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春秋 正文 第四十章 大啟爾功 為周室輔
    次日一大早,伍封與楚月兒剛剛盥洗後從房中出來,便見圉公陽守在門外,圉公陽向伍封稟報:「龍伯,昨日有人潛入南郭先生的舊宅,被守宅的倭人勇士擒住,已將他送了來,龍伯要不要瞧瞧?」

    伍封想不到有這種巧事,昨日剛派了人去守府,居然就拿了人來,問道:「是否從衛國逃難來的人?如果是衛人便放了。」

    圉公陽道:「不是衛人,是周人。」

    伍封奇道:「南郭先生已經不在了,宅中又無貴重之物,這人去幹什麼?莫非與南郭先生一家被殺之事有關?」一起到前面的側房,只見庖丁刀、商壺和一個倭人勇士正惡狠狠地守著一個人。

    那人是個中年人,看起來頗為剽悍,滿臉灰撲撲地跪在地上。倭人勇士道:「小人等奉命守南郭先生之宅,這人會些劍術,昨晚溜入府中,被我們拿住。」

    伍封問那人道:「你是什麼人?到南郭先生舊宅幹什麼?」

    那人支支吾吾不肯說實話,庖丁刀在一旁叱道:「好好問你話,你竟敢不說?」拔出鐵鉞來,「唰」地一聲向那人劈下去,青光一閃,伍封吃了一驚,忙道:「慢……」,才說出一個字,便見那人頭上的黑髮落了一地,中間露出青滲滲的頭皮來,卻沒有傷到絲毫皮肉。

    伍封不料他用鉞如此巧妙,讚道:「好!」

    商壺呵呵笑道:「小刀,你這鉞法甚好。」

    那人嚇得面如土色,忙道:「小人是王子厚的家臣,名叫劉始。」恰好鮑興這時走上來,愕然道:「天下還有人取名叫『牛屎』?!」

    商壺哈哈大笑道:「這人姓劉,可不是姓牛,小興兒不會分辨口音。」

    鮑興笑道:「小興兒不辨口音,莫非老商便懂各地口音了?」

    商壺道:「那是自然,天下各國的說話口音老商都會。」

    伍封奇道:「老商會哪些地方的說話口音?」

    商壺道:「王畿、晉、齊、鄭、衛、宋、楚、吳、越、燕各地的口音又的相差不多,有的差異頗大,吳越巴蜀簡直是另外兩種話,老商也會說,不過外族人的言語便難懂,只有胡人的話老商較會。」

    楚月兒驚奇道:「老商可了不起啊!」

    伍封心道:「想不到老商還有這本事!」笑道:「老商這本事日後定有用處,不過此事下次再說,先問這劉始的事。」

    商壺向劉始瞪眼道:「你說!」

    劉始嚇得一哆嗦,道:「小人是奉了王子厚之命到南郭先生府上探查,不料有人看守在內,被人擒住。」

    伍封問道:「王子厚派你去探查什麼?」

    劉始叩頭道:「小人也不大清楚,早些時王子厚派小人到南郭先生的舊宅去窺探,看看有無異常之物,又讓小人不可聲張,只在晚間才去。小人這多日晚間都入宅中,不料昨日竟有人守宅,便被擒住。」

    伍封皺起了眉頭:「王子厚此舉不大尋常,莫非他與南郭先生一家被殺之案有關?」沉吟了片刻,問道:「什麼異常之物?」

    劉始道:「小人也搞不清楚異常之物指的是什麼,或是看不順眼的物什吧。」

    伍封見問不出什麼來,命人將他解送到姬仁府上去。這成周城中關係頗為復集,姬厚、單驕、劉卷之間的關係有些古怪,多半還牽涉它國之人,值得伍封信賴的便只有王子姬仁,這人到了姬仁府上,說不定姬仁能從他口中問出些什麼來。

    伍封命那倭人勇士回南郭子綦的舊宅中去,繼續看守。忙了好一陣才用早飯,春雨道:「龍伯,要送給夢王姬的禮物已經備好了,除了那面透光鏡,還有些極美的海貝、珊瑚,玉飾、錦帛也不少。」

    伍封點頭道:「今日我和月兒到南郭先生的舊宅去,瞧瞧南郭先生府上究竟有什麼異物,值得王子厚半夜派人去。路過王姬府時,將禮物送入府中。」

    飯後,伍封、楚月兒、商壺、圉公陽、庖丁刀和三十鐵勇出府,叫了十幾個從人,除了帶上要送給夢王姬的禮物外,還帶了兩隻羊、數十壺酒和若干美食,擬去犒賞看守南郭舊宅的倭人勇士。他讓鮑興守在齊捨,便由圉公陽駕車充當御者。

    途經夢王姬府時,伍封入府送禮,那管家莊城將伍封迎了進去,道:「龍伯請稍坐,小人請王姬來。」

    伍封道:「不勞王姬芳駕,在下還有極緊要的事去辦,若與王姬說話,只怕會心不在焉,反顯得不恭。」

    莊城有些不解,問道:「這倒是件奇事,到王姬府上來的人都是千方百計要求見王姬,龍伯獨不願意,前些天宴飲時還中途離去,是否我們有得罪之處呢?」

    伍封歎道:「莊兄想得太多了,上次在下中途離席是因心情鬱悶,這一次是身有要事,既不是故意扮清高,也不是想學魯國的柳下跖。坐懷不亂,嘿,在下可沒這本事。」

    忽聽堂後側門外有人格格輕笑,伍封看時,原來夢王姬已經出來,正走到門邊,恰好聽到他這番說話。她慢慢走近來,身後拖著長長的裙尾,如同一片彩雲般緩緩飄了過來,此時她穿了身淡紅的衣服,頭上盤著烏黑的斜雲之髻,美目流盼,文秀逸如。

    伍封怔了怔,施禮道:「王姬明日日壽誕,在下提早一日來禮賀,免得明日人多了,忘了向王姬道喜。」

    夢王姬本來面帶微笑,此刻卻秀眉微蹙,輕歎了一聲,道:「龍伯可知道女子最怕的便是壽誕?」

    伍封愕然道:「這有甚可怕的?」

    夢王姬道:「每過壽誕,夢夢便覺大了一歲,眼見年華漸失,早晚變得老了。」

    伍封忍不住微笑,道:「王姬若還說老,天下人恐怕都算得上老態龍鍾。王姬可不能這麼想,否則在下見了王姬只好自稱老夫了。」

    夢王姬「噗嗤」一聲輕笑,更顯得美艷不可方物。

    伍封心中一蕩,心忖:「王姬與姊姊都生得極美,不過姊姊之美是嫵媚入骨,令人暇思,王姬之美卻是雅致文秀,見者難生冒犯之念。」當下道:「在下的確是身有要事,只好告辭,王姬休要見怪。」

    夢王姬點了點頭,淡淡地道:「既然如此,龍伯自去辦事要緊,不過明日晚飯時夢夢的壽宴,龍伯有暇來吧?」

    伍封點頭道:「在下自然會來。」他知道自己剛來便要走,對主人略有些不恭,細細看著夢王姬,卻不見她有何惱怒之意。

    夢王姬見他說了走,偏又盯著自己不走,奇道:「咦,龍伯怎又不走了?」

    伍封搔頭道:「在下急匆匆地這麼來來往往,自知有些不妥,恐怕王姬會見怪。雖然王姬臉上並無責怪之意,但在下又尋思王姬是否心裡著惱,臉上卻瞧不出來?」

    夢王姬又好氣又好笑,嗔道:「我才不會惱你呢!走吧走吧!」

    就幾句話之間,夢王姬這麼忽笑忽嗔,忽而感喟忽而冷淡,頗令伍封有些摸不著頭腦。他對付女子向來有些手段,但對此女卻覺得難以捉摸,心忖還是不要招惹為妙,告辭出府。

    楚月兒見他在府中打了一個轉便出來,時間短得出人意料之外,笑道:「夫君莫不是被王姬趕了出來?」

    伍封笑道:「我怕月兒在車上凍壞了,不敢久留。」

    楚月兒笑道:「我本來就不會怕凍,何況身上穿著這麼厚的狐裘哩!不信哪天與夫君到水下比一比,看看誰怕凍些。」

    伍封想起在吳國與展如斗水之事,笑道:「我怎鬥得過你?」

    眾人一路出了南門,到了南郭子綦的舊宅之中。那十名看守的倭人勇士迎了上來。

    伍封道:「大寒天的要你們在這舊舍中守著,多半有些氣悶。昨日你們立了個功勞,今日我帶了些酒肉來,大家一起飲幾爵,驅除寒氣。」又對圉公陽道:「你與小刀眼力不錯,最能辨識物什,你各室去走走,看看有無甚麼異物。」

    當下眾人坐在最大的那間室中,生好銅爐,庖丁刀帶人去宰羊制餚,生火溫酒不提。

    伍封與眾人說些閒話,又四下看看室內,歎道:「南郭先生在成周十分有名,這家裡卻很是簡陋,以他的本事,若要富貴也不難。」

    過了好一會兒,圉公陽回來道:「龍伯,也不見什麼異物。」伍封點頭道:「沒有就行了,此事不必理會。」

    又過了一陣,庖丁刀帶人將羊肉熱酒拿了上來,眾人圍坐飲酒。眾勇士見伍封毫無架子,居然與他們在一起胡混,也不論大小規矩,自然是開懷暢飲。

    伍封飲了幾爵酒,見楚月兒笑嘻嘻坐在身邊,眼前的酒卻沒怎麼飲過,他雖然知道楚月兒不愛飲酒,此刻高興起來,道:「月兒,飲一爵酒是無妨的,何況你也曾飲過。」

    楚月兒笑著點頭,飲了這爵酒,道:「與夫君在一起,想不飲酒也難。咦,小刀要去哪裡?」

    原來此刻庖丁刀搖搖晃晃走出門去,商壺大呼小叫道:「小刀醉了,老商扶你去。」追了出去。

    圉公陽笑道:「大家都誇小刀制餚手段極好,灌了他不少酒,此刻想是要去方便。」

    伍封道:「小刀的鉞法大有長進,今日早間嚇唬劉始的那一鉞,委實不錯。」

    圉公陽道:「龍伯,其實這還不算好的,上次有一點草灰掉到小人鼻尖上,小刀高興起來,非要拿大鉞替我劈了去。」

    楚月兒吃了一驚:「哎唷,這可危險得緊,萬一手勁差了,豈非連鼻子也削掉?」

    圉公陽笑道:「小人對他瞭解得很,他若沒什麼把握,怎會讓小人冒險?當時小人便由得他去,只見他鉞光閃處,小人還無甚感覺,鼻尖上的那一點草灰便被他劈去了。」

    楚月兒讚道:「想不到小刀的鉞法高明至此!」

    圉公陽道:「後來小人與他試過多次,他的大鉞從未落空,小人的鼻子也從未傷過。」

    伍封點頭道:「小刀的鉞法好,小陽的膽識也甚高,若不是因你對他極其信任,怎可能配合得如此默契?你們二人都了不起!」

    正說話時,庖丁刀匆匆跑了進來,道:「龍伯,那菜地後面的竹林裡有些古怪。」

    伍封忙問:「有什麼古怪?」

    庖丁刀道:「先前小人和老商方便回來,老商見到後面那一大片竹林,忽想到要吃筍,纏著小人到林中覓些冬筍來制餚。小人和他入到林中,找到了一些青筍,老商便去掘挖,誰知道才入地尺餘,便覺得內有硬物,小人看似是青銅器皿,不敢深挖,讓老商守著,跑來報訊。」

    伍封心中一動,隱隱覺得這地底所埋之物或與南郭子綦一家之死有些關聯,起身道:「我們去瞧瞧。」

    圉公陽從側面室中抱了大堆銅鋤木掘,道:「這些鋤掘多半是南郭先生種菜所用。」

    眾人都隨了庖丁刀走到竹林,便見商壺正一處新挖的小坑前。

    伍封讓眾鐵勇和勇士小心挖掘,他們數十人七手八腳之下,挖出了個大坑,只見那中間赫然有一件巨大的物什立著,圉公陽和庖丁刀用竹葉將物什上的土撥掃乾淨,原來是一座巨鼎。

    商壺驚呼:「哇,好大個鼎!是否可烹下整隻牛?」

    伍封道:「天下間哪有這麼大的鼎,這必是天子遺失的九座寶鼎之一!」

    楚月兒蹲下看那鼎腹上面,有一個大大的「青」字,點頭道:「這是『青』州之鼎。」

    伍封忙道:「此乃天子之寶、天下之重器,我們先不要掘動。事關重大,小刀、小陽,你們速入城到王宮,稟告天子。」

    伍封讓眾勇士在這竹林附近守著,自己與楚月兒細觀這大鼎,只見這鼎是青銅所鑄,鼎耳上有雲紋,鼎身有許多鑄字,一看便知年代極其久遠,不過年代雖久,鼎上的紋飾文字絲毫未曾磨損,清晰可辨。

    楚月兒讚歎道:「想不到禹王之時,所鑄的銅鼎便如此精細。」

    伍封道:「楚莊王是月兒的先祖,當年莊王未能看到這鼎,月兒今日正好代先人一觀。」

    二人一邊說話,一邊辨識鼎上的文字。過了許久,便聽遠處馬鳴車轔,伍封與楚月兒躍出了大坑,見大道上人車雄壯,數百人馬由城中趕來,中間有一車黃燦燦的十分巨大,車上覆著赤紅的厚幄,以八馬駕馭,天下唯天子可用八乘之車,一看便知道這是天子的王輿。

