道:「我們的水靠總放在銅車之上,便不用帶,未知小雨兒她們帶了沒有?」
春雨道:「我們可沒有帶來。」
小紅道:「無妨,我到府中去拿來。」
伍封問道:「你看看有沒有適合王姬和老商用的,也拿幾件來。老商,你會不會游水?」
商壺笑道:「老商的水性可好哩,還能在水中叉些魚兒起來。姑丈、姑姑、你們忙著,老商去練叉了。」他新學的叉法,自然是興趣昂然,覓了個空曠人少的地方,自行苦練不提。
小紅去後,伍封在舟上不住催促鮑興,在鮑興的喝斥聲中,那水帳飛快立好,這時候小紅也拿了眾人的水靠來。她拿出一件道:「這雪鹿皮書應該較符合王姬的身材。」
這些水靠就像眾人隨身的兵器一樣,離開齊國時便一併帶來。雪鹿皮的水靠只有數件,夢王姬身材高挑,與她身材相仿的便只有葉柔了,當日將葉柔的劍、矛和甲冑一起放入棺內時,這水靠卻忘了放進去。小紅不提葉柔,是怕伍封想起了傷心。
不過伍封心裡卻明白,他心中微微一酸,點了點頭,道:「月兒,你們帶王姬到水帳去玩吧。」
楚月兒、夢王姬和春夏秋冬四女、小紅一起下了大舟,到水帳中間去,鮑興自告奮勇守住水帳之門,伍封在船頭靜坐了一會兒,不禁想起葉柔來。忽想:「其實柔兒與王姬的經歷有些相仿,雖然柔兒沒有王姬這樣身世,但心上都是一樣的淒苦。」夢王姬和葉柔的身影在眼前晃來晃去,時而是兩人,時而又像是一人。
伍封搖了搖頭,走下了大舟,先看商壺練了一會兒叉,又到水寨各處去看視,見眾士卒新換的營房,正忙著收拾擋掃,庖室中已經開始準備飯餚。
那水軍將領來問道:「龍伯、王姬和各位夫人是否在營中用膳?」
伍封抬頭看了看天色,點頭道:「便在營中用膳。」
將領道:「可惜未一早準備,營中無甚佳餚。」
伍封問道:「若有幾條河鯉,庖人能否制好?」
將領點頭道:「自是可以,可小將一時間只怕買不來河鯉。」
伍封笑道:「聽說這河中鯉多,我自有辦法覓幾條來。」
他讓鮑興將水靠拿來,在舟上換了水靠,帶著「天照」寶劍躍下水去。只覺這河水與萊夷海中大不相同,海中清澈,而河中渾黃,視物不遠。
伍封在河底緩緩游著,只覺得比臍息之時,在水中更加悠然自如,游了一陣,連自己也有些懷疑自己變成了大魚。他怕驚了水中的魚,在水中拔出了劍,只是緩緩游動,周圍細看,猛見一尾大魚由眼前游過,眼明手疾,一劍刺出,將那大魚穿在劍上。又游了一陣,依前法再刺了兩尾大魚,這才升出水面,寶劍揮處,三尾大魚飛落在岸上。
那將領正帶著十餘士卒在岸上等著,見他潛入水中甚久,正暗暗耽心,忽見他冒出身,果然得了幾尾大鯉,無不佩服,又驚又喜,心忖這種捕魚之法從未見過。
伍封又潛入水中,過了好一陣又刺了三尾魚上來,在水中揮手,讓士卒拿去制餚,自己卻入水嘻游。
在水中游了好一陣,伍封潛到水底最深處,目力只能看出三四尺遠,覺得甚不暢快,此刻他又順手刺了兩尾大鯉,忽覺身側有魚影游動,忙扭身去看,只見一條大魚的身影一閃而逝,忙追游過去。
那魚游得甚快,本來以伍封的游速並不會慢過它,但水中渾黃莫辨,魚稍游得遠些便瞧不見。伍封心想:「先前刺了數尾魚都十分容易,為何這一尾速度要快得多?」一直追過去,眼看那魚離自己只有四尺,卻不知死活地打了個圈兒,伍封大喜,一劍刺過去,將那大魚刺在劍刃上。
