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腰掛著劍,走到前院,遠遠便見有一男一女正背向著他們站在堂外說話,那女子是善劍舞的劍姬之一,那男子生得頭大身圓,與朱平漫差不多粗壯。
妙公主一見那人背影,立時笑道:“封哥哥,小興兒可回來了。”
楚月兒未見過此人,並不相識,妙公主道:“月兒,這鮑興是封哥哥身邊最有趣的一個家伙,以往封哥哥不論到哪裡,都帶著他,只不過如今有了月兒,小興兒怕沒那麼吃香了。”
楚月兒笑道:“公主與公子府中的人可熟哩。”
妙公主笑道:“也不甚熟,不過這小興兒每日都陪著封哥哥負重練步,模樣生得有趣,言語雖然粗俗,卻十分好玩,是以記得。”
伍封打了個手勢,三人躡步過去,正見那鮑興正高高興興說話,也不知說了些甚麼,把那劍姬逗得格格嬌笑,道:“這話倒也有些道理。”
那鮑興晃著大腦袋,笑道:“小紅,我小興兒說的話,豈止是‘有些道理’?那是十分有理,百理千理,千理萬理,天下至理……”,他口中不住嘮叨,劍姬小紅叱道:“什麼理不理的?你再理呀理,瞧我日後理不理你?”
鮑興卻道:“噢!”立時不再說話,只忍了片刻,又道:“不過府中除了公子外,便數我小興兒力氣最大,只是這算不上什麼本事。”小紅道:“這怎麼不算本事?”鮑興道:“這力氣是天生的,如果也算本事的話,譬如小紅你生得花容月貌,也該算你的本事了。”
伍封三人忍不住笑,鮑興這才見到伍封三人,忙道:“公子,噢,還有公主。”他看著楚月兒,愣愣地道:“這位姊姊……”,楚月兒見他雙目凸出,一張闊嘴十分紅潤,果然頗為趣致,抿嘴微笑。
那劍姬小紅與鮑興私底裡說話,這可是各府之忌,不料被伍封見著,早嚇得變了臉色,忙跪了下來。
伍封笑著擺手道:“你起來吧,只要不誤了事,你和誰說話也不打緊。”
鮑興笑道:“是了,這位姊姊必定是月兒姑娘了。”順手扯了扯小紅的衣袖,小紅才站起身來,向伍封等人施禮後走開。
妙公主問道:“小興兒,這些天你去了哪裡?”
鮑興恭恭敬敬地道:“小人和小寧兒為公子打造馬車,今日可算大功告成了。”
正說話時,便見一個精瘦漢子馭著一乘大車從府側轉了出來,這人將車停在門外,進來向伍封等人施禮。
伍封問道:“小寧兒,你們造的就是這車?”
那漢子鮑寧道:“是。”
眾人走到大門口看那馬車,鮑興道:“這是夫人和渠公親手設計的馬車,與它車頗為不同。”
從外面看來,這馬車與一般的馬車大致相同,遠不及國君的用八匹馬拉的馬車大,比相國田恆常坐的駟車也小了一些。
眼下這馬車有多種形狀,除了兵車外,還有格車、輦、殲車、輜車、廣車、和箱車等等,這馬車有點像使臣所用的和箱車,又有點像使臣途中寢臥的馬馭輜車,頂上用的是一張大傘般的華蓋。車輿四周用著三尺高的鑲花薄銅板圍起來,車底板也是銅鑄,銅轅銅軸中混有著鐵,堅硬異常,車軎和車轄全是用鐵所制。
最與眾不同之處,是此車底下有兩根鐵軸,共四個車輪,雖然少見,卻另有一種豪華氣派,甚至連車輪是用青銅制成,輪沿上裹著十余層厚牛皮,
探頭往車內看時,見車上有一個黃燦燦的尺高坐床。坐床後面有五尺高背供人坐靠,銅床橫貫兩邊向前略圍,左手邊留出尺許缺口,供人從輿後上車時饒到床前,此床就算坐三人也還大有余裕,若是伍封三人坐在上面,恐怕毫無擠逼之感,床上鋪著厚帛裘皮,看來十分柔軟。床底前沿是一個薄銅蓋,打開便如一個薄箱,裡面可放一些物什。
這馬車不僅多了兩輪,車輿前的銅底板前伸出兩尺,上面可著兩人,中有直軾,供御者手扶,以免疾馳時跌落車下。這是與它車相比的不同之處,
女子乘車是不能站立的,是以車輿內的銅床自然是為女子所置。伍封若在車上,手扶銅軾站在上面,這銅車又如同一乘極大的兵車,頗能避擋箭矢。
車前用了四馬馭駛,馬身上都披著革甲。此車不僅可作尋常馬車之用,也可當作馬車使用,既比革車堅固,又比輕車要快。如其它兵車一樣,馬車左右角上均有一個插放長兵器的空心銅柱,與車奇同高,左角銅柱上空著,右角上赫然插著一支長有丈八、粗大無比的銅戟。
伍封頗覺此戟有些眼熟,仔細想想,才想起這條戟是被他殺了的齊國猛將公孫惲的兵器,自己還曾用它殺了朱平漫的徒弟樓無煩。事後齊平公派侍衛收拾妙公主遺落之物時,將此戟送還給伍封。他也不甚在意,隨手放在一邊,不料渠公特地為他收藏起來。
伍封暗笑,心道:“我又不會坐此車上戰場,要這銅戟干什麼?”但對渠公如此周到之設想也不禁佩服。
鮑興道:“這馬車有個名堂,叫作‘銅車’。”
伍封笑道:“也好,我們正要去找那位‘田雞’,便乘銅車去吧。”
伍封、妙公主和楚月兒從車後上了車,妙公主和楚月兒坐在坐床之上,伍封手扶銅軾,站在車上,卻見鮑寧和鮑興坐在車前的大銅板上,各執韁繩,准備御車。
妙公主奇道:“這就有些古怪了,御者理應站在車上執韁,哪有御者如此坐法的?”