    伍封想不到周敬王也親自來,忙與楚月兒到道旁施禮相迎。

    眾車停下,姬仁由王輿內將周敬王攙了出來,周敬王滿臉欣喜之色,問道:「龍伯,那寶鼎在哪裡?」

    伍封道:「便在竹林之內。」

    周敬王看了看楚月兒,笑道:「月公主來成周數月,寡人卻未能見過,這位想必便是月公主?」他裹著赤紅大氅,緩緩下車。三個宮女拿著極大的錦扇在周敬王身邊擋住寒風,唯留出其前面來。

    這時,有士卒侍衛劈枝斬柴,片刻間在雪地上鋪出了一條路,伍封、楚月兒、商壺、圉公陽和庖丁刀在前面引著,眾人一起往竹林而去,到了林中,周敬王看著那座大鼎,喟然道:「寡人上次見此鼎時還是王子,如今已經數十年了,以為再難見到,不料今日重見此鼎,這真是天大的喜事了。」

    伍封道:「微臣猜想剩餘那八座大鼎也在林中,特派人四下守住,等天子派人來發掘。」

    姬仁指揮士卒四下裡小心挖掘,過不了多久,便聽一陣歡呼,原來又發現了一鼎。

    伍封見林中甚寒,對周敬王道:「此地甚寒,要掘出九鼎還有好些時間,天子不如先到前面南郭舊宅中稍坐,宅中銅爐正旺,可解寒氣。」

    周敬王本想在此看著,但自己身子不好,在寒地立得久了必會加重病情,遂點了點頭,由伍封和楚月兒陪著回到室中。

    圉公陽和庖丁刀早將宅內收拾乾淨,生旺了爐火,周敬王才坐片刻,庖丁刀與圉公陽便將熱酒奉上。

    這時,一個鐵勇入來稟報,說是夢王姬聽說了消息,也趕了來。

    伍封讓楚月兒陪著周敬王,自己出去相迎。只見夢王姬穿著黑色的狐裘站在雪地之中,一張臉被黑裘襯得雪白,面帶喜悅,光采照人。

    伍封道:「這裡是南郭先生的舊宅,在下也不算主人,王姬請入內。」

    夢王姬隨他入內,與周敬王和楚月兒見過後,坐在爐旁,幾個侍女立在其身後。

    夢王姬看著楚月兒,笑道:「月公主到成周多日,為何不到夢夢府上去走一走?」

    楚月兒笑道:「其實月兒也想去瞧瞧王姬,不過月兒一去,夫君不免要陪著,他這人有些無事忙,每到一處,少有閒時,是以月兒也無暇前往。」

    夢王姬愕然道:「莫非無龍伯陪著,月公主便不能外出?龍伯是否有些霸道呢?」

    伍封道:「在下不是霸道,只因月兒生得甚美,每每外出,常有人賊眼巡巡,若不是在下這凶巴巴的傢伙在一旁守住,怕有人色膽包天,意圖偷香竊玉,是以在下有些不放心。」

    周敬王呵呵笑道:「龍伯言之有理,月公主之美天下無雙,龍伯的確要提防。」

    夢王姬笑道:「聽說月公主劍術高明,別人若有歹意,只怕討不到好去。」

    伍封點頭道:「這也說得是,眼下就算董梧前來,也未必敵得過月兒,話雖如此,在下還是要耽心的。」

    夢王姬微笑道:「龍伯平日與公主到大典之府閱籍,自然無暇,今日龍伯並沒有騙我,果然是有要緊事辦。」

    伍封道:「其實在下也料不到,只是南郭先生的幼子列九是在下和月兒的姊夫。昨日聽說有衛民流入王畿,怕有人擅入南郭先生的故居,才派人守府,不料當晚便擒了個人,在下尋思來瞧一瞧,想不到被月兒的小徒發現了林中的大鼎。」

    周敬王道:「午飯前仁兒對寡人說起劉始的事情,寡人甚是納悶,尋思南郭先生是個庶人,淡泊無為,家無藏金,怎會有人打他的主意?現在想起來,定與寶鼎有關。後來宮中侍衛稟報說,南郭先生被害的當日,先生曾到宮外求見寡人,卻被厚兒帶走了。這厚兒太過不成樣子。」

    伍封驚道:「原來還有這事!」

    夢王姬一路趕來,自是早問明了事情的由來,沉吟道:「南郭先生不求富貴,若早知道寶鼎埋在附近,肯定不會隱而不報,想必是他也剛剛發現了寶鼎,便去求見父王稟告。只是厚哥哥知道了這事,又為何不說出來,反而支使梁嬰父派人鬼鬼祟祟窺探?」

    楚月兒道:「王子厚恐怕也不知道大鼎之事吧?否則劉始直接到林中去就行了,何必跑來宅中?」

    伍封道:「我正是這麼想。依我看來,南郭先生是個聰明人,這九鼎之事十分要緊,他不見到天子,恐怕不會說出去,否則定會驚攪王室,導致變故。」

    他雖然說得含糊,周敬王和夢王姬都聽出了他話中的含意。如今周敬王想立姬仁為太子,但又礙於姬厚勢大,更有智瑤,故而將立太子的事拖了下來。南郭子綦若將寶鼎之事告訴了姬厚,姬厚立下這天大功勞,天子再不立他為太子也說不過去。南郭子綦久在成周,當然知道其中的關鍵,所以未將寶鼎的事告訴姬厚。姬厚自然心中生疑,才會派人到舊宅窺探。

    周敬王哼了一聲,道:「此事定要好生徹查才是,寡人……」,話未說完,便聽竹林方向傳來歡呼之聲,其中夾雜著商壺大呼小叫之聲,其聲甚響。一人宮中侍衛飛跑而來稟告:「啟稟天子,九座寶鼎都已經找到了!不僅是大鼎,還有無數珍寶器皿。」

    周敬王大喜,道:「我們快去瞧瞧。」

    眾人趕到竹林,便見林中挖的數個大坑已經連在一起,成為一個巨大的土坑,坑中立著九座巨鼎,如同九座小山似的,覓到的珍寶器皿堆成幾大堆放在一旁。

    商壺正站在土坑中,將一隻鼎抱了抱,卻是絲毫未動,咋舌道:「這大鼎可重得!」

    伍封叱道:「老商,這是天子寶鼎,動不得!」

    商壺垂頭道:「老商知道了。」走回坑上。

    周敬王笑道:「九鼎重現,這真是天下幸事!」

    姬仁扯著伍封和夢王姬商議運鼎之事,這九座鼎十分沉重,要運起來當然十分艱難。

    周敬王隨便看了看那些珍寶,見都是王室故物,不甚在意。他在坑上看著大鼎,喜不自勝,由宮女扶住,沿著剛剛挖出的土階走下土坑,緩緩走到一座巨鼎旁細觀。看了好一陣,又彎腰看鼎腹的字,道:「這座『雍』鼎是……」,他彎腰時,身旁的宮女七手八腳去扶,不免人多手雜。這是新挖的土坑,先前挖掘時底下的土松弱了,再加上雪水滲入,三個粗大的鼎足正陷入土中,又被商壺胡亂抱憾過,此刻眾女在土上胡踏,本來靠著周敬王一側鼎腳下的土忽地坍了下去,大鼎晃動,緩緩斜落,向周敬王壓下來,眾宮女大驚之下慌了手腳,一時想不到將周敬王拉扯開,齊聲驚呼,竟一起用手扶鼎,但這鼎奇重無比,宮女們怎扶得住?恍如蟻憾大山一般,毫無所用。本來鼎倒得甚慢,鼎側的人大有餘暇跑開,但周敬王年紀高大,身子又弱,大驚之下,動作更是緩慢了。

    眼看這大鼎正向周敬王傾過去,周圍的人大驚失色。伍封和姬仁忙跳下坑去,但他們離周敬王甚遠,趕之不及。

    正在這時,楚月兒已經躍下了土坑,她所立之處正在周敬王左近,一閃便到了周敬王身邊,情急之下不及思索,一手撐住大鼎,一手將周敬王扯開。

    大鼎被楚月兒一手撐扶,略滯了滯,仍傾了下來,不過此時楚月兒已經將周敬王扯開了,此刻自己再要避開,恐怕已經來不及。她一扶之下,便覺大鼎沉重無比,忙將另一手扶住了鼎,雙臂使力,竟然將大鼎硬生生撐住!楚月兒自從習吐納之術以來,氣力日長,前不久吐納已入了「龍蟄神境」,氣力倍增,此刻全力施為,居然能將巨鼎托住,連她自己也想不到。

    伍封此刻已經閃身過來,雙手托住了大鼎,道:「月兒退開。」楚月兒此刻正覺得雙臂酸軟,支撐不住,忙退了開去。

    伍封的氣力比楚月兒大了何止數倍,雖覺得大鼎甚重,但這麼傾斜支撐,自己並非極為費力。

    圉公陽和庖丁刀十分機靈,與商壺此刻各覓了些石塊跑來,墊在鼎腳之下,伍封這才緩緩放手。

    楚月兒在一旁讚道:「夫君這氣力可不小。」

    伍封忙到楚月兒身邊,見她因為適才全力施為,一張小臉紅通通的,問道:「月兒,有沒有傷到筋骨?」

    楚月兒笑著搖頭,道:「沒有傷著,不過手臂有些酸軟。」

    伍封讚道:「眼下你這氣力不小,比得上我初練吐納之時了。」

    商壺道:「姑姑的力氣比老商可大得多了。」

    周圍眾人早已經目瞪口呆,伍封力大便罷了,想不到楚月兒這纖纖少女居然能有托鼎之力,委實是匪夷所思。

    伍封見周敬王也是滿臉驚佩之色,道:「天子可受驚了。」

    周敬王歎道:「龍伯和月公主真是神人!」他見那些宮女嚇得魂不附身,正跪在周圍泥濘之中,便道:「你們起來吧。這事情是寡人莽撞了些,怪不得你們。」

    伍封和楚月兒將他扶出坑外,夢王姬歎道:「今日幸虧了月公主和龍伯,否則父王定會受傷。」

    周敬王呵呵笑道:「豈止是受傷,先前若非月公主將寡人扯開,只怕寡人已經被壓成肉泥了。」

    眾人七嘴八舌稱頌不已,伍封道:「天子與王姬可先回去,剩下這些粗重活兒由微臣與王子做就行了。」

    夢王姬本想多看一陣,又怕周敬王凍著,點頭道:「也好。夢夢與父王先回宮中等著。」

    周敬王問道:「夢夢,你說這九鼎該放何處,是否仍放在太廟?」

    夢王姬道:「我倒有一個主意,這九鼎是天下之重、王權之徵,以前放在太廟之中,那是作為禮器。如今九鼎失而重現,正要以此振奮民心,最好是放在大殿之上,錯置排開。父王在大殿上接見眾臣,這些大鼎正好提醒他們天命在周。是否回放太廟,以後再說。」

    周敬王點頭道:「夢夢言之有理。仁兒,等一陣便將九鼎運到宮中。」

    周敬王與夢王姬走後,伍封與姬仁商議了一陣,珍寶器皿自然放在車上,足有三四十車,先讓士卒運回宮中。

    寶鼎太重,重然不能放在馬車上,姬仁和伍封商議了一陣,命人用巨木釘紮成數排,恍如木筏一般,置於雪地之上,再用無數根繩相紮成幾根粗繩,繫在木排之上,每排用了二十匹馬相牽,又留了一根極長的粗繩,以備士卒牽拉。

    最難辦的是將九鼎由土坑中抬出來,眾人用了許多粗木置於鼎下,再以青綾將鼎和粗木紮在一起,人多力大,終將大鼎抬了出來,置於雪地木排之上。

    戰馬在前,眾多士卒肩扛粗繩,人馬一起使力,九座巨鼎緩緩向城中移去。

    伍封與姬厚並車在一旁指揮,商壺與鐵勇在前面開路,不一會兒九鼎入城,便聽城中歡聲雷動,道旁圍觀百姓不顧地上泥濘,紛紛跪倒稱頌,還有人自動上前幫士卒牽扯粗繩。

    等到了宮外時,道旁百姓下跪圍觀者足有數萬人,呼聲震天:「九鼎重現,大周萬年!」也不知道是誰人想出的詞。

    好不容易將巨鼎抬入了大殿,分別放在大柱之間,遠遠望去,使這大殿更顯得威嚴而具王者之氣。

    周敬王十分高興,彷彿突然間年輕了十餘歲一般,讓人備酒宴上來,請伍封和楚月兒在殿上用午飯,姬仁和夢王姬坐在對面相陪,並賜商壺、圉公陽、庖丁刀、鐵勇和倭人勇士在偏殿宴飲。

    用過飯後,伍封和楚月兒便想告辭,周敬王笑道:「龍伯立了大功,這九座寶鼎更勝過九座城邑,先不要走,待寡人與眾臣商議何以封賞。月公主有救駕之功,也要賞賜才行。」

    伍封辭讓道:「其實微臣等今日是誤打誤撞,算不上立功。」

    周敬王道:「有功則賞,有過則罰,這才合乎道理。是了,龍伯手下的人可以先行回去。」他讓夢王姬陪楚月兒到後宮坐一坐,觀賞宮中雪景,自己由伍封和姬仁陪著到了偏殿,眾鐵勇和倭人勇士早已經飯畢,見周敬王親自來,一起跪倒。