伍封暗歎:「若是在萊夷的海中,哪裡會讓你逃出這麼遠?」舉著劍從水中緩緩潛上來,剛從水中冒出頭,便聽前面一聲驚呼,看時只見夢王姬正汆著水在眼前一丈多遠處,楚月兒在她身旁,也面帶驚色。
伍封吃了一驚,周圍看看,原來不知不覺中已經游入了水帳,忙道:「對不住!」心想:「在河水中難以視物,用劍可有些凶險,幸好離王姬還有一丈多遠,萬一不小心從她身下冒上來,豈非會刺到她?」
他正這麼想時,夢王姬緩緩向水中沉下去。她新學游水,剛剛才知道如何浮在水上不沉,不料眼前突然冒出一個人來,手上還血淋淋刺著幾尾大魚,雖然認出是伍封,但驚駭之下,忘了擊水,遂不自主沉下去。
伍封連忙在水中竄過去,一把將她攬住,往上泛起,再冒出水面時,見楚月兒也握著夢王姬的手臂,正怔怔看著他。
夢王姬輕咳了數聲,吐了幾口水,伍封忙道:「月兒,快將王姬送上船去。」
楚月兒拍著水,雖然她托著夢王姬,卻如一條魚般輕盈地在水中劃過,片刻間便到了水帳的小船邊上,將夢王姬推了上舟,自己在舟板上輕撐,也躍上了舟。冬雪忙取淨水來,給夢王姬嗽口。
伍封急道:「王姬是否嗆著了?」
夢王姬坐在船上,嗔道:「龍伯這麼失驚沒神從水中冒出來,好生嚇人!」
伍封見她無事,這才放心,歉然道:「這真是對不住了,先前我在水中追魚,一時未曾留心,想不到撞入了水帳。」
楚月兒格格笑道:「連月兒也被夫君嚇了一跳。」
冬雪在一旁服侍夢王姬嗽口,道:「龍伯這劍上血淋淋的,還真是嚇人,也怪不得王姬受驚。」
伍封看了看劍,陪笑道:「是我不好。」游到船邊,將劍上的大鯉抖落,只見最後刺到了那一尾甚大,只怕有四五十斤重,也怪不得此魚游速甚快。
小紅過來將魚拎走,扔出了帳外,又在帳門口大聲將鮑興叫來,讓他將魚拿走。
伍封將劍插入鞘中,竄上了小船,夢王姬又驚呼了一聲,縮身到了楚月兒背後。伍封一瞥之間,只見她身材甚是惹火,胸挺腰細,曲體玲瓏,極為誘人。
伍封心中一蕩,忍不住讚道:「王姬這……」,說了幾個字,忙住了嘴,暗罵自己是個好色之徒,在眾女的嘻笑聲中,急忙出了水帳,回到大舟上換下水靠,將衣裳穿好,心忖今日可是得罪了夢王姬,尋思一陣間如何向她陪罪。
日中之時,軍中庖人將飯餚拿上了大舟,伍封將商壺叫來,又命鮑興將眾女請來用飯。
眾女換下了水靠,嘻嘻哈哈由帳中跑出來,上了大船,只聞魚香四溢,登覺胃口大開,一起用飯。她們一邊用飯,一邊斜著眼睛向伍封瞧,笑容甚是古怪。唯有夢王姬似乎面帶慍色,若有所思。
商壺練叉正有癮頭,三兩口吃完,又跑下舟去練叉。
伍封起身向夢王姬深深一揖,道:「王姬,先前在下不小心冒犯了,有得罪之處,王姬幸勿見怪。」
夢王姬點了點頭,歎道:「龍伯請勿在意。」
伍封見她仍然有些鬱鬱不樂,不知道她是何緣故,向楚月兒瞧了過去,楚月兒微微搖頭,伍封又道:「先前在下是一時魯莽,王姬……」,夢王姬皺眉道:「龍伯還真是有些囉嗦哩!」
伍封笑道:「在下就怕王姬怪我是『假道滅虢』。」
夢王姬忍不住笑,向楚月兒道:「月兒,你們這夫君真是有些無賴!」
楚月兒笑瞇瞇地點頭道:「正是。」
伍封愕然道:「月兒居然不幫為夫之口,這真是奇哉怪也。」
楚月兒笑道:「誰讓你冒冒失失地在水中亂跑?月兒當時在王姬身邊,還真被你嚇了一跳。」