按當時之制,尋常馬車的乘坐之法,車主人當在車上左邊,御者在中間執韁,陪乘在右,陪乘一般都是武勇之人,護衛主人,稱為“車右”。
兵車的御者卻在中間,左右為戎左和戎右,如果車上有君主或主帥,則君主、主帥在中間,御者在左,右邊是車右。
伍封以前乘車出行,都是由鮑寧為御者,鮑興當車右,眼下在這銅車之前另設了御者之位,讓出了車輿,可多乘一人。
鮑興見妙公主這麼問,便答道:“這可是渠公老爺子的心愛之作,如此一來,公主和月兒姑娘可陪公子同坐,又不必將小人和小寧兒趕了下車。”
妙公主笑道:“那就難說了,封哥哥如今有月兒陪著,時時帶在身邊,以後便未必會帶著你到處去了。”
鮑興笑道:“公子更應該處處帶著小人,若非小人這張丑臉,怎襯得出公子的英武、公主的明媚、月兒姑娘的清麗?”
妙公主和楚月兒都笑了起來,這鮑興果然很會說話,鮑寧卻與鮑興不同,一向地沉默寡言。
伍封對楚月兒道:“小興兒和小寧兒是娘自小收養的,小興兒力氣大,我小時練武便由他陪著,小寧兒聰明,我讀書時便由他陪。”
眾人說著話,銅車漸漸地向丘下山駛去。
銅車後還跟了八乘兵車,每車用三匹披著甲的馬拉著,車上站著穿著革甲的三人,左邊的人佩劍持弓,右邊的人手握酋矛,擔任戎左和戎右,中間還有一個執韁的佩劍御者,八車加起來共有二十四人隨後保護。
這些穿甲的家將是伍傲從伍堡中挑選出來的。慶夫人特意吩咐過的,只要伍封出門,這些人便要一起陪著。一來是伍封身份尊貴,再不能獨來獨往,失了大夫的威儀,二來可收護衛之效,免得遭人暗算,眾寡不敵時吃虧。
伍封雖然大不願意,卻也沒有辦法。
由於有妙公主同行,跟在公主身後的侍衛也有六乘兵車,十八人站在車上,緊隨封府的兵車。
街上眾人見一眾兵車緩緩經過時,知道是公卿大夫,無不退避,只見那黃燦燦與眾不同的大銅馬車中的少年少女三人,站在上面的少年生得高大雄壯、英俊瀟灑,坐著的少女生得花容月貌、嫵媚動人,無不側目。
有不少人認識伍封,知道他如今是名震齊國的大人物,遠遠施禮。幸好無人認識妙公主,免了不少麻煩。
到了顏不疑所住的驛館門口,伍封對二女道:“兩個小乖乖,我去找‘田雞’玩耍一陣便來,不要亂跑,就在馬車上等我。”
楚月兒適才已聽妙公主說過“田雞”的典故,聽伍封這麼一說,忍不住與妙公主格格嬌笑。問道:“公子要去多久?”
伍封下了車,道:“這人我見著便沒好氣,三言兩語說完便走。”
妙公主問:“不是說好一道去的麼,為何改變了主意?”
伍封斜著眼道:“我怕你見了這‘田雞’,連我這未來夫君也不要了。”不理妙公主的喝罵,笑嘻嘻地一溜煙往驛館中而去。
走進驛館,幾個吳國家將迎上來,有人認識他是伍封,奇道:“封大夫,今日何以得暇前來?”