    周敬王笑道:「眾勇士立了大功,寡人便賜每人十金,帛十匹,以酬謝各位。商壺最早覓到寶鼎,賜三十斤,另賜月公主百金,帛百匹,以謝救駕之德。」

    眾人見周敬王封賞頗厚,一起跪謝。

    伍封對庖丁刀等人道:「你們都回齊捨去吧,南郭先生舊宅便不用再守了。」既然從南郭舊宅覓到王室重寶,若再派人去守著,不免找人閒話,以為他覬覦寶物。

    眾人出宮之後,周敬王帶了伍封和姬仁回到大殿,還沒說幾句話,侍衛來稟告,說燕國派了世子姬克前來為天子賀壽,眼下已經到了宮外。

    周敬王大喜,命人將燕世子請來,過一會兒便聽履聲輕響,那燕世子姬克趨步入殿,向周敬王施禮稱頌,無非是些向天子賀壽的禮儀套話。

    伍封早聽姬仁和春夏秋冬四女說起過這人,仔細看時,見他溫和有禮,舉止有度,心道:「聽說這人十分仁厚,下次覓個時間與他飲酒。」

    姬克曾來過成周,與姬仁熟識,他見姬仁在一旁,遂點頭示意,眼光又向伍封瞧來,見這人極其威武,生得比他們燕人還高大,微覺驚奇。

    周敬王指著伍封道:「這位是齊國下卿龍伯,世子並未見過吧?」

    姬克大喜道:「原來是龍伯,在下久聞大名,早就想拜見了。在下這次到成周為天子賀壽,途經齊國時曾到貴府拜訪,才知道龍伯也被派到成周為使。」

    伍封拱手道:「在下府中有幾個人曾服侍過世子,是以在下早知道世子的大名。今晚世子是否得閒?在下想請世子夜飲。」

    燕國向來巴結齊國,姬克早就尋思到成周後要與伍封結交,見伍封相邀,正合心意,大喜道:「如此最好,在下今晚便去打攪了。」

    此刻,那姬厚、劉卷、單驕、智瑤、贏利、石圃以及魯、鄭、邾、蔡等國使者紛紛入宮,向周敬王道賀,口中大抵是「九鼎重現,可見天子威盛,正可見四海鹹服」之類的話。

    周敬王道:「全靠了龍伯,才能重新找到這九座寶鼎,龍伯之功勞不小,寡人正擬封賞。劉公、單公,以二位之見,寡人當如何賞賜龍伯之功?」

    劉卷道:「龍伯此功甚大,理合賜為卿士輔助天子,但又怕齊侯以為天子搶了他的重臣。」他與單驕為周室卿士,自然不希望天子賜伍封為卿,到時候由二卿變成三卿,事情就難辦了。

    單驕道:「劉公所慮不無道理,周室職官分卿事寮、太史寮和內廷三類。龍伯本是齊國三卿之一,賜龍伯為周之卿士不得,賜太史類職官爵位又低了些,內廷職官雖然親厚,一則爵位低,二則龍伯是齊侯之婿,讓他當天子的嬖臣也不成樣子。」

    姬厚道:「看來只好賜大邑予龍伯,不過龍伯在齊國邑地甚廣,只怕也不甚合適。」

    伍封哪裡在乎天子賞賜,忙出班施禮道:「九鼎重現是天子仁德所至,微臣是借了天子之威,才能誤打誤撞見到,這的確算不上什麼功勞。天子若要封賞,微臣必定汗顏之至。」

    周敬王倒有些為難,伍封本是齊臣而非王室之臣,自己賜什麼官也不合適;何況他是齊國三卿之一,王室能賜何爵能勝過大國之卿,除非是卿士還差不多。但卿士須留在成周為官,齊侯又怎會讓伍封留下來?若賜邑地,周室之地本就不多,眼下也沒有太多的邑地給他,賜少了又怕列國譏笑王室小器。

    周敬王躊躇了一陣,忽想起個主意來,道:「諸卿請稍候,寡人更衣便來。」在眾人愕然之中,匆匆轉到後殿去了。

    過了好一會兒,周敬王笑嘻嘻從殿後出來,登上高台,道:「寡人聽聞民間傳說,龍伯是傳說中龍伯國之君,晉、齊、楚、吳、中山等國都封為龍伯,既然如此,寡人便賜為伯爵,即龍伯。」

    殿上眾人立時嘩然,須知天子之制,列爵為五,封土唯三。爵為公、侯、伯、子、男,裂土以封唯侯、伯、子三爵,封此三爵即為諸侯。公爵為尊,不過是因侯爵功大後加稱其爵,伍封得封伯爵便等於是被封為諸侯。侯爵之國有晉、齊、魯、衛、蔡、滕、薛、宋等國,不過宋國因是殷人後裔,加爵稱公,衛國也曾加爵為公,不過僅是衛武公之時;伯爵之國有燕、鄭、秦等國;子爵之國有楚、邾等國;男爵不封國,只封以王室子侄,比於諸侯。周敬王封伍封為伯爵,那是侯、伯、子三類裂土以封的爵位,即為燕、鄭、秦一類的諸侯,非同小可。

    單驕皺起了眉頭,問道:「天子,既封龍伯為伯爵,又從何處裂土以封?」

    周敬王道:「既然人說龍伯是龍伯國之君,寡人便將龍國賜於龍伯。」

    姬厚愕然道:「這龍國又在何處?」

    周敬王笑道:「龍國遠在大海之上,日後龍伯能遠涉大海,所到之處便是龍伯之國。」

    殿上眾人都是政事老手,此刻方明白過來,知道周敬王這麼封賜之法,只是賜了伍封一個名譽上的諸侯,榮譽固然極大,實則毫無寸土以授,暗暗佩服周敬王這賞賜之法十分巧妙。眾人都知道伍封富華無極,他是齊國下卿,本來爵位就高,邑地也廣,心想自己如果身處其位,天子賜予它爵或邑地,都不一定能讓自己心服,唯有大加尊爵,才能安撫己心,又讓他人知道天子賞功之意。何況這麼一來,萬一伍封日後真的在海上覓到島嶼善地,便順理成章地成了天子之國土,豈非為大周開闢了疆土?

    劉卷呵呵笑道:「天子這賞賜極為得當。當年武王克商,問商紂王之叔箕子以天道,箕子呈《洪範九疇》,武王遂封箕子於遼東朝鮮,箕子歷代下來,辟朝鮮一國,實則是代王擴土。今日天子封龍伯為伯爵,正合古意。」

    姬仁道:「今日之前,世人紛紛稱為龍伯,視為龍伯國之君,父王今日賜封,只是符合民意,也是承認晉、齊、楚、吳、中山之封。」

    伍封心想這爵位雖然名實地虛,可榮耀之極,足以為列祖列宗大添光彩,出班跪倒謝恩。

    殿上眾人紛紛向伍封道賀,忙了好一陣。

    智瑤此時覺得老大沒趣,心忖自己這「智伯」與伍封這「龍伯」站在一起,越發地不成樣子了,雖然天子、晉君和各國之人都稱自己為「智伯」,但畢竟只是一個名號,比不得伍封是名正言順的「龍伯」。此刻他打岔道:「微臣早聞九鼎之寶貴,天子能否由得臣等一觀?」

    周敬王將九鼎擺在殿上,正是為了讓列國使臣一觀,點頭道:「寡人親自帶各位觀鼎。不過寡人還是四十多年前見過這些鼎,對九鼎之銘已經記不清楚,此事非得夢夢解說不可。」讓人請夢王姬來,順便也請楚月兒來,道:「月公主今日救了寡人一命,正該致謝,今日列國之人均在,唯缺楚人,請她也來觀鼎,權代楚人。」其實還有吳、越等國沒有人來,不過他們不是天子封國,周敬王便不視之為臣。

    眾人聽說夢王姬來,精神為之一振。過了片刻,便見夢王姬和楚月兒由殿後出來,這裡許多人是都是第一次見到楚月兒,見此女容顏絕美,不在夢王姬之下,更難得是她臉上那清純天真的神采,彷彿並非人間所有,眾人見二女之美左右生輝,令人目眩,伍封、姬仁對二女熟悉了,自然無甚所謂,姬克和智瑤比較鎮定,石圃等人卻不禁失態,怔怔地發愣。

    伍封心中不悅,與姬仁故意擋住眾人視線,周敬王咳嗽了一聲,走下殿來,眾人這才緩過神來,暗叫慚愧。

    周敬王引著群臣依次看鼎,夢王姬此女學問通天,說起來頭頭是道,將各鼎上的文字細細解說了一遍,道:「各位別看這九鼎大小相同,重量卻是依禹王時九州之大小所鑄,各不相同。譬如這豫鼎與雍鼎一般大小,但豫鼎為最重,雍鼎為最輕。不過每鼎均在千鈞之上斤兩。」

    姬厚還不知道劉始被擒之事,心中甚是惱怒,心忖自己派人到南郭子綦舊舍察看多日,居然毫無所獲,以致這天大功勞被伍封得了去,不免對伍封又嫉又恨。此時突然道:「龍伯,在下看著這九鼎忽想起一事,想請教閣下。」

    伍封問道:「王子有何指教?」

    姬厚道:「久聞令尊伍相國有拔山舉鼎之勇,是否真有其事?」

    伍封不解其意,道:「那都是世人稱頌,只是比喻之意,不能當真,先父的確力大,不過舉鼎還好說,拔山又何以為之?」

    姬厚又道:「龍伯天生神力,自然是因父傳子承,未知能否舉這九鼎呢?」

    眾人聞言嘩然,心忖這位王子厚為人太不尊重,居然想讓伍封舉這九鼎,這不是故意為難他麼?

    周敬王叱道:「厚兒胡說些什麼?」

    智瑤故意道:「王子誤矣,這九鼎不比尋常之鼎,尋常之鼎大的也不過數百斤,禮器所用之鼎也無過四千斤者,這九鼎之中最輕的也有千鈞,那是三萬餘斤,龍伯怎舉得起來?伍相國拔山舉鼎之說固然是傳遍天下,那是形容其神勇的誇張說法,自然不會真的有如此大的力氣。」

    姬厚道:「昔日晉國有屠岸夷者,據說能負三千鈞絕地而馳,舉這千鈞之鼎想來無妨。」

    智瑤道:「晉人早知道此傳說有誤,那是將三千斤說成三千鈞之故。九萬斤之物能背著跑,天下無人能為之。不過屠岸夷能負三千斤行動,也算是天下一等一的力士,聽聞當時也有人說他能拔山舉鼎。」他此言一出,殿上人無不變了臉色。那屠岸夷雖是天下勇士,但人品奇低,兩番投靠謀事,再反手出賣同謀,晉國良臣大半因之而被殺,後被秦穆公斬首,成為天下間第一個反覆小人的典型。智瑤以「拔山舉鼎」為由頭,實則譏諷至伍子胥身上。

    伍封心中憤怒,忖道:「這王子厚和智瑤好生無禮,為了迫我舉鼎,不僅以先父來譏諷,還拿屠岸夷這種小人來比擬!我若不舉這鼎,讓人諷笑便罷了,只怕還會讓他們譏諷到先父身上。」他先前在土坑試過雍鼎之重,自忖舉這雍鼎應該無妨,點頭道:「既然王子這麼說,在下若不舉這鼎,只怕會損及先父英名,在下便舉一舉試試,若舉不起來,各位莫要笑話。」

    眾人愕然,想不到伍封被姬厚和智瑤言語激逼,居然真的要舉鼎,心忖這鼎是萬萬舉不起來的,恐怕只有出醜的份兒。

    夢王姬在一旁道:「厚哥哥是一時語失,龍伯身份高貴,何必如此?」

    伍封笑道:「王姬無須擔心,在下試一試也好,權作一樂。」

    姬厚見伍封自己要出醜,大喜之下,讓宮女拿來無數青絲編為粗索。

    楚月兒試過雍鼎的重量,知道伍封必定舉得起來,毫不在意,笑吟吟將絲索接過,寬寬地繫在這雍鼎的鼎耳之上,以供就手之用。

    伍封在雍鼎旁看了看,微微蹲下,將雙崩套在絲索之中,雙臂使力,這雍鼎霍地離地兩尺,竟真的被伍封舉了起來。

    眾人嚇了一大跳,想不到伍封神力如此驚人,竟能舉起千鈞之鼎!姬厚和智瑤驚得張大了口,也忘了閉上。

    伍封緩緩將鼎放下,抽回了手臂,覺得大有餘力,回頭向眾人看看,道:「這雍鼎果然奇重,非比尋常。」

    智瑤有些不信,走了上來,自持力大,用手推了推這鼎,只這一推,便知道此鼎自己僅能憾動而已,暗暗咂舌。

    周敬王讚歎道:「龍伯竟能力舉千鈞,由此可見令尊拔山舉鼎之說絕非誑言。」

    伍封練成「龍蜇神境」之後後,自覺氣力倍增,此刻興致大起,想試一試自己究竟能有多大的力氣,逕自走到那最重的豫鼎之前,推了推鼎,這鼎晃動了一下,伍封心中約摸估計這豫鼎比雍鼎重出多少,心忖未必舉不起來,道:「月兒,你將絲索拿來。」