伍封點頭道:「不過說起來,這河水委實渾黃了些,我總是記掛萊夷的海水,清澈之極,海底的景致極佳,不像這河水之中,伸了手去,還搞不清楚自己有幾根手指。」
楚月兒道:「先前我在水中時想起個主意,等我們回到萊夷,在海中起一座小屋子,你說好不好?」
伍封喜道:「這倒是個好主意。」
夢王姬聽得大感好奇,道:「你們在水中不懼被水淹了麼?」
伍封蹲在她身邊笑道:「我不用鼻吸,而用毛孔呼吸,是以並不怕水。王姬不信,大可以探指在我鼻下試試。」
夢王姬大為錯愕,伸出手指來,但又縮回去,縮了伸,伸了縮,終是忍不住好奇,將手指伸在伍封鼻下良久,果然毫無氣息。
伍封鼻中聞著夢王姬身上發出的幽香,垂眼看著她潔白渾圓的小臂,又見她的兩根手指如同新剝的鮮蔥一般白嫩晶瑩,大為神迷。
楚月兒在一旁忍不住格格嬌笑,指著他道:「夫君何時變成了鬥雞眼了?」原來伍封垂眼下瞧鼻端,兩顆眼珠子便靠在一起去。
夢王姬抬頭看了看伍封,覺得他挺大個身軀蹲在這裡,兩眼作鬥雞之狀,委實滑稽之極,也忍不住嫣然失笑,將手指收了回去。
伍封哈哈大笑,站起身來,自走回席坐下。
夢王姬奇道:「若不用鼻吸,豈非嗅不到這魚香?」
伍封笑道:「這『龍蜇之息』不損口鼻之能,若有氣息,自能入鼻嗅到。」他正色道:「不過先前在下只嗅到王姬身上的異香,的確不聞魚香。」
夢王姬滿臉緋紅,嗔道:「龍伯又在胡說了。」
楚月兒笑道:「夫君可不是胡說,月兒也能聞到。」
伍封大讚道:「還是月兒心裡向著我。」
春夏秋冬四女四雙眼睛一齊向他看了來,大有嗔怪之意,伍封忙道:「當然,雨兒四人也是偏幫我的,不過離王姬遠了些,只怕未嗅到。」
夢王姬笑道:「這人還真是個怪物!」
伍封笑道:「其實月兒也不用鼻息,與我一樣,世上有她這麼美麗的怪物麼?」
夢王姬格格笑道:「月兒是靈物,但你的的確確是……」,眾女齊聲笑道:「怪物!」
鮑興兩顆眼珠子幾乎要瞪出來,向伍封上下打量,奇道:「原來龍伯和小夫人用毛孔呼吸!不過無論小人怎麼看,也看不出龍伯何處怪了。」
小紅在一旁叱道:「又關你甚事了?吃魚!」她從俎上撈了大塊魚,塞到鮑興口中。
鮑興笑道:「還是小紅……,哇!」他忽地大叫一聲,從口中扯了條大魚刺出來,哼哼唧唧地道:「小紅,你是否想謀殺親夫呢?」被小紅拿眼珠子一瞪,便不敢說話了,在一旁不住口地「呦呦鹿鳴」。
用完飯後,夢王姬與眾人笑鬧了好一陣,然後與楚月兒站在船頭小聲說話。她自小生長在王室,性子又怡靜,周圍從來沒有人說笑打鬧,早已經習慣了。她嫁給晉世子以後,晉人敬她的天子之女,更為敬重,回周後孀居,人們見了她越發地不敢輕侮。誰知道碰得伍封這麼個放肆的傢伙,時時口不擇言讚她,雖然常讓她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但聽到心裡總是受用。只道天下間的卿大夫家裡都是規矩多多,不料與伍封一家人在一起,卻是十分的輕鬆自在,說話行事沒什麼拘束,讓她覺得大有親近之意。
伍封遠遠瞧著夢王姬與楚月兒說話,心中甚喜,注意力始終放在夢王姬身上。忽想:「若能將王姬娶回去,可謂平生願足!」這麼想著,忽然一驚,才知道到成周半年之間,自己不知不覺已經喜歡上了這位文采風流的夢王姬。