伍封笑道:“在下途經此處,想起顏右傾來,忽想來看看右領。”
一個家將道:“這個可不甚好說,顏右領到臨淄多日,從不見客,連田相國相邀也拒絕了,若是今日見了封大夫,別人恐怕會說厚此薄彼,不好做人。”
伍封心道:“你區區一個右領,派頭怎比一國之君還大?其中定有古怪。”笑著便往裡走,道:“莫非右領到鄙國後有些不服水土?在下更要見一見了。”
那家將不料世上還有這樣的人,主人說了不見,居然要硬闖進去,忙道:“封大夫,右領是帶兵的人,他說了不見客,若是我們放了大夫進去,必會處以軍法。”
伍封笑嘻嘻地道:“你們就說是在下硬闖進去,最好是我們假裝打一架,右領就不會怪你們了。”
伍封格殺了“大漠之狼”朱平漫的事,一夜間整個臨淄城中已是無人不知,那些家自也聽說過。聽伍封這麼一說,無不嚇了一跳,心道:“若是與你動手,哪有命在?”見他手按劍柄,眼中神光流動,一副不怕鬧事的樣子,誰也不敢再說什麼。
便聽房中一人懶洋洋地道:“請封大夫進來吧!封大夫要進來,誰也攔不住的。”
伍封暗驚:“原來顏不疑真的在驛館之中。”
家將推開了房門,向伍封道:“封大夫,請進!”
伍封心道:“這人架子當真不小。”大步進去,便見一人背對著門站在牖邊,那人身高八尺,卓立不群,只看背影,便知他是顏不疑,他那睥睨天下的氣度是誰也裝不來的。
顏不疑並未轉身,淡淡地道:“封大夫今日突來,是否怪在下昨日未到府恭賀閣下的喬遷之喜呢?”
伍封笑道:“那算得了什麼,只不過突想來看看而已。”
顏不疑緩緩轉過身來,伍封駭了一跳,見顏不疑神色大異,滿面通紅,細看便如這張臉皮駁落,僅露紅肉一樣,好在這人天生相貌英俊,是以雖不覺得太丑,卻有一種說不出的詭異可怖。
顏不疑道:“封夫夫看在下的模樣,便應該知道在下為何足不出戶了吧?”
伍封心道:“你這個樣子,確實不好出外見人。”聽他聲音也與尋常有異,駭然道:“右領莫非生了急病?”
顏不疑請伍封坐下,道:“封大夫應知道在下是董梧的弟子,其實在下後來又到代地,重習本門技藝,蒙師祖不棄,親授在下‘屠龍劍法’和‘蛻龍術’。”
伍封奇道:“‘蛻龍術’?那是什麼?”
顏不疑道:“封大夫應知道蛇會蛻皮吧?此術便是如此。練這門功夫,便得每過五年,蛻變一次,需時十三日。在下這些天,恰好是蛻變之期,只好躲在館中,誰也不見。”
伍封大奇,不知世上還有這種功夫,道:“怪不得顏右領的風采,格外地與眾不同,這種‘蛻龍術’定是極能養顏了。”
顏不疑歎了口氣,道:“此術雖能養神駐顏,卻有違天道,是以每蛻變一次,損壽三年。”
伍封駭了一跳,道:“既然損壽,顏右領又何必練它?”
顏不疑歎道:“此術一旦學過,便不能輟而不練,否則會皮綻肉破而死。不過,此術雖損壽元,卻是天下第一的厲害功夫,每蛻變一次,氣力能增一倍有余!”
伍封張口結舌,只覺駭人聽聞,心道:“這功夫再厲害,換了我的話,打死也不學,不要說折損壽元,單是這番模樣,便令人害怕了。”
顏不疑笑道:“封大夫今日硬要來見在下,真是順便來訪?”他不笑則已,一笑起來,臉上紅肉牽動,格外地令人心寒。
伍封苦笑道:“其實在下是有一事相求。”
顏不疑問道:“是否為了被離先生?”
伍封心中暗驚,道:“正是。被離先生與渠公交好,而渠公又與在下親厚,聞說右領欲不利於被離先生,在下厚顏前來相求,請右領看在下薄面,放過被離先生。”
顏不疑笑道:“既然封大夫相求,在下怎好不給面子,這次在下就放過他吧。”又道:“在下蛻變之期,今日已是最後一日,明日一早,在下便會向貴君請辭回國了。”
伍封知道這人極是傲慢,自視甚高,說過的話自不會出爾反而,放下心來,便覺這房中陰森森地寒氣襲人,愈坐愈覺心寒,不敢再留,告辭道:“如此便不打擾右領練習神功了。”
他走出驛館,雖然陽光照在身上,仍然有些陰森森的感覺。
伍封從車輿後上了銅車,若有所思。
妙公主問道:“怎麼?”