    眾人大驚,想不到這人力猶未止,還想舉這最重的豫鼎。不過此刻眾人也不覺伍封冒失,一起擁了過來。

    楚月兒將絲索照樣繫好,伍封照樣將手臂套入,略試了試,知道這豫鼎的確比雍鼎重了不少,當下大喝一聲,盡力一舉,這豫鼎離地二尺有餘。

    眾人在一旁齊聲喝采:「好!」

    不料伍封並不及時將鼎放下,奮神力走出了數步,又再走回來,這才將鼎緩緩放下來,沉吟道:「王姬,這最重的豫鼎比最輕的雍鼎重了兩倍多,是否意味著禹王之時,豫州地域是雍州的三倍以上大小呢?」

    換了旁人免不了要誇口,眾人想不到伍封居然說了這麼一句話,夢王姬點頭道:「龍伯此言甚是,想是如此。既然知道二鼎之輕重,便可以推知當時兩州地域。」

    眾人見伍封面不改色,也不氣喘,舉鼎行走之時腳步輕快,顯是大有餘力,更是佩服。楚月兒知道伍封以毛孔呼吸,自然不會氣喘,但見他舉著這最重的豫鼎還如此輕鬆,也有些感到意外,才知道伍封的力大還在自己的意料之外,心忖:「日後這毛孔呼吸久了,力氣還會大成什麼樣子?」

    周敬王張口結舌了好半天,歎道:「早間龍伯與月公主曾力托巨鼎,連月公主都有如此神力,寡人早應該猜想得到龍伯無窮無盡的力氣。龍君和月公主真是神人!」

    除了姬仁和夢王姬外,眾人聞言都暗暗吃驚,想不到楚月兒也能托鼎,對這二人敬意大生。

    智瑤對伍封一直懷有敵意,雖然曾敗在伍封劍下,卻並不怎麼服氣,此刻終於對伍封口服心服,忍不住歎道:「先前智某出言不慎,龍伯請勿見怪。天子賜龍伯以龍伯之國,果然是聖明之極。龍君只怕真如世人所傳說,是真正的龍伯國之君!」

    姬厚早嚇得面如土色,此刻連眼光也不敢向伍封瞧一瞧,只是躲在眾人身後,心忖自己好端端地非要得罪此人,愚蠢之極,暗生悔意。

    周敬王歎道:「寡人之所以看重龍伯,並非僅因龍伯的武勇神技,最難得的是龍伯沉穩守禮,以武致和,以德報怨。龍伯破越救吳,反被吳子加害,愛妾亡故。齊國興師江淮,奪東夷之地,欲伐吳為龍伯報仇,卻被龍伯派人力諫而止,齊人收兵回國。吳國雖然不才,卻是寡人的同姓,龍伯不念舊惡,誰不敬服?」

    伍封心道:「原來此事已經傳到成周了,看來田恆這事情做得漂亮,楚國當已經知道此事。」

    晚間周敬王又賜晚宴,眾人向周敬王敬酒之餘,言出紛紛,無非是誇耀伍封之餘,又盛讚楚月兒之神力、夢王姬之學問,眼光時時在二女身上睃巡。

    眾人出了王宮,各自告別,在側門上車,鮑興御著銅車與三十鐵勇迎上來,伍封道:「小興兒,不是讓你這些天不要出來,多與小紅在一起麼?」

    鮑興笑道:「小人好些天未給龍伯御車了,心中總覺得有甚暢快,或是習慣了與龍伯在一起吧。小陽爭小人不過,只好由得我了。他們正好有空向老商學些躡跡尋蹤的打獵本事。」楚月兒愕然道:「他們學打獵幹甚麼?」鮑興道:「小刀最喜烹製美食,集市未必盡有所需,自然要千方百計尋覓野味生蔬。老商每每誇口最擅獵藝,小刀和小陽早想學了。」伍封點頭道:「這樣最好。小刀、小陽善於登堂入室,再學些躡跡尋蹤,若能再學學蒙兄的本事便最好,日後用來追覓敵人、打探軍情便更易得手。」

    伍封與楚月兒上了車,等姬克的馬車出來,他們等其他使者先走後,才並車而行。本來他們所居的齊捨、燕捨等各國客舍都在一個方向,一路過去,不免要與各使說話,所以都等了一陣,讓魯、鄭等國使者走後,才一路並行,鐵勇和姬克的隨從御車跟在後面。

    到了齊捨之後,一同入捨,鮑興去招待那些燕國的侍衛,伍封和楚月兒陪姬克到了大堂,春夏秋冬四女正在堂上等著,見伍封和楚月兒回來,笑吟吟迎了上來。

    春雨道:「龍伯今日可回得晚了,想是天子賜宴吧?」

    冬雪眼尖,認出姬克來,吃驚道:「原來世子來了,這真是意想不到。」

    姬克愕然一陣,認出四女來,笑道:「原來是小冬和小春,噢,小秋和小夏也在。」也虧他記性好,居然記得這四女。

    伍封笑道:「先前在下說過,府上有人識得世子,便是她們四位了,不過她們眼下叫作春雨、夏陽、秋風、冬雪。」

    眾人上了大堂坐下,伍封讓人準備酒餚,順嘴問道:「展兄他們在哪裡?」

    夏陽答道:「展爺在府中巡哨去了,波兒和小紅去了練劍。」

    等從人將酒餚拿上來,伍封與姬克飲了數爵,春雨等四女也一一向姬克敬酒,謝他昔日照拂之恩。

    姬克道:「想不到你們四位會在龍伯府上,父君不是將你們送給了田相麼?」

    楚月兒嘻嘻笑道:「她們本是在田相府上,不過被夫君要了來。」

    伍封笑道:「月兒這麼說法可不好,好像我是個好色之徒一般。」

    姬克道:「她們跟著龍伯,比在田相府上要好得多了。這次在下到臨淄時,田相帶大軍外出未歸,大司馬鮑息又在齊南修長城,只見到公子高和田逆。」

    伍封順嘴問道:「他們都還好吧?」

    姬克道:「都還不錯,不過田逆毫無實權,每日裡縱情酒色,看來身子頗差。對了,在下到封府時,令侄鮑琴十分盛情,請在下歡宴了一日。」

    伍封笑道:「小琴現在可長進了不少。」

    姬克道:「令侄對龍伯敬若天人,府中均以龍伯為傲,如今龍伯被天子賜為伯爵,族人想來倍覺有面子。」

    伍封道:「這都是天子的厚愛,在下有些汗顏。」

    楚月兒道:「先前月兒與夢王姬在宮中,天子匆匆來找王姬,說是不知道該賜夫君何爵好,王姬便出主意,說賜與龍伯之國,封伯爵,必能使夫君和眾臣都滿意。」

    伍封愕然道:「原來是王姬的主意。」

    姬克笑道:「夢王姬甚明天子的心意,天子對龍伯賜以高爵,自然是因龍伯找到了失蹤數十年的九鼎,這九鼎對於王室意義極大,非比尋常。雖然以此天大功勞授爵是理所當然,但依在下之見,恐怕還另有原因。」

    伍封心中一動,問道:「世子請指教。」

    姬克道:「在下到臨淄時,拜見齊侯,知道龍伯被派為使者向天子賀壽,但龍伯一路大肆張揚卻非齊君和田相的事先安排。龍伯這一路下來,弄得天下皆知,以致晉人不得不派使,晉使一動,其餘各國怎敢不來?龍伯這麼做法,為王室大增光彩,使得成周上下人人都說尊王。這個功勞可不小哩!」

    伍封道:「這也算功勞麼?」

    姬克道:「龍伯雖是順便為之,不大當回事,但在天子看來,這卻是最難得的尊王之舉。不過在下猜想,天子授龍伯之爵恐怕是有求於龍伯,早晚必會告知。」

    伍封歎了口氣,道:「其實那日天子命在下收王子仁為徒時,在下也猜出了一點,只不過不願意捲入是非而已。」

    姬克愕然道:「原來還有這事!那天子之意其實很清楚了。」

    伍封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姬克與伍封是初識,雖然彼此很有好感,卻也不好談得更深入,見伍封瞭解其意,起身告辭。

    伍封帶著眾女將他送出去,回到堂上沉吟良久,將庖丁刀和圉公陽叫來道:「趁天未大黑,你們去一趟王子仁的府上,讓他將那位叫劉始的傢伙放了,就說我自有打算。你們的身手機巧靈動,悄悄跟著他,看他去了何處,然後回來報訊。」

    二人閒了許久,聞言大喜,正要下去,伍封又叫住他們:「天氣甚寒,你們可要仔細些,別受了涼。」二人點頭去了。

    楚月兒笑道:「夫君想是又有了什麼打算?」

    伍封道:「我想來想去,這劉始與南郭先生一家被殺的事定有些干聯,從他身上或可以查出一點線索來。」

    過了一個多時辰,圉公陽匆匆回來,道:「龍伯,那劉始並沒有回王子厚府上,反而去了梁嬰父的劍室。」

    伍封「咦」了一聲,道:「劉始是王子厚的家臣,又是王子厚派到南郭先生舊宅去,與梁嬰父又有何相干?」轉頭對楚月兒道:「月兒,我們去看看。」

    伍封讓大家自去睡覺,他和楚月兒二人也不用車,由圉公陽引著向劍室趕過去,此刻已經是亥時,天已經是漆黑一團,伸手不見五指,好在楚月兒胸前的那顆夜明珠閃閃發著瑩光,能照出一二丈的路徑。伍封暗讚此珠之妙,見道旁閭裡的門禁早閉,道上並無其他途人,小聲道:「一陣到了劍室附近,月兒便將珠子塞入衣襟去。」

    不多時到了劍室附近,楚月兒果然將夜明珠塞入衣襟,圉公陽帶著他們到了劍室後牆之下,學了一聲貓叫,片刻後庖丁刀輕手躡足過來,道:「龍伯、小夫人,先前有幾個人在土牆周圍巡視,小人躲著未被他們見到,不過那為首的是一個熟人。」

    楚月兒問道:「是誰?」

    庖丁刀道:「桓魋。」

    伍封吃了一驚,道:「這人竟在成周!看來他的確投奔了智瑤,才會與梁嬰父搞在一起。」

    庖丁刀道:「梁嬰父也在裡面,小人知道他和桓魋是高手,不敢逼近,是以未聽到他們說話。」

    伍封和楚月兒自從練成臍息之後,漸能夜視,如今更練成了「龍蜇神境」,眼光更加銳利,比招來天生的夜眼也差不了多少,此時抬頭看了看土牆,見有一丈許高。

    伍封問道:「這一丈高牆,你們能否上去?」

    圉公陽道:「小刀能上去,小人只怕不成,除非是掘牆而入。」

    庖丁刀道:「眼下是寒冬之際,牆頭必有薄冰,難以立足,小人也沒有多大把握,否則早就進去偷窺了。」

    伍封道:「你們二人若有龍爪,入牆便容易了。我和月兒帶你們進去,月兒,明日開始你便教他們使用龍爪,下次為他們各打造一條。」

    他和楚月兒飛身而起,在牆面上略踏一踏便上到牆頭,牆頭上雖有薄冰,但他們二人身手高明,站得極穩。二人看了看牆內,見無異常,遂將袖中的龍爪垂下去,將圉公陽和庖丁刀緩緩提上牆頭,又將他們放入了牆內站穩,這才收好龍爪,躍了下去。

    四人看著遠處有一室中火光甚明,悄悄走過去,遠遠便聽到裡面的人聲。四人躡步走近門前,便聽裡面有人冷哼一聲,道:「梁師父,你說這事情該如何處置?」

    伍封立時聽出那是桓魋的聲音。

    便聽梁嬰父的聲音道:「只好盡力擺脫了,免得招禍。」

    桓魋道:「也好。明日去將你那些弟子召回來,否則事情洩露了,我們無端端便要受他之累。」

    梁嬰父歎了口氣,道:「世子利向老夫要二三十個弟子作護衛,誰知道他會幹出這種事呢?這人殺了南郭子綦一家,萬一被人知道了,還以為我們與他是一黨哩!這人也甚是聰明,先殺了南郭子綦一家,過數日才到成周來,別人便疑心不到他的頭上。」

    伍封等人吃了一驚,想不到南郭子綦一家被殺,竟是秦國的世子贏利所為!