伍封旋又想:「天子似乎也有這意思,他說我的身份已經夠了,眼下我這伯爵類似諸侯,娶王姬自然可以,只是天子是否願意將嫁給我當妾呢?」又想:「王姬眼界甚高,她常與月兒在一起,只問齊國、楚國、吳國的風物,可見並不怎麼將我放在心上。以她眼下的態度看來,她對我只是比對其他人多些好感而已,未必看得上我。如何想個法子先讓她垂青?只要她願意了,我便向天子相求,萬一天子不允,我是否索性來個偷香竊玉,將她擄回齊國去?」
他正這麼亂七八糟想著,便沒有在意楚月兒與夢王姬向他走過來,夢王姬見他正在出神,問道:「龍伯在想什麼?」
伍封心中正打著鬼主意,猛被她這麼一問,吃了一驚,彷彿自己的心思被人捅破一樣,覺得頗有些尷尬,眼光不禁向夢王姬身上瞧去,支支吾吾道:「這個……,可說不得。」
楚月兒好奇道:「有什麼事說不得?」她心思純淨,怎猜得出伍封的齷齪念頭?
夢王姬見伍封兩眼色迷迷地盯著自己,猜出他定是在打自己的主意,滿臉通紅,扯著楚月兒往水帳去了。
伍封見眾女都去游水,自己坐在船頭好生沒趣,心癢癢地想混到水帳中去,又怕夢王姬見怪,萬一唐突佳人,她真的怒了不再隨來,便得不償失了。他沒精打彩地將水軍集合起來,教他們如何練習水性和水戰,將展如教的水軍經驗用於水軍之中,聽得水軍士卒將佐甚為佩服。
一連在水營中忙了一個多月,眼見已經是五月盛夏天氣。
商壺的叉法日見精熟,便不再整日練叉,時時與伍封、鮑興著水靠到河中游水,果然如他所說,這人的水性甚佳。
夢王姬每日與眾女在水帳中嘻戲,此女水性已經練得極佳了,能與春夏秋冬四女水性相比,她新學的水性,不免興致勃勃,每日由楚月兒用銅管帶她潛入河底,時不常翻出些數十年、數百年前沉於水中的兵甲故物來,晚間拿回府中研究。這一個多月中伍封甚是老實,不敢踏入水帳半步,規規矩矩訓練水軍,才知道展如所教的水戰本事的確非同小可,自己在實用之中也大有啟發。
這日午飯之後,夢王姬正對著早間由楚月兒在水底覓到的一面青銅圓盾發愣。伍封好奇道:「王姬,這盾有什麼古怪麼?」
夢王姬點頭道:「步卒所用的盾名曰干,作長方之形,上有凹口;車卒所的用的盾雖是圓形,但比這種盾要大,且並非純圓。這種圓盾是胡人騎兵才用,可夢夢見盾上的紋絲卻是中原人的魚紋,中原人何曾有過騎兵呢?況且這是五六百年前的故物,甚是怪異。」
伍封順口道:「或者以前的盾是這樣子,要不就是胡人曾到過此地,總之是事出有因。」
夢王姬沉吟道:「莫非這是馭象所用?夢夢見籍上常提到象,似乎這中原之地,古時候有不少象群,前些天月兒在水底覓了許多象牙飾物,理應是如此。」
伍封見她只是醉心於學問,暗暗歎氣,心知自己的學問遠不及她,若要蒙她垂青,只怕用學問是不行的了,唯有想些其它的法子才行。
正想著,那水軍佐領跑來稟報:「龍伯,王姬,天子派人相召,說有急事。」
伍封不敢怠慢,讓眾女自在水帳去玩,自己與夢王姬急趕入王宮。
到了王宮大殿,見姬厚、姬介、劉卷、單驕等一眾周臣都在殿上,那秦世子贏利也在殿上,一個個滿面憂色。
周元王見伍封到來,忙道:「龍伯,秦人聯合巴蜀,大軍逼到澠池城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