伍封吁了一口長氣,道:“幸好未讓你們一同進去,否則,恐怕你們日後會惡夢連連,難以安寢。”
二女大是奇怪,追問不休,伍封苦笑道:“你們看過蛇蛻皮沒有?顏不疑躲在館中不見人,其實是在練人蛻皮的古怪功夫。”
回到封府,眾人聽伍封將事情說完,均覺有些駭人聽聞,令人遍體生寒。
伍封沉吟道:“這功夫多半是屠龍子支離益從蛇身上悟到的。蛇性最涼,是以這顏不疑陰森森地寒氣襲人。”
被離道:“是否這人故弄玄虛,令人假扮成他,又怕人認出,才做出這古怪模樣,令人不敢細睹,再編了這麼個故事出來?”
眾人心想,這確實大有可能。
伍封搖頭道:“那人恐怕真是顏不疑,他是天下高手,這種高手身上的殺氣是誰也裝不出來的。”
妙公主好奇地問道:“封哥哥也是天下高手,為何我便不覺得你身上有甚殺氣呢?”
眾人都笑,列九笑道:“公子與你在一起,喜歡還來不及,怎會有殺機?沒有殺機,又何來殺氣?”
楚月兒花容失色,道:“這麼說,顏不疑對公子動了殺機?”
眾人被她一言提醒,心中凜然。
伍封歎了口氣,道:“我總覺得在他心中,定當了我是他一生中最強勁的對手,就象我第一次見到他,便有這種感覺一樣。”
妙公主笑道:“連他的師叔朱平漫也不是你的對手,何必怕他?”
伍封歎了口氣,道:“他的劍術,絕不在朱平漫之下。若真是如他所說,今日他神功一成,氣力增了一倍,越發的厲害了。”
眾人心中懍然。
伍封苦笑道:“若我遲早要與他一戰,這五年之內必須得勝過他,否則,五年後他再換一次皮,更加沒有把握了。”
楚月兒小聲道:“公子天下無雙,那也未必。”
伍封知道她說的是老子的吐納術,絕不會弱於支離益的“蛻龍術”。顏不疑練“蛻龍術”以增武技,自己為何不能靠老子吐納術來提高功力?立時信心大增,笑道:“天下無雙不敢說,這顏不疑再厲害,我雖沒把握,卻也不會怕了他。”
眾人見他信心十足,均覺此子大異常人,無論遇到誰也無懼意,這的確是頂尖高手最需要的天賦了,欣慰之余,也大是欽佩。
伍封笑道:“這顏不疑既然將我視為他的敵手,自不會失了風度,他對我說不找被離叔叔的麻煩,定會守諾言,被離叔叔明日可放心與柳大哥上路。說不定我哪天溜到魯國去拜訪孔子,又會見到被離叔叔和柳大哥哩!”
他叫來家將,命他到柳下惠處送信,訂好被離明日之約,對眾人道:“與朱平漫一戰,令我大有所獲,此刻我要獨自好好尋思一下劍法,晚上再去找趙老將軍和趙無恤喝酒。”
眾人知道他因知道了顏不疑的神功,激起了斗志,乘暇時精研劍法,自不去吵他,連妙公主也知道正事要緊,拉著楚月兒到府中閒逛去了。
慶夫人知道伍封好練劍,是以整治府第時,將原來前院之後、後院牆前的練武場旁的花草樹石移走,將原來的練武場改大了許多,即使有百余人同時練武,地方大小也應該足夠了。地上鋪著細石,使地面夠硬又不至於腳滑。練武場旁邊那兩條長廊只留下西邊的一條,加闊了一倍,用木欄隔在廊中間,一邊作長廊用,靠著練武場的另一邊有一排大木架,上面放著劍、戈、殳、槍、戟、弓箭、酋矛、夷矛等多般兵器,對面原來的長廊處移了幾顆大樹來,中間還立了三個箭靶,離長廊一箭之地有余。
伍封站在這練武場之中,看著手中的“天照”重劍,心道:“顏不疑陰森駭人,其劍術也定是盡走陰柔一路,要與他交手,唯有以至陽至剛劍術抗衡。”但他所習的劍法之中,伍氏劍法簡易難明,列九教他的董門劍法主要是刺客一派,雖狠辣異常、出人意表,但畢竟是行刺之技,怎也不能與真正的高手對抗,楚月兒的劍法如行雲流水,用於以寡敵眾時最好,若與朱平漫之類的高手相較,終是威力不足。
忽想:“朱平漫被我劍勢摧迫之下,使出的那路劍法剛猛無籌,大可一試。”朱平漫那路“開山劍術”昨日被他狂攻之下,一連使了三遍,被他記在心中,此刻默想了一遍,慢慢使出來,頓覺威猛凌歷之極,其剛強之處,所習其它的劍法,均大為不如,心中對支離益暗暗佩服。
使了幾遍,總覺有些不妥,凝神尋思,忽想道:“子劍曾說,朱平漫除了自創的那套‘蒼狼劍法’外,還會一路‘開山劍術’,多半便是這路劍法了。朱平漫被我強攻之下,乃取守勢,我所記的都是其守勢招術。這劍法既然叫‘開山劍術’,定然是重攻於守。若是采取攻勢時,‘開山劍術’應是什麼樣子?”