    桓魋又問道:「劉始好像也是你的弟子吧?」

    梁嬰父道:「他不僅是老夫的弟子,還是王子厚的從人。唉,王子厚也太過份了些,南郭子綦發現了寶鼎,要向天子稟告,卻被王子厚擋了駕。」

    桓魋呵呵笑道:「南郭子綦也甚是聰明,居然未告訴他內情,弄得王子厚心生疑竇,派人去窺探,誰知道反會被龍伯立了功。」

    梁嬰父歎了口氣,道:「如此天大之功勞被這小子唾手而得,想起來委實有些不忿!」

    桓魋問道:「世子利前些年敗在南郭子綦劍下,不料這人如此記仇,竟會殺了他一家大小!若非他這麼做,這小子怎會誤打誤撞覓到了九鼎?」

    二人不住地歎息,說過不休,伍封等人聽了一陣,見再也聽不出什麼來,悄悄退到牆邊,按進來時的方法出去,回到齊捨。

    楚月兒歎道:「想不到南郭先生一家是贏利所殺,夫君要不要找他,為南郭先生報仇?」

    伍封皺眉道:「這仇自然要報,不過他是秦國世子,就這麼殺了他,必生後患,雖然齊秦相距甚遠,但秦君若要報殺子大仇,未必不會興兵伐齊。」

    庖丁刀在一旁道:「要不龍伯和小夫人偷偷到秦捨去,趁夜將他殺了,以龍伯和小夫人的本事,也無人知道是我們所為。」

    伍封搖頭道:「我們可不能做這種詭詭譎譎殺人的事,否則與董門刺客何異?我得想個法子,如要報仇,便大大方方去做。」

    四人商議了一陣,也無甚辦法,伍封見天已晚,道:「要報仇也不在一時,這事情明日再說,我們先去睡覺。」

    伍封一早起來,向楚月兒道:「我想來想去,卻沒有一個好的方法,既能為南郭先生報仇,又不讓齊秦兩國結怨,甚是苦惱。」

    楚月兒歎道:「夫君現在雖然已經是龍伯,但還算得上是齊臣,對手又是秦國的世子,要想公私兼顧的確甚難。不過今日是夢王姬的壽誕,不宜惹事。」

    用過早飯後,楚月兒見伍封有些心不在焉,知道他必是想著如何找贏利報仇,便道:「夫君,今日已經雪停了,月兒早聽說城北邙山景致甚好,夫君是否願意陪我出城外走走?」

    伍封心知楚月兒見他煩惱,是以想借這個辦法解悶,點頭道:「也好,夢王姬的壽宴在晚間,白天既然無事,便去看看邙山。早就聽說北邙山有天子的獵場,佔地數十里,我們去瞧瞧。」

    鮑興便去備車,伍封叫住他道:「小興兒既要去,乾脆也帶上小紅,還是按以前的法子,讓她穿上革甲,由你們二人御車。」扭頭對春雨四人道:「我們若是盡數出去,府中便無人手,你們留在府中,萬一有客來便有個照應。」

    四人一車出了北門,遠遠見到那邙山,饒過南徑,由山側往北一路過去,到了邙山之北,果見一大片獵場,種了諸多草木,甚是氣派。

    看了好一陣,伍封道:「這是天子獵場,我們可不能隨便進去,還是饒到山中去看看邙山風景。」鮑興駕車饒過獵場,由北面山口入山,便覺山路漸險。

    伍封道:「只道成周附近並無險地,想不到這邙山地勢甚險。」

    楚月兒問道:「這險地可以用兵麼?」

    伍封點頭道:「還算過得去,若是有敵軍攻城,這邙山之上可設一支伏兵,以為成周的外援。」

    鮑興道:「聽說這邙山之上有一種雪貂,通體雪白,皮毛極佳,專在雪地上出入。」

    小紅奇道:「咦,你怎知道?」

    鮑興笑道:「昨日我在王宮側面的車室等候龍伯和小夫人時,聽見那梁嬰父正與秦國贏利的御者說話,說過這雪貂是極其珍貴之物,若用那貂皮做披肩,不僅勝過狐皮,還十分好看,而且那貂肉也極美。」

    伍封笑道:「那梁嬰父怎有閒心與秦國的御者說話?這人自視甚高哩!」

    楚月兒興趣大生,道:「夫君,要不我們便去打獵,找這種雪貂?」

    伍封笑道:「月兒想要那貂皮麼?」

    楚月兒搖頭道:「貂皮我倒不想要,不過夫君喜歡美食,若將這貂兒拿回去,小刀必能製成佳餚,夫君多半又要飲不少酒了。」

    伍封立時覺得口內饞蟲湧動,道:「這主意甚好,我們便去找一找。」

    鮑興歎道:「可惜老商未跟來,要說打獵,府中就數老商恐怕最為擅長。」

    伍封和楚月兒聽接輿說過商壺極擅打獵,伍封問道:「小興兒怎知道老商會打獵?」

    鮑興道:「他時時與小興兒說起,還說雪地打獵,極有講究。」

    眼見前面的山道狹長,銅車行動不便,伍封道:「我和月兒進去看看,小興兒和小紅在這兒等著,若發現了雪貂,再來叫你們。」

    鮑興與小紅守在車上,伍封和楚月兒從車上拿了弩箭,負在背上,一路沿山徑走過去,只見滿山白雪皚皚,他們並未見過雪貂,也不知道是何模樣,要找到那雪貂的確不容易。

    走到間深處,漸聽有人聲傳來,伍封奇道:「想不到這大寒天還有人在山中。」

    二人漸漸走近,楚月兒忽地扯了扯伍封的衣袖,向山邊一片灌木中指了指。伍封看時見有一物,體型甚小,尖鼻紅眼,通體白色,正盯著他們二人,模樣看起來顯得十分機警,猜想這或是那雪貂了。

    二人不敢再動,伍封從背上取下銅弩,搭上了箭,瞄著那頭雪貂,忽又尋思:「我若一箭射去,恐怕會射壞了貂皮。」將箭頭移動,對準那雪貂的眼睛,正要射時,雪貂忽地一轉身,向灌木中間倏地竄進去,速度奇快。

    楚月兒「唷」了一聲,道:「夫君,快追!」

    二人來不及叫鮑興,發足猛追。雪貂從灌木中閃出來,在雪地上電一般奔跑,二人見雪貂與雪地都是一般白色,彷彿與雪地融在了一起,眼光不敢稍離,唯恐一個不注意時,便找不到雪貂。這灌木林的另一邊是一大片空曠的雪地,周圍是較密的松林,若讓在雪貂到了松林中便難尋了。

    伍封知道楚月兒的身法比自己快捷靈動,向她打了個手勢,想讓她從側旁饒到雪貂前面擋住。這時,前面人聲忽地變得十分嘈雜起來,一人閃了出來,大聲道:「這這裡了,快來,快來!」倏地有許多人影竄了出來。

    伍封和楚月兒吃了一驚,抬頭看時,卻見十餘人從四周出來,手執弓箭棍棒,為首之人正是那秦國世子贏利。

    贏利向伍封笑了笑,小聲道:「龍伯,月公主!真是幸會,等擒了這雪貂,在下再與二位說話。」他盯著那頭雪貂,打著手勢讓秦人圍成一圈。伍封和楚月兒自然不好與他爭這貂兒,將弩箭背好,停步立在一旁。

    那頭雪貂忽見許多人出來,想是被嚇住,竟然在雪地上停了下來,一雙紅紅的圓眼珠正向各人瞧著。

    伍封見到贏利,立時想起南郭子綦一家是被他所殺,忿怒暗生,尋思:「原來他帶人來捉雪貂,我是否該躲在一邊,偷偷向他射一箭?」略一尋思便改變了念頭:「這麼偷放冷箭成何樣子?」

    周圍那些秦人紛紛張弓搭箭,要射那頭雪貂,嬴厲小聲叱道:「不要射箭,別弄壞了貂皮!」

    十餘人放下弓箭,彎腰伸手,緩緩向雪貂圍過去。伍封雖不懂得打獵,但見他們這架式,便知道這些秦人多半是些打獵的好手。

    忽聽弓弦勁響,一枝箭落在人圍之中,插在那雪貂身邊。雪貂受驚,倏地閃身,從一個秦人身下竄過去,那人雙手急撈,卻撈了個空,雪貂一閃便不見。

    贏利怒道:「誰在放箭?」話音未落,便聽「嗡嗡」之聲不絕於耳,數十枝箭由周圍林中飛出來,向贏利等人射過去。

    伍封大驚,立時想起那日在魚口遇襲之事來,此刻來不及思索,雖然這些箭不是射他和楚月兒,他仍拔出了劍衝了上去,一邊格打著飛箭,撞入人群,道:「世子小心!」一把將他拉在身後。

    楚月兒想不到伍封會去救他,微微一怔,也拔劍衝了上去,閃身到了贏利身體的另一面。

    就這麼一眨眼功夫,箭如雨下,那十餘名秦人在猝不及防之下,竟然全部已經中箭倒地,鮮血汩汩流出,雪地上立刻紅了一片。

    贏利急忙拔出了劍,心忖若非是伍封和楚月兒二人將他擋在中間,只怕早已經被射倒了。

    伍封臨戰經驗極為豐富,略一判斷,見先前自己與楚月兒所立的方向來箭甚少,沉聲道:「隨我來!」

    他揮動「天照」寶劍在前,楚月兒在後,贏利夾在二人中間,冒著箭矢,一陣風般向林中闖過去。

    本來飛箭速度奇快,伍封與楚月兒雖然多次遇過同樣的事,但要將來箭盡數撥落是極不容易的事,不過他們練了「無心之訣」後,又練成了吐納的「龍蜇神境」,眼疾手快,只覺箭速比他們揮劍要慢得多了,自然傷不了他們。二人劍揮不止,片刻間衝入了林中,身旁遺落了無數被撥斬落下的箭矢。贏利也揮劍撥打箭矢,不過他的劍術比二人差得太遠,無甚用處。伍封和楚月兒瞥見他的劍術是董門一派,暗覺奇怪。

    只見林中有十餘人正提著弓箭,三人一闖入林,這些人面帶驚恐之色,四下逃散,伍封大喝一聲:「休走!」長劍霍霍,微來追殺,眼下他的劍術幾至大成,這些哪裡是他的對手?被他一劍一個刺倒,無一人能擋住一劍。轉眼間刺倒了七八人,還有幾個逃得較遠的,被楚月兒閃身上去一一刺倒。

    贏利見他們二人穿梭般在林中倏來倏去,雖有松樹隔阻,卻恍如在空曠之地一般,形若鬼魅,不禁大駭失色。

    伍封見敵人盡數已經被刺倒,提劍回來,見贏利肩上插著一箭,問贏利道:「傷得重不重?」

    贏利道:「還好,多謝龍伯。」

    伍封哼了一聲,道:「月兒,你守住世子,我去四下瞧瞧。」他在周圍林中轉了一圈,見雪地上步跡狼籍,顯是刺客見伏擊不成,盡數撤走了。伍封暗暗吃驚:「刺客倏進倏退,一擊不中便立時退卻,甚有法度。」

    林中那些人被二人刺倒,幸虧伍封和楚月兒只是刺在他們大腿上,行走不得,卻未傷他們的性命,正躺在地上哼哼唧唧。

    贏利急忙出了林,看他那些中箭的隨從,只見他們大多已經死了,只有二人還活著,但箭傷甚重。

    伍封略一沉吟,道:「月兒,你與世子在此等著,我去去便來。」他急忙向適才入山之處跑去,見鮑興和小紅正在銅車上嘻嘻哈哈打鬧,上前道:「你們速回齊捨,將鐵勇和倭人勇士帶來。」

    鮑興和小紅吃了一驚,不敢多問,急忙馭車回城。

    等伍封回來時,見贏利已經裹好了傷,三四十個秦卒在周圍守護忙碌,楚月兒提劍守在贏利身邊,伍封心道:「此刻我若說報仇,月兒定會將贏利一劍殺了。」

    楚月兒見他回來,插劍入鞘,道:「世子將他在山口守候的士卒喚了來。」

    伍封道:「這邙山有幾個山口?為何我們未見到他們?」

    贏利道:「邙山有四個山口,伏擊之人也不知道從西面逃走,還是從東面逃走,龍伯由北而入山,在下的士卒卻在南面山口,都未能碰上。」

    他臉色甚是難看,歎道:「適才在下已經盤問過這些刺客,都是秦人,共有一本多人,特地來伏殺在下。若非碰到龍伯和月公主,在下早已經被他們射死了。」

    伍封沉聲道:「既是秦人,為何敢刺殺世子?」

    贏利歎了口氣,道:「他們是鄙國的智夫人派來,想殺了在下而立公子栩為世子。」他見伍封和楚月兒又些不解,續道:「在下是嫡長子,這世子之位自然是非在下莫屬。不過父君後來娶了智瑤之妹,生下公子栩。公子栩年方五歲,自然無所能為,但其母智夫人十分厲害,她仗著有智瑤為外援,在秦國弄權,想讓父君廢長立幼,改立公子栩為世子。父君年歲雖然高大了,行事常有糊塗之處,不過在這一點上卻甚是清楚,知道廢長立幼是生亂之舉,一直未曾答應。這一次智夫人曾在下入周為使,暗遣刺客隨來。只要殺了在下,父君便沒甚奈何,只好立公子栩為世子了。」

    伍封點了點頭,問道:「智瑤眼下也在成周,他們行刺之事,智瑤是否知道?」

    贏利道:「這個在下就不清楚了,這些刺客只是奉命行事,所知不多。」

    伍封覺得這中間頗有些隱密難辨之處,忽想起一事,問道:「世子今日怎會到邙山上來,是否早就有這打算?」

    贏利搖頭道:「這卻不是。在下前天聽說夢王姬壽誕,尋思送一份與眾不同的禮物,不過無甚準備,頗有些懊惱。昨晚聽御者說起邙山雪貂,才想到捉一隻雪貂,將貂皮送給夢王姬以為壽禮,是以一早便帶人來山中獵貂。」

    伍封與楚月兒對望了一眼,知道這是梁嬰父昨日與秦國御者大談雪貂,便是為了今日之事。

    楚月兒忍不住問道:「世子與梁嬰父是否甚好?」

    贏利道:「也不算太好,不過這人這些天時時巴結,還說在下侍從少了,借了二十幾個弟子來當護衛。在下不知其心腹,並未重用,只讓他們守護外宅。」

    楚月兒又問:「世子是否認識南郭先生?」

    贏利道:「他是在下的劍術老師,在下當然認識。在下此次入周,本就想將南郭先生一家接到秦國去,不料到了王畿,才知道他一家老小被人殺了,只好到他的墓上祭拜數次。」

    伍封奇道:「南郭先生似乎未去過秦國,世子怎可能拜他為師?」

    贏利道:「在下的邑地便在秦國接近王畿之處,時時前來,後來認識了南郭先生,拜他為師。南郭先生本來不喜出仕,不過他說秦人粗俗無文,不通中國,長此下去,秦國必會淪成戎狄之類,再非天子屬國,是以願意到秦國去。」