然後細研每招劍法,漸悟出原來的招式,了然於胸後,一口氣使了出來,只覺劍氣縱橫,威力無限,連自己也駭了一跳。心想:“我依自己所悟,使出這劍法,與支離益原來的劍法當然是大有出入,但以威力而論,未必便遜過了原來的劍術路數。”得意之下,一連使了七八遍,畢竟是新練不熟,偶爾順手夾雜使出自小練熟的家傳劍法,忽然腦中靈光一現,想起一件事來,渾身一震,停下手來。
心想:“我伍家的劍法,名震楚國,後來在吳國時,又得孫武叔叔之助,父親精研劍術,使劍術大進,人稱吳國第一。但父親所遺的劍法卻只有簡簡單單的七招,是何道理?娘親猜想,父親這麼做,是怕我練習之後,被仇人看破,才只留七招。若真是如此,這家傳劍法豈非因父親而失傳?以父親之智,當不會如此。莫非我伍氏劍法,被父親去蕪存真,全留在這七招之中?”思念及此,面露喜色。
又想:“適才我使朱平漫那路劍法時,夾雜使了幾招家傳劍法,不僅未覺滯礙,反而順手之極,莫非那七招劍法與這路劍相若?”將七招劍法反復想了數遍,忽地恍然大悟:“這七招劍法,每一招用力均有不同,這前刺是凝力、下劈是直力、點擊是爆力、橫抹是柔力、斜削是摧力、上撩是彈力,這六式劍招用力各有不同。原來,父親所遺劍法,其實是劍訣,教的是用力之法,務求每一招均要快捷、准確、凶狠,以此訣行劍,任何劍招均可威力大增!咦,最後那一招刺出去時是直刃,刺到時變成橫刃,是何用意?莫非只是將劍身轉動一下以求增敵創口?”他將七招劍法反復使動,除了最後一招轉動劍身的不明其意之外,其余的六種力法均能領悟。
當下將伍氏劍訣的六種力法用於所悟劍法之中,不自主的將一些繁雜擾目、威力較遜的劍招改得簡單實用、威力大增。這六種力法若用於尋常劍術之中,也能使劍法威力增進不少,何況那是用在威猛無籌的“開山劍法”之中,待全部練過後,再將劍術使了出來,由慢至快,使到第十多遍時,豁然貫通,只覺順手之極,隨心所欲處,每一招雖簡單直捷,卻如有開天劈地之力、消鬼滅神之威,最妙的是自從學會了吐納,無能如何奮力使劍,仍感輕松舒適,氣力源源不絕,並無絲毫倦意。
練了數十遍後,心知這套劍法已經練成,而且每一招均與朱平漫的劍法都有不同,除非是支離益親來看過,否則誰也不能說此劍術其實是出自董門之中。
他本還想將楚月兒的劍術融入其中,試了幾招,卻發現一個是輕靈飄忽、一個是剛猛沉重,怎也揉不到一起去,只索罷了。將新悟的劍術又使了幾遍,精神大增,不僅未能損力,反而覺氣力有增。連自己也得意之極,忍不住長笑一聲,心道:“若是朱平漫活了轉來,我用此劍法,三十招內必可將他斬成兩斷!”
伍封興沖沖將眾人請來,道:“我新悟了一套劍法,使給你們瞧瞧!”將劍法使了出來,眾人只見他劍法簡單,卻威力駭人,每一劍都如巨斧神矢,勢挾風雷,雖盤古再世,恐也會懷疑伍封手中之劍是其開天劈地之巨斧。
大家雖是自己人,見此劍法,也有心膽俱寒之感。
伍封使完了劍,將劍插入鞘中,問道:“這劍法如何?”
列九面如土色,歎道:“如此劍術,真是聞所未聞。這口‘天照’重劍是祖師爺屠龍子的三寶之一,是祖師爺年輕時所用,本來想傳給柳下跖,但那朱平漫甚不服氣,柳下跖只好讓了出來,朱平漫仗此劍殺人無數,想不到會落入公子手中。”
妙公主好奇道:“屠來子有哪三件寶物?”
列九道:“金縷衣、屠龍劍、天照劍。”
妙公主問道:“封哥哥這路劍法,叫作什麼名堂?”
伍封搔頭道:“這劍法源自‘開山劍術’,卻又大不相同,還未知道該叫什麼哩。”
慶夫人道:“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你用‘天照’之劍,此路劍法,不如就叫‘刑天’罷!”
此時天色已晚,伍封想起與趙氏父子有約,匆匆吃過飯,命兵車將妙公主送回宮去,自己拎了一壺“慶夫人酒”,驅車去見趙氏父子。
白天的那班隨從家將被他派出送妙公主,正好樂得清靜,只帶了鮑寧鮑興二人,駕著銅車出府。
車在途中,車身忽地一頓,停了下來。
伍封正尋思著“刑天劍法”有何未臻完善之處,忽見車停,問道:“為何停車?”
鮑興答道:“晚間趕路,看不真切,想是有大石阻住了車輪。”說話時,鮑寧已躍下去,低頭細看車輪,道:“小興兒猜得不錯,真是有大石阻住了路。”鮑興也跳了下車,與鮑寧一起搬石。
伍封心中大奇:“這臨淄城中大道,何來大石?”臉色一變,大聲道:“你們快伏下!”語音未落,便聽弓弦響處,無數支箭從四面射來。
只聽馬嘶鳴數聲,忽地馬車傾斜,想是四匹馬被箭射死倒下,已至車傾。幸好馬車是渠公用銅所制,箭射不入,那些射到身邊的箭矢,均被伍封躲開,忽有一支箭射在胸腹處,“叮”的一聲落下,自是身上“金縷衣”的功勞了。“噗噗”數聲,馬車左右兩旁的燈籠也被射滅了五六個。
伍封拔出了“天照”,躍出馬車,腳步未停,向左側來箭處撲了過去,便見一眾黑影正單跪於地一排,張弓搭箭。
伍封趁其換箭的暇隙,大喝一身,搶身而入,劍光閃處,一連殺了六七人。他既搶入了人群,周圍箭手自是不敢再射,恐傷了自己人,紛紛拔劍湧出。
黑暗之間,伍封只見黑乎乎一大群人圍了上來,心知敵眾我寡,若不速戰速決,還不知對方另有什麼埋伏,偷眼向車邊看去,正見鮑寧鮑興二人在僅剩的一個燈籠下揮劍與人苦戰。
伍封怕二人有失,大步向車邊走去,他的重劍刃長四尺三寸,比對方銅劍的劍刃長出了近一倍,對手紛紛上前,但只要走進他寶劍能及處,便被他一劍斬斃,連能格擋一劍的人也沒有。對方眾人見他如此猛惡,無不心生懼意,漸漸地沒有人敢上前。
伍封見有六七人圍著鮑寧和鮑興,喝了一聲,一連三劍,殺了三人,另幾人倉皇逃開。
伍封見二人渾身血跡,沉聲問道:“有沒有受傷?”
鮑興答道:“都是些小傷,並不礙事。”
伍封道:“你們跟在我背後,不可離開。”向對方眾人看去,只見這些人圍在四周,手握銅劍,卻無人敢上前。這些人都穿著平民服飾,不知是何來歷,也看不出誰是為首的。
鮑興小聲道:“再過一會,定會有巡城兵士聞聲趕來,這些人定不會久候。”
伍封大聲道:“你們是什麼人,敢在臨淄城中行刺?”
對方無人敢應。
伍封怒氣漸增,心道:“我新練的刑天劍法,正好拿你們這些人一試。”鮑興和鮑寧二人是慶夫人成親之前所收養的孤兒,鮑寧的劍術稍好,而鮑興一身蠻力,雖不及伍封的神力,卻也是力士之流。雖然這二人身手都抵得上極精銳的甲士,但此刻陡遇暗算,敵強我弱,伍封怕自己迎上去後,鮑寧鮑興會招毒手。
忽聽對方人群中有人小聲喝道:“一齊上去!”