    伍封點了點頭,歎道:「怪不得世子會董門劍術。幸好今日我們遇到了世子,否則必上桓魋和梁嬰父的大當!」

    楚月兒奇道:「夫君以為昨日桓魋與梁嬰父的說話是故意認我們聽到麼?」

    伍封道:「這都是我太過輕敵的緣故。我覓到九鼎,桓魋和梁嬰父想是已經猜出劉始已經被擒。昨日放了劉始回去,就算他不說實話,以桓魋之才也猜得出這是我們故意將他放走,其後必有人尾隨,是以才巧作安排,故意讓我們以為南郭先生是世子所殺。昨日小刀在牆後等我們時,桓魋帶人巡查,想是已經發現了小陽,只不過故意裝作不知道罷了。」

    贏利在一旁愕然不解,伍封將昨日之事向他說了一遍,道:「若非今日碰巧遇到了世子被襲,還真不容易弄清楚這事。」

    贏利變了臉色,道:「原來他們還想借龍伯之手殺在下!」想起先前伍封神出鬼沒的劍術,背上沁汗。

    伍封搖頭道:「他們或猜到了我不會如此莽撞,貿然傷害世子,是以今日才會有這埋伏。只不過南郭先生一家被殺,早晚會有人疑心到他們身上,但在下愛管閒事,多半會在中間作個見證,為他們洗脫嫌疑,那時世子已經死了,自然是無法自辨。」

    楚月兒道:「月兒看他們還有用意,秦國世子在成周被人殺了,自然要有人承擔責任,這責任由夫君承擔是最好不過的事。」

    伍封點頭道:「我要替南郭先生一家報仇,便有了加害世子的理由。這樣一來,世子被殺之事,便不會有人想到智夫人和公子栩身上去。何況日後秦國要與世子報仇,必要伐齊,中間隔著晉國,秦國自然會與晉國聯手。戰事一起,代國、中山便不能倖免,只怕連趙氏也會因此被禍。嘿,這事情想得如此深遠,想必那智瑤也脫不了干係。」

    贏利咂舌道:「原來如此,幸好龍伯未中其詭計。」

    伍封搖頭道:「其實在下也中了計,曾有加害世子的念頭,只不過在下不喜歡偷偷摸摸殺人,就算要報仇,也會光明正大的向世子下手,這麼一來,這中間的疑處便會被在下察覺。桓魋與在下多番交手,對在下甚是瞭解,想是知道在下這脾氣,是以派人向世子動手,不等在下找上世子。」

    贏利歎道:「先前只要龍伯袖手旁觀,在下便已經死了。」

    伍封道:「這種埋伏殺人之舉在下遇過好幾次,先前見世子遇襲,一時間忘了南郭先生之仇,才會援手。」

    贏利點頭道:「好在龍伯有這番俠義之心,否則這日後之時,難以預計,弄不好會天下大亂。這救命之恩,在下必會報答。」

    眾人說了許久,不禁暗沁冷汗,心知若非伍封剛好撞到此事,後果真是不堪設想,伍封歎道:「幸虧今日月兒要到邙山上來,要說這救命之恩,全靠了月兒。」

    楚月兒歎道:「每每雪地打獵,便會見到刺客行刺。上次在牛山打獵,碰巧救了盤少爺;這一次卻救了世子。下次打獵還會有誰被人行刺?」

    伍封忍不住笑道:「這真是十分巧合。」

    正說話時,鮑興已經帶著鐵勇和倭人勇士趕到,商壺也拿了大叉跟來。

    贏利愕然道:「龍伯派人帶家勇前來,莫非怕人在沿途設伏?」

    伍封搖了搖頭,問道:「世子先前盤問過刺客,想來知道他們的隱身之所吧?」

    贏利點頭道:「他們在成周與王城之間的山中。」

    伍封道:「與其被動挨打,不如主動出擊。刺客伏擊不成,又有人被擒,定會逃往他處躲避,若由得他們逃了,難保不會另施詭計加害世子。今日在下碰上此事,怎好坐視?我們便趁他們未及逃時,飛快趕上去將他們一舉剿滅,為世子免除後患!」

    贏利見人數甚少,道:「我們有一百數十人,刺客也有一百多人,要全殲只怕不易。」

    伍封道:「在下這一百三十名勇士十分勇猛,若用得好了,全殲敵人也不甚難。」

    贏利甚是感動,道:「在下與龍伯無甚交情,想不到龍伯會如此維護在下。」

    伍封道:「天子腳下怎能由得刺客橫行?為公為私,在下均不能放走刺客。」

    贏利命人將傷者送走,自己帶著剩下的秦卒二十餘人跟隨伍封,伍封讓兩個被擒的刺客在前面車上帶路,前往刺客隱藏的山中。

    一會兒便到了一座茂林前面,那兩個刺客指著林中,道:「林中有處空地,設兩個大帳,人盡在帳中。」

    伍封見林中無法用車兵,讓人將那兩個刺客捆好,眾人全部下車,令勇士與秦卒各執弓弩四面潛入,吩咐道:「我們埋伏在大帳四周的林中,為免自己傷亡,不能硬拚,先用箭弩射殺。一陣間聽我的號令,箭射之後勇士再上去衝殺。世子受了傷,帶秦卒在周圍巡守,若有人要逃便擒住。老商是第一次臨陣,小興兒可要盯著他。」

    眾人悄然入林,往林中行出了百餘步,果然見林中有一處空地,方圓足有二百餘步,空地有兩座大帳,此刻那帳中亂成一團,說話聲聽得清清楚楚,無非是收拾逃走之意。

    便聽帳中有人叱責:「快收拾了走,休要亂了!沒用的東西放在帳中,等一會兒燒了這大帳,便無人知曉。」

    伍封與楚月兒對視了一眼,聽出是桓魋的聲音。

    伍封做了個手勢,眾鐵勇提著刀劍各立樹後。伍封看著帳上的積雪,暗暗搖頭,若換到夏秋之際,只須放幾支火矢,便可點燃大帳,可此刻卻不能放火,隔著大帳雖可放箭,但不見目標,箭矢無甚準頭,畢竟效用不彰。

    伍封看了片刻,立時有了主意。他向楚月兒舉了舉左袖,露出袖中龍爪來,楚月兒立時會意,點了點頭。

    二人趁刺客盡在帳中時飛身過去,使出了「比翼雙飛」之術,離地數尺飄過,雙劍下探,將大帳底上拴在木樁上的繩索割斷,每帳有四個樁,他們只割了其中兩樁,然後握手上躍,袖中龍爪卻已經飛射而出,爪在帳頂之上。

    這時候林中朔風正烈,大帳去了兩樁便有些晃動,帳內人驚呼聲中,伍封與楚月兒在空中腳尖相點,二人疾地往旁射飛,臂上使力,便聽轟然兩聲,兩頂大帳竟被他們扯得帳腳掙脫,緩緩傾覆下來。

    此刻伍封和楚月兒已經收回龍爪,各自落在離大帳數十步處。便見這厚布帳蓋在地上,數十人頭在帳中蠕動,驚叫不絕,亂成一團。

    伍封喝了一聲:「放箭!」話音才落,箭矢如雨般向帳中蠕動的人形射去,矢聲錚錚,弓弦鳴響,慘叫聲不絕於耳。

    那些刺客被大帳蓋住,正忙著擠迫掀帳,看不見帳外,利箭透帳而入,紛紛被射倒,未被射倒的,又被其他的人牽手扯腳,甚是狼狽。

    眾人射了好一陣箭,伍封見帳內蠕動漸息,知道這些刺客只是一時間手足無措,再等片刻必會破帳而出,便喝道:「衝!」

    箭矢立止,鮑興、小紅和商壺帶著勇士衝了上前,刀劍往帳中齊下,此刻鮑興的大斧正合大用,連連向帳中蠕動處劈去,這斧刃甚寬,一斧下去便見鮮血濺開。商壺的大叉只顧向帳內搠下去,每一拔出便有血箭隨叉頭射出來。

    那些刺客被裹在帳中,毫無還手之力,一百多勇士來往刺殺了一遍,帳中便只有極輕微的蠕動了。

    伍封和楚月兒緩緩走上來,勇士四下圍住,伍封正想讓他們掀帳,忽見一口劍從帳頂突出來,「嗤」的一聲,帳上劃開了一道大口子,一條人影從這口子中閃出來,劍光霍霍,向勇士撲去,正是那老對頭桓魋。

    伍封大笑道:「桓魋,今日你休想逃了!」他還未及上前,楚月兒早已經閃身上前,只聽「叮叮」數聲劍刃撞響,桓魋哼了一聲,肩上、臂上鮮血濺出。

    楚月兒眼下的劍術已比得上董梧,桓魋怎是敵手?桓魋數招之間便傷了兩處,心膽俱裂,知道再有數招必會死於這小丫頭劍下,閃身急退。

    商壺正在其身後撞上來,怪笑道:「嘿嘿,老商在這裡!」叉光暴閃,銅叉向桓魋右側刺去。這一叉甚快,桓魋此刻已是驚慌失措,亂了手腳,急讓時,恰好一個受傷的刺客從帳中爬出來,桓魋一腳絆上他,打了個趔趄,銅叉從他右脅刺了進去,最長的叉頭由胸前透出來,商壺拔出大叉,鮮血射出,桓魋重重地倒地,一命嗚呼。

    戰事已畢,鐵勇清點人數,己方未傷亡一人,那些刺客死了三十餘人,剩下七八十人都受了傷,輕重不一。鐵勇和倭人勇士收拾俘獲,將未死的刺客捆綁起來,傷者也包紮好,免他們流血而死,又將屍體堆在一起,用大帳覆好。贏利和那班秦卒見這些勇士悍勇無匹,訓練有素,在一旁瞧得目瞪口呆,尤其是看著伍封和楚月兒的目光不同,他們見過二人的比翼雙飛之術後,不免對二人敬若神明。

    伍封問道:「世子,這些秦人是否交由你帶回貴捨處置?」

    贏利心忖:「他們是秦人,又是被派來刺殺我的刺客,自然要由我處置,這何必問?」正想說話,忽然明白了伍封的用意:「我若處置他們,智夫人要害我的事別人或不會相信,若由其他人來盤問處置,智夫人的詭計便鬧得天下皆知了。」笑道:「在下將他們帶回去有些不妥,這是天子腳下,應交給周人處置,王子仁甚賢,在下信得過他,最好交給王子仁盤問。」

    伍封笑著點頭,先派了兩個秦卒到城中向姬仁報訊。等收拾完畢後,眾人押著刺客一路回城,弄得城中十分轟動。將刺客押到姬仁府上,姬仁早得了訊息,自去安排盤問,又命人到城外收屍不提。

    伍封與贏利在姬仁府前分手,伍封道:「世子受了些傷,今晚王姬的壽宴去不去?」

    贏利此刻心情大好,呵呵笑道:「在下自然會去,到時候再與龍伯飲酒。」

    伍封等人回到府上時,已經是下午時間了。

    展如聽鮑興說完了今日之事,歎道:「早知道如此,在下今日應該隨龍伯出去立功。」

    伍封對鐵勇、倭人勇士、寺人、侍女等都賞了些金帛,從離開齊國到今天,視其立功的不同、賞賜自然有別,立功多的重賞,未出外立功的賞賜守府之功,總之是無人有缺。由其是鮑興、小紅、商壺、圉公陽、庖丁刀這些天立功較多,更是重加褒賞,又賜了展如、旋波若干金帛。商壺對賞賜毫不在意,按例盡交給楚月兒,楚月兒讓冬雪替他收起來。