眾人猶豫了一下,緩緩圍了上來。
伍封心念一動,將鮑寧鮑興推上銅車之中,道:“你們不可出來。”心忖這馬車是精銅鑄就,對方要殺二人便得登車,不成合攻之勢,二鮑盡可抵擋得住。
伍封無這後顧之憂,長笑一聲,道:“既然你們要來送死,便試一試我的劍吧!”大步迎上人群,劍光霍霍,如長鉞大斧般向諸人劈了過去。他的劍長重逾百斤,使了開去,劍鋒所及處,便是銅人石像,恐也被他斬開。
也不知殺了十幾人,忽有一劍從人群中飛出,直刺其胸。伍封見這一劍招式精奇,與眾不同,贊道:“好!”側開身,順手一劍劈倒了一人後,向那人劈出了一劍,便聽“當”的一聲,這一劍居然被那人格開。
伍封暗覺奇怪,大喝了一聲,“天照”劍直下而上,向那人撩了過去,劍法快而迅猛,那人駭然之下,收劍橫格,只聽又是“當”的一聲,那人的劍當不得伍封劍上的神力,斷成兩截。“天照”重劍從那人脅下掠過,血光頓現,那人悶哼一聲,沒入人群。
伍封殺了半天,唯有這一人能接他一劍,心想這人可能便是為首之人,可惜光火極暗,看不清那人是誰。
忽聽遠處車輪轔轔,人喊馬嘶,伍封知道是巡城兵士聞聲而來。對方眾人面露懼色,便聽一人沉聲道:“退!”人影四下散去,片刻間沒入黑暗之中,伍封見這些人進退有據,顯是訓練有素,心中一動。凶險過後,自忖殺人太多,故不忍追殺。
鮑寧鮑興從馬車中鑽出,見滿地屍體,鮮血盈地,箭矢滿道,不禁駭然失色。
十乘兵車與數百步卒湧了過來,為首的是個巡城司馬,手執夷矛,渾身甲胄地站在第一乘車上,見此之狀,也嚇了一跳。他正要喝問,忽一眼認出伍封,忙不迭躍下車,扔下長矛,向伍封施禮道:“封大夫,這是……?”
伍封沉聲道:“在下夜出訪友,途遇刺客,這些人是被在下格殺,其余之人四下逃脫。”指著鮑寧鮑興道:“此二人是我的御者和車右,受了點傷,你們身上可有治傷良藥?”
巡城司馬喚上幾名兵士,從身上取出傷藥,將鮑寧鮑興扶在一旁解衣敷藥。見伍封滿身血跡,問道:“封大夫的貴體可受了傷?”他早已嚇得面如土色,這封大夫是國君的未來女婿,若是被刺客傷了,追究起來,剛好是自己當值之日,除了自己不說,手下這班士卒,不知會有多少人會被軍法懲治哩!
巡城司馬只是個軍中小官,與田逆那左司馬雖然都叫作司馬,官位卻有天壤之別。齊軍中最大的官是大司馬,其時列國之中並無將軍之職,將軍只不過是對軍中將領的通稱而已。
作戰臨陣,各國文武並不細分,因此相國、大夫、司寇等都可以領軍出戰,只是不如大司馬一般專理軍中之事。
大司馬之下,有右司馬和左司馬,與大司馬一起署理全國軍事,是軍中僅次於大司馬的官職,地位崇高。
各地的士卒,非戰之時由各地城司馬管轄,譬如昌城司馬,便只署理昌國城的軍事,都城臨淄卻沒有地方司馬,其統領為臨淄城守。
每軍之中,又有行軍司馬、兵庫司馬、執令司馬、前鋒司馬等軍中要職。至於這巡城司馬,比起以上司馬來又低得多,只是負責城中巡查、緝拿賊盜之類,官職與負責城門守衛的城門司馬相當,在軍中僅比帶兵尉和兵尉大一些。
宮中侍衛亦屬軍職,最高職為郎中令,下轄十個郎中,每個郎中又管十個侍尉長,每個侍尉長手下有二十侍衛。
伍封見這巡城司馬魂不附體的模樣,知道自己適才太過嚴厲,嚇壞了他,伸手拍了拍其肩膊,笑道:“這些人怎傷得了我?這些血全是從他們身上濺來。”
巡城司馬雖放心了些,仍是愁容滿面,知道城中發生了這麼大的事,自己怎也脫不了干系。幸好伍封頗為和善,未加斥責。
伍封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巡城司馬道:“小將名叫蒙獵。”
伍封笑道:“這也不關你的事,只是你運氣不大好罷了。日後追究起來,萬一將你逐出了軍中,你大可以到我府上來謀一份差事。”
蒙獵大喜,知道伍封如今是齊國的大紅人,日後娶了公主,自會成齊國數一數二的人物,何況他為人隨和,又富甲天下,跟著他豈非遠勝於當這巡城司馬?此刻只怕軍中不加追究,仍讓他留下,那才糟糕哩!高高興興吩咐士卒,清理屍體,擦除血跡。又命人將銅車擦得干淨,牽來了四匹馬套了上去。
燈籠火把之下,一眾軍士見滿地屍體均出自伍封之劍下,看著伍封的眼睛中充滿了極尊敬的神色。
伍封想起與趙氏父子之約,看了看身上浸滿了血的深衣,心道:“這番模樣上門拜訪,太過駭人了罷?”
鮑興在伍堡日久,知道他的心思,道:“公子,馬車的床底下有干淨衣服。”
伍封奇道:“誰這麼有先見之明,預先放了衣服在那裡?”