    齊捨中上上下下極為歡悅,展如見連那些寺人、侍女都有在沙家村剿敵之功,偏偏自己未建寸功,頗有些不好意思,道:「在下可沒有立什麼功勞。」

    伍封笑道:「如非展兄和波兒守府,我也不能放心外出。天子賜了在下伯爵,你們都有功勞。眼下在外面不便,等回到萊夷,在下還要對府中臣屬一一封賞。」

    旋波在一旁笑道:「這也說得是,龍伯的家臣日後大可以授些相國、太宰、司馬之類的官屬,才合乎身份。」

    伍封啞然失笑,道:「我這伯爵只是個虛銜,怎能用一國之體加官授爵?」

    鮑興走上來問道:「聽小刀和小陽說,梁嬰父與桓魋是一黨,我們是否要去將梁嬰父擒下來?萬一被他走脫到智瑤處,便不好拿他了。」

    伍封搖頭道:「這事情還急不得,此刻若是拿他,萬一被他抵賴怎麼辦?我們總不能當眾說,某年月日,我們曾經偷偷摸到你的劍室,偷聽你們說話,險些上了你的大當。」

    鮑興嘿嘿笑道:「這也說得是。」

    這時,贏利派了幾個人送了一車厚禮來,一是酬伍封救命之恩,二是相借商壺一用。眾人大奇,不知道贏利借商壺幹什麼。

    秦人道:「世子對老商的獵藝甚感興趣,想與他述述。」

    鮑興笑道:「今日剿滅刺客回來,途中小興兒與老商說起獵雪貂的事,老商大說了一番獵藝,不料被世子聽見。」

    伍封道:「想來世子是個愛獵之人,老商便去吧。小興兒,你與小紅也同去,免得老商闖禍。晚間我到夢王姬府上赴宴,只帶小刀和小陽去就行了。」

    晚飯之時商壺等人還未回來,伍封帶了圉公陽和庖丁刀到了夢王姬府上,莊城將他引了進去,安排在中央高台上就坐。

    這高台是主人之座,客人座席應該在台下左右兩排。伍封愕然道:「莊兄怎將在下帶到此處?」

    莊城解釋道:「此乃王姬之意。龍伯之爵遠高於諸客,王姬不敢坐在龍伯之上,是以將龍伯安於此席,龍伯的侍從只好委屈坐在台下了。」

    伍封道:「到時候在下與王姬坐在台上,成何樣子?」

    莊城笑道:「不妨,王姬也請了王子仁和王子厚坐於台上。」

    伍封暗讚此女想得周到,點了點頭,見姬仁和姬厚都沒有來,問道:「二位王子沒有來麼?」

    莊城道:「王子仁已經來了,正在後室與王姬說話,王子厚卻還沒有來。」

    正說著二位王子,姬仁和姬厚分別入了大堂,只不過一人是由前院而來,一個是由後宅中來。

    莊城將他們引上台,伍封與他們見過後,坐在右首,姬仁和姬厚坐在左首,將中間主人席位留出來。

    姬仁道:「幸虧師父今日救了秦國世子,否則,我們這麻煩可不小,弄不好秦軍會大舉進入王畿。弟子盤問過刺客,他們的確是秦國智夫人所派來的。」

    姬厚也點頭道:「女人幹這種事自然不能周密,更何況刺客不小心遇到了龍伯。龍伯,在下昨日出言不遜,開罪了龍伯,龍伯請勿見怪。」

    伍封與姬厚見過了數次,每次見他都是趾高氣揚,今日難得他肯這麼認錯,笑道:「王子何曾得罪過在下?昨日說的也是實話,其實就算王子不說,在下也想試一下自己的氣力去舉鼎。」

    姬厚見他對昨日的事不以為然,慚愧道:「其實在下曾經派人去過南郭先生的舊宅,那是一番私意。只因南郭先生被害的那日,他到王宮求見,在下見父王剛剛用藥躺下,才問了問他,將他帶回府上。南郭先生說發現了王室舊物,不過並未說是九鼎。在下尋思派人到他府上去,誰知道當晚南郭先生便被人加害了。龍伯因此而發現了九鼎,立下這天大功勞。在下不免有些嫉妒之意,昨日才會出言無狀,幸好龍伯並未見罪。」

    伍封和姬仁見他公然承認,齊感愕然。

    姬仁本來疑心他與南郭子綦一家被殺之事有關,此刻卻改變了想法。點頭道:「小厚這麼說,我便放心了,我原還疑心你與南郭先生一家被殺之事有關哩!」

    姬厚忙搖頭道:「我怎會做出這種事情?殺害南郭先生一家對我有何好處?何況南郭父子劍術高明,要將他們全部殺了,我府中也沒有這樣的高手。」

    伍封想想也有道理,姬厚府中有無高手他不知道,卻知道他殺了南郭一家,似乎對他的確無甚好處。

    姬厚小聲道:「我聽說世子利被刺客伏擊之事後,想來想去,覺得梁師父有些可疑,或與南郭先生一家被殺之事有些關係。他的劍術高明不說,以他劍室中數十弟子的能力,要殺害南郭先生一家是足夠的。何況他是智瑤的人,我猜這事情與秦國之事有關。聽說南郭先生收了世子利為徒,要到秦國去,這樣一來,世子利的實力增了不少。」

    姬仁忽然大悟,也小聲道:「南郭先生一家若到秦國,未必能增加世子利太多實力,不過世子利到成周來,南郭先生必定與他在一起,有南郭先生父子保護世子利,刺客要行刺恐怕就要難得多了。」

    伍封點了點頭,沉吟道:「或是如此,不過在下總覺得其中恐怕還有些內情。」

    除了贏利外,各國使者漸漸都來了,他們都聽說了贏利被人行刺一事,眼光不停地向伍封、贏利瞧過去,話也說得少了,顯是各有主意。雖然出了這般大事,智瑤和梁嬰父仍然趕來赴宴,神情自若,彷彿刺客之事與他們並無干聯。

    智瑤略坐了一坐,向莊城說了幾句話,起身向高台過來,向伍封道:「智某有事想與龍伯一談,龍伯是否有空?」

    伍封道:「也好。」站起身來。

    智瑤道:「智某向莊總管說了,借王姬府上廂房一用,龍伯請隨智某來。」

    伍封倒不怕他另有詭計,隨他到了側面的廂房之中,廂房中的侍女奉了美酒果品之後退了出去,留下他們二人在房中。

    智瑤道:「聽說今日有刺客行刺秦世子,龍伯恰好在場,那為首之人真的是桓魋麼?」

    伍封點了點頭。

    智瑤道:「龍君定以為此事是智某所使了?」

    伍封見他開門見山說出來,皺眉道:「桓魋似乎已經投奔了智伯,而派遣刺客的智夫人又是智伯的妹子,誰都會這麼猜想。」

    智瑤歎了口氣,道:「不瞞龍伯說,智某的確有意對付贏利,不過今日之事智某卻不知情。若是智某要殺贏利,必定會派豫讓、絺疵來設伏,府中高手也會大舉派來,不會這麼輕易被龍伯所破,智某手下並非只有桓魋一個高手。」

    伍封見他說得十分直捷,點頭道:「這也有些道理。」

    智瑤道:「秦國之事與龍伯不大相干,龍伯今日多半是仗義出手。智某之所以向龍伯直言,是相信龍伯不願意捲入秦國的奪位之爭。」

    伍封道:「秦國奪位之事在下並不在意,不過有人在天子腳下行刺,在下怎也不會容忍。」

    智瑤微笑道:「智某要想刺殺贏利,必定不會選在成周附近,眼下列國使者都在城中,人人都派出耳目散佈城中,不易辦得周密,更何況有龍伯在此,萬一被龍伯知道了,就算盡出府內高手,只怕行刺之事也不易得手。如此蠢笨之事智某自然不會去做。」

    伍封皺眉道:「智伯是說,行刺之事是粱嬰父和桓魋自把自為?」

    智瑤道:「自把自為卻是未必,智某猜想他們是被人指使。」

    伍封問道:「是令妹智夫人麼?」

    智瑤搖頭道:「他們表面上是受舍妹所托,實則另有所圖。龍伯試想,今日桓魋若是行刺得手,天子便要向秦國有個交待,必定四下搜捕刺客。桓魋故意告訴他們行刺是舍妹之令,這百餘名身手並不高明的刺客早晚有人會被擒,說出內情,這樣一來,鄙外甥公子栩想當世子也不可得了,秦國或會因此而亂,舍妹和公子栩在秦國怎呆得下去?唯有逃回晉國。」

    伍封心中一凜,點頭道:「智伯言之有理,在下本就有些奇怪,大凡這刺客行刺,必定是受金帛所馭,除了首領知道主使之人外,一般刺客怎會知道詳情?可今日盤問刺客,他們卻能直接說出是令妹所使,不合常理。」

    智瑤道:「舍妹若逃往晉國,秦人定會追殺,就算她們平安回晉,秦人未必會善罷干休,多半會大舉伐晉。這事是因我們智氏而起,趙、韓、魏三家怎會為我們智氏虛耗兵革?定會三家聯手,配合秦國伐我智氏。我們智氏力不能敵,又不在理,便會因此而滅。三家既救了晉國,又滅我智氏,然後將我們智氏的首級送往秦國,再三分我們智氏之地。龍伯以為這事情會否如此發生?」

    伍封道:「莫非桓魋暗中受趙、韓、魏三家所使?」

    智瑤道:「並非三家,而是趙氏一家。因為韓、魏兩家親智而慢趙,就算想滅四家中的一家,多半會先對付趙氏。」

    伍封道:「依在下所見,趙老將軍為人雖然廣有智謀,卻是個守禮厚道的人,怎會這麼做?」

    智瑤微笑道:「趙鞅為人十分狡詐,這種事情未必做不出來。不過以他的智謀,還想不出如此似是而非的詭計,智某猜想這必是趙無恤的謀劃。」

    伍封驚道:「無恤兄?」

    智瑤喟然道:「智某知道龍伯與趙氏父子交好,對趙無恤也很有好感。不過在下與趙無恤相識得久了,對他的性子比龍伯更為瞭解。非是智某有意挑撥,龍伯畢竟年輕了些,把趙無恤想得太好了。譬如趙無恤將趙大小姐嫁給代王之事,連趙鞅也被他瞞過了。」

    伍封沉吟不語,他知道智瑤為人極其傲慢,自然不屑於在背後說人閒話,此刻當不是故意挑撥離間,必有用意。

    智瑤道:「趙鞅有九子,趙無恤排在第八,上有兄下有弟,且出身頗賤,趙鞅卻力排眾議,立其為嗣,這當然並不是因為被離的神相之術所至。當初趙鞅有立嗣之念,將九子叫過來,說他在常山上埋了寶物,讓九子去尋覓。結果九子都空手回來。其餘八子均說沒有找到,唯趙無恤說有寶,他道:『常山上臨代國,可以占代,天下之寶無過於代國者』。趙鞅因此才將九子帶往齊國,立了趙無恤為嗣。趙無恤謀代之急,更勝過對付我們智氏。他將其姊嫁到代國,無非是為寬代人之心。」

    伍封不以為然,道:「無恤兄不至於如此不顧親情吧?」

    智瑤冷笑道:「趙鞅的七子趙望鎮守巨鹿,這人不服趙無恤,趙無恤將他擒住,軟禁起來,贈以絲竹三隊,美人數十,每日派人送酒十壺,趙氏族人還以為他這是愛護兄長,其實他這是故意以酒色戧害,前些天趙望因酒色過度而死,無人能查覺趙無恤之謀。智某手下的絺疵先生頗通毒物,曾使人偷了些酒出來,才知道那些酒中雖然無毒,卻下有天然的催情草汁。單從此事便可以看出趙無恤不顧親情。」

    他見伍封仍有些不信,道:「龍伯或者不會深信,不過日後趙氏伐代之時,便會想起智某今日之言了。你想,他新婚之日便能棄新婦而不顧,月餘方回到晉國,是惜親情之人麼?他哪裡是想送趙大小姐,多半是想趁未接掌趙氏一族,身份方便時探聽代國的路徑和虛實吧!智某以前與龍伯有些許衝突不和,得罪之處請勿見怪,不過無論是公是私,智某並非有心對付龍伯,所有的計謀,多是因趙氏而發。」

    伍封見他說得如此明白,道:「這個在下也理會得。」

    智瑤道:「智某雖想與龍伯化敵為友,不過也知道一時間為友不易,但化敵未必不能。」

    伍封道:「智伯在晉,在下在齊,就算是國事相沖,其實在下還沒有將智伯當成敵人。」其實智瑤在殿上以屠岸夷來譏諷其父伍子胥,伍封心中早已經深恨智瑤,口上雖這麼說,臉上卻顯出不耐之色。

    智瑤暗生懼意,他是個聰明人,知道自己譏諷伍封亡父肯定激怒了伍封,可惜當時話已經說出口,收回不得,心中歎息,假意呵呵笑道:「這就最好了,智某知道龍伯並非心胸狹窄之輩。」

    伍封沉吟良久,道:「若真如智伯所說,桓魋是受了趙無恤所使,但這行刺之事須得隨機應變安排,如果無人在此操控,只怕不易謀劃,可趙氏並沒有派人前來,否則怎也要見見在下吧?」

    智瑤道:「趙無恤何須派人來,這各使之中便有他的人。」

    伍封愕然不解:「它國之使,怎會成了趙氏的人?」

    智瑤道:「那衛使石圃自小在晉國為質,居於趙氏家中,因為他是質子,自然無人理他,恰巧趙無恤因出身不好,眾兄弟也不願意與他在一起。這趙無恤與石圃同病相憐,自小玩到大,關係極佳,情若兄弟。這次石圃出使成周,卻先到了絳都,在趙氏府中住了兩日,這才到成周來。這些天桓魋和梁嬰父不住地往衛捨行走,自然是日日商議。若非如此,智某怎猜得出其中的原由?可惜智某前些天未曾在意,以為他們是為了研習劍術,今日出了事,才慢慢推想出來。」

    伍封道:「以智伯之見,那南郭先生一家被害又是誰做的?」

    智瑤搖頭道:「這件事智某可猜不出來,只因殺了南郭先生一家,似乎對任何人都沒有太多好處,舍妹派人刺殺贏利,也不會節外生枝,先殺南郭先生。」

    伍封道:「智伯以為日後是否還有人刺殺秦世子呢?」他問這句話,實際上是想問智瑤還會不會派人刺殺贏利。

    智瑤道:「經過今日之事,贏利再殺不得了。相反,智某還得派人暗中保護他才行,否則無論是誰殺了他,別人都當是智某所為,此事甚為煩惱。何況有龍伯在周,誰也不敢在天子腳下生事。」

    伍封點了點頭。

    二人說了許久,這才出了廂房,到了大堂之上,便見贏利已經來了,伍封看見他時,贏利笑吟吟向他打招呼。堂上眾人不知道伍封與智瑤密議些什麼,眼光不住在他們二人身上睃巡,卻無人敢問。

    堂上侍者往來穿梭,絲竹聲聲,竽笙相鳴,外面固然是寒風陣陣,但堂內爐火正旺,暖意烘烘,眾人紛紛脫了裘服,相互間說話飲酒,氣氛十分熱鬧。

    伍封忽想:「怪不得夢王姬府上宴客,各國使者每次都趕來,原來他們固然是要見一見夢王姬,更要緊的是可借此機會述談,展開各國的外交。列國之間或敵視、或盟好,若沒有這個機會,相互間拜訪得多了,免不了會被它國猜疑。」又想:「夢王姬想必也是知道此中道理,才會以宴客方式讓各使交談說話,這可免了許多私底下的國國交易和猜疑爭鬥。」他麼想著,漸漸忘了煩瑣之事。

    正熱鬧間,夢王姬帶著婢女從後堂出來。此時她穿了一身淺黃色的衣服,頭上盤著烏黑的雲髻,裊挪上了高台,與伍封等人點頭致意後,坐在主人席上。

    眾人聲音漸止,夢王姬道:「夢夢母難之日,難得各位貴使辱足,諸般壽禮足見盛情,夢夢受之有愧。」

    眾人紛紛出言:「王姬是天子之女,理當拜壽,些許壽禮更是不在話下。」如此云云。

    夢王姬向伍封道:「龍伯諸禮之中有一面透光鏡,此物甚難得到,多謝龍伯厚賜。」

    伍封笑道:「其實此物在下並沒有費多少氣力,只是從市肆上購來,且僅費八十金,如此便宜之物充作壽禮,王姬不嫌在下不恭便好了。」

    夢王姬笑道:「此鏡價值千金以上,龍伯僅以八十金便得到,看來是家學源淵,精通貨貿之秘。」

    她轉頭向贏利謝道:「世子那一隻雪貂更佳,雖然價值未必比得上透光鏡,但世子為雪貂遇襲受傷,旋又返身去獵貂,此舉甚為冒險,這番心意比天還大。」

    伍封愕然,心道:「原來世子利與在下分手之後,又去了邙山獵貂。」

    贏利呵呵笑道:「在下若不覓到那雪貂,怎好厚顏到王姬府上來?不過能擒這雪貂,龍伯也有功勞。今日全靠了龍伯的家臣幫手,才能擒到一隻雪貂。我們秦人的獵藝在列國中出類拔萃,想不到獵藝的天下高手卻是月公主的徒兒商壺。」

    伍封心道:「原來你借老商去,是為了幫你捉雪貂。」

    夢王姬十分細心,將各位使者的壽禮都誇了一遍,她見多識廣,深知每一件異物的由來,當眾將該物的珍貴之處說出來,自然令送禮者大為開懷,心忖自己辛苦準備的禮物,總算讓主人體察到自己的心意,人人都覺得在夢王姬心中,自己所送的禮物珍貴之處在他人之上,一個個臉露笑意。

    伍封心道:「此女很會說話,畢竟是天子之女,說話大方得體,三言兩語便讓人心中歡暢。」

    這時候侍女們奉上食案銅鼎,匕俎爵壺,眾人觥籌交錯,聽著廊下的絲竹,對飲不迭。

    伍封向夢王姬敬酒,夢王姬略飲一些便止,姬仁和姬厚卻扯著伍封對飲,眾人漸生酒意,堂中越發熱鬧起來。

    此時那魯使與鄭使游參爭執起來,便聽游參道:「以閣下之見,唯魯國是最守禮的地方,而我們鄭國則最不守禮。此言豈非太過份了麼?」

    魯使道:「並不為過。孔子之學問天下皆知,連他也以為魯國是禮儀之邦。」

    游參不悅道:「孔子甚有學問,畢竟有些迂腐,不能盡以其言作準。」

    眾人聞言而驚,連伍封也有些不悅,他向來敬重孔子,這游參居然說孔子迂腐,實在有些不恭。

    蔡使忍不住插言道:「閣下為何以為孔子之言也不能盡數作準?」

    游參道:「譬如孔子說,『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近之則遜,遠之則怨』。王姬文采風流,趙大小姐精通兵略,越女善劍,若以此三女觀之,孔子之言誤矣。」

    那魯使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雖然此時女子小人不涉軍政,且在坐諸位都有同樣的想法,可夢王姬便在眼前,若附合孔子之言,只怕會惹得夢王姬不悅。

    夢王姬笑道:「孔子未必有誤,只因眼下之世如此,女子、小人不理軍政,若以事而論,自然難以溝通。昔日商王武丁有夫人名叫婦好,勇猛善戰,商王以之為將,曾伐印方、屍方。孔子若當其時,便不會這麼說了。孔子說這話時正在衛國,受衛靈公夫人南子所辱,是依時而言,非指萬世之通理。」

    游參又道:「王姬說得是,不過自古以來用人殉之制,眼下漸改為土木之俑陪葬以代真人,這是仁政之舉。聽說孔子反而有些不高興,曾說:『始為俑者,豈無後乎?』似乎仍想用人殉哩!」

    贏利道:「這又有何不可?眼下我們秦國便以人殉。」

    魯使搖頭道:「人殉太過殘忍,秦制早晚要改之才好。不過孔子此言,只是推測為何會有人制俑,並非反對以俑代人。」

    夢王姬點頭道:「夢夢也是這麼想。譬如從孔子之言,我們可以類比推想,譬如說『始制劍者。其必士乎?』或是『始試藥者,其必傷乎?』只須這麼想來,便知道孔子語意之中,並非堅持人殉。」

    魯使笑道:「王姬也這麼說,可見孔子之言無誤,是他人領會有錯而已。魯國有不僅有孔子這大賢,還是周公旦之封國,是列國中唯一得天子特許使用天子之禮樂之國,周禮是周公旦所制,怎比得鄭國之無禮?」

    游參不悅道:「鄭國如何無禮了?」

    魯使道:「昔日天下尊王,唯貴國鄭莊公時,公然割天子成周之禾、溫之麥,又以軍相向,臣軍伐王,箭傷周桓王不說,還假王命伐宋,無禮甚矣。從鄭開始,世人尊王之心大損。」

    游參知道他說的是實情,只覺頗難辯解,強道:「這是數百年前的事,當時實情如何,有誰知道?」

    衛使石圃插言道:「要說最先失禮,其實是秦國,然後是魯國。」

    贏利不悅道:「此事與我秦國何干?」

    石圃道:「秦之先人非子善牧,周孝王使之在渭水附近養馬。周宣王四年時,令非子之後秦仲為大夫,使伐西戎,秦仲戰死後,又封其子為西垂大夫,是為秦莊公,列為附庸。周幽王時犬戎攻鎬京,莊公之子秦襄公勤王有功,被周平王封為伯爵,從此成為諸侯。因犬戎占歧豐之地大半,平王將歧豐之地賜給秦國。秦襄公逐戎,得歧豐之地,闢地千里,雖然將歧東之地獻王,仍成大國。秦文公時,僭祀白帝。魯惠公聞訊,僭用郊禘。這祀帝和郊禘都是天子之祭禮,秦魯僭用在先,才有鄭莊公之無禮在後。」

    智瑤在一旁道:「秦、魯、鄭都有失禮之處,壞了天子之尊嚴,不過最壞周制的,當屬楚國。楚為羋姓,又稱熊氏。周成王封熊繹為楚子,其後楚子僭爵稱王,到了周夷王時,楚子熊渠甚至還封其三子為王,後來熊渠怕周厲王伐楚,自去王號。到了周桓王時,楚子熊通見鄭國箭傷周桓王,天子唯有默受,便又再僭爵,自立為楚武王,天子也不敢問。君臣名份從此混亂,諸侯敢與王爭,卿大夫便敢與諸侯相爭。」

    伍封見眾人在成周之地、王姬府上大肆談論周室與列國之失,無人以為異,才知道正如夢王姬所說,在她府上常作舌辯的確是就事論事、雅而無傷,心忖在天下間只怕再難找到這麼一個能放心直言之處了,想來各國使者愛到夢王姬府上來,這或者也是一個原因。

    梁嬰父大聲道:「智伯言之有理。」他瞥了一眼伍封,笑道:「龍伯祖上是楚人,夫人之中又有楚國公主,未知對此事怎麼看法?」

    伍封道:「在下沒什麼看法,只是覺得自從宋滅曹、楚滅陳之後,日後各國事情多多,諸侯大夫難為得緊。何況各國民俗人情迥然不同,以致禮樂軍政不同,孰是孰非固然要清楚,不過列國要強盛,先要尊王。禮樂自是重要,軍政也不可偏廢,只重軍政而失禮儀也非強國之道。譬如魯重禮而兵弱,楚、秦、越重兵而禮廢,齊重技藝而流於空談,晉人奢華而橫蠻傲慢,王畿之人喜歌舞詩樂而不尚軍事,鄭衛不求自強而依附大國,各有其利弊。」

    眾人聽他指點各國之俗,言語中的,暗暗佩服。夢王姬道:「此言甚是。龍伯轉戰列國,想來對列國士卒較為瞭解吧?」

    伍封道:「在下是齊人,對齊人瞭解多些。齊人性情剛烈,倉廩盈富,但自景公時開始,君臣驕奢、輕忽民生,以致君位常換,政事多變,令不出於公宮,是以軍心不齊、士氣稍低。在下曾去過楚國,知道楚人性情柔弱,境大而富足,但王位嗣傳無常制,常有弒王自立之時,世代貴卿大臣又厚斂於民,以致政亂,民力疲憊,士卒雖多卻不能持久。晉人性情溫順一些,但傲慢而奢華,政事雖然平和,由於處中原之地,戰伐過多,民疲於鬥,士卒厭戰,厭戰則無鬥志,傲慢則不敬將帥,奢華則貪心不足,因而士卒多而無大用。」

    眾人聽他侃侃而談,皆合於實情,敬佩之餘,又暗暗心驚,夢王姬聽得甚感興趣,問道:「其餘之國又是如何?」

    伍封道:「小國不論,秦國和燕國在下雖未去過,也略知一二。聽說秦人性情強悍,地勢險要,士卒好勝,因而甚有鬥志,不過秦人上重武技,下不知兵,守有餘而攻不足。燕人誠樸謹慎,好勇尚義,交朋友甚好,一旦有戰事,便稍缺智詐,也是只能防守,攻則機動靈變不足。」以他的年紀,自然不可能對未到過的國家瞭如指掌,不過他曾與孫武深談,聽孫武說過,是以照樣說出來,以致舉座皆驚。

    夢王姬歎道:「莫非在龍伯眼中,列國均無能戰之士卒?」

    伍封搖頭道:「最能戰的莫過於越國。越人雖然力弱於北人,但堅毅勇悍,又詭詐多智。士卒純忠,大夫尚義,軍令整肅,最能上下一心。在下與越人兩番戰事,知道越國士卒技藝裝備並重,令發之後,數萬人行如一人,當真是天下少見的精兵。越國偏居東海,為楚、吳所阻,一旦被它滅了吳國、或是侵破楚國,兵鋒北指,便如大河缺口,一發而不可收拾。」

    魯、衛、莒等國使者暗生懼意,這幾國緊鄰吳國,一旦吳亡,後果堪虞。

    姬仁歎道:「眼下列國相兼,兵戈不斷,的確是件令人頭痛的事。」

    夢王姬歎了口氣,道:「天子不許列國互伐,但在夷王之時,衛頃侯並邶、鄘之地,首壞王制已經四百多年。其後這些年間,列國攻伐不絕。秦滅蕩社、邽、冀、小虢、梁、滑、芮等十餘國;齊滅紀、郕、譚、遂、萊等三十餘國;楚滅權、鄧、息、申、弦、夔、江、六、蓼、庸、英、鳩、賴、陳、唐、頓、蠻等四十餘國;晉滅耿、霍、魏、虢、虞、黃、鼓、肥、潞、甲氏、留吁、鐸辰、陸渾等二十餘國;魯滅項;鄭滅鄶、東虢、許;邾滅須句;衛滅邢;莒滅鄫;吳滅州來、徐;宋滅曹;狄滅溫。這中間雖然有不少狄、戎、夷、舒、蠻族之國,但大多數是天子封國。另見中山數滅數起;陳三滅於楚乃絕;蔡亡再復;衛被狄人亡後復國;六先亡於晉,復立後又亡於楚;英亡於晉,復後改為蓼,再亡於楚。其中兵禍之烈可見。晉楚爭競,宋鄭身處其間,所受戰禍各達數十次以上,日後這大國日盛,必使小國日衰,更不知有何國再上覆亡之途。」

    此女學識淵博,記憶奇佳,眾人聽她如數家珍般將諸國興亡之事說出來,無不佩服,莒、邾、鄭、蔡等小國的使者更是臉上變色,添了若干心事。

    夢王姬見氣氛稍有些低沉,改變話題道:「龍伯今日救了秦世子,又為天子立了一功。只是夢夢有些不解,龍伯為何在大寒天的也跑到邙山上去,終不成是與秦世子同樣的目的吧?」

    她這麼一問,眾人的注意力立時轉到了伍封身上。

    伍封笑道:「在下也是為了雪貂,只不過略有不同。世子利是衝著貂皮而去,在下卻是衝著貂肉而去。不瞞各位說,在下並未食過雪貂之肉,聽說其肉甚美,不免有些垂涎,誰知道貂兒未吃到,幾乎惹了一身臊。嘿,若不是在下學過幾招劍術,恐怕早就被刺客射倒在雪地上,來個『呦呦鹿鳴』了!」

    眾人想不到「呦呦鹿鳴」在他口中還有這種用法,雖與《鹿鳴》詩意相距甚遠,卻十分生動,登時哄然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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