鮑興道:“那是月兒姑娘放的,她說公子常在外面,若是遇了風雨淋濕,又或是不小心染了酒漬,可以更換,半夜涼時也可以御寒。”
伍封大喜,上車打開了床下銅蓋,果見裡面有些衣服,居然還有一張弓和兩袋箭。伍封取了件衣服,將血衣換了下來。心道:“這丫頭設想周到,惹人疼愛!”若是楚月兒此刻在旁,恐怕不免被他大展神威,痛吻一番了。
此時鮑寧鮑興已包扎完傷口,伍封看天色已很晚,歎道:“小寧兒一陣後隨蒙司馬回營,將事情述說清楚,小興兒替我駕車,去見趙老將軍父子,這一耽擱,恐怕讓他們久等了。”
鮑寧鮑興雖然自伍封小時便陪他練武讀書,但畢竟是下人,自知身份低微,不足掛齒。但適才遇襲,伍封卻盡力保護,處處以他二人安危為先,心中早已感動不已,均想:“這樣的主人,天下哪裡找去?”對伍封的吩咐一迭聲答應。
鮑興從馬車中將那兩壺“慶夫人酒”取出來,拭去灰塵,道:“幸好這酒壺被卡在了床底下,雖然撞扁了些,卻絲毫未灑出。”
馬車還未到趙家父子所居的驛館,伍封遠遠便看見趙無恤與一眾家將持著燈籠站在門口,一看便知已等了一段時間了。
車到門前,伍封拎著酒壺跳下車,道:“路上稍了耽擱,勞無恤兄久等了。”也不知是何緣故,他見了趙無恤便十分歡喜,只覺這人樸實無華,便沒有什麼客套。
趙無恤微笑道:“無妨無妨,只要封兄能來,等幾晚也值得。”他落落大方,見伍封爽快得很,官樣的話也就不說了。
兩人進了廂房,伍封便見趙鞅也在房中等候,心想這人年紀高大,這麼晚了居然還在等候自己這後生小輩,大是慚愧,道:“老將軍,在下來得晚了,請勿見怪。”
趙鞅笑道:“封大夫是守信之人,定是路上有了耽擱,不過,老夫慣於夜睡,並不覺晚。”他其他的幾個兒子卻未見到,想是被趙鞅趕去睡了。
三人分賓主坐下,伍封將酒壺放在桌上,道:“此酒是家母所釀,與他人府中之酒頗為不同。”
趙無恤見這兩個銅壺上有多處凹下,似是新撞,問道:“封兄一路上出了意外?”
伍封笑道:“路上遇了一班刺客,被我殺散。雖是馬亡車覆,幸好這壺酒未曾潑灑,也算罕事。”
趙氏父子都大為吃驚,連忙追問,伍封簡略將事情說了。
趙無恤埋怨道:“封兄,既然遇到刺客,何不先回府去?這麼黌夜趕來,若是對方另有埋伏,豈非太過凶險?若封兄有所傷損,我怎過意得去?”
趙鞅歎道:“封大夫遇此大險還來赴約,這番信義膽色,也是罕見。”
伍封笑道:“老將軍這麼說,我就大為放心了。我一直心裡忐忑,恐老將軍責備我少不更事、膽大妄為哩!”
趙鞅見他言之甚誠,知道在他心中,其實當了自己是家中長輩一般,心頭一熱,失笑道:“‘少不更事、膽大妄為’八個字,恐怕只有令堂大人才會這麼說你吧?”
伍封笑道:“正是。”
三人哈哈大笑。
趙無恤道:“在下自小便不大飲酒,因而並不善飲,比不得封兄的酒量,今日只好捨命相陪了。”
這時有家丁奉上酒菜來,伍與二人飲了幾爵,卻見趙無恤若有所思。
伍封問道:“無恤兄在想什麼?”
趙無恤道:“聽封兄細述適才遇襲的情景,我總是心中生疑。那班刺客進退有據,奉令行止,箭攻劍守,不適是一般的刺客或府中家將的舉動,只有訓練有素的兵卒才會如此。”
伍封心中一動,沉吟道:“我一心掛著與無恤兄之約,倒未曾細想過此節。如今想來,的確有些可疑。”
趙鞅微笑道:“外兵入城,不大容易。若這些人是兵卒,只會是城中之兵。封大夫是否與某位領軍之人有仇呢?”
伍封立時想起田逆來。他見趙鞅目光閃動,知道自己與田逆結仇,趙氏父子不會不知道。他們這麼說,只因他們是外國的使節,不好對他國的事亂說。
伍封點頭道:“我明白了,多謝老將軍和無恤兄。在下今日前來,是有事情向老將軍和無恤兄請教。”
趙鞅道:“封大夫有何事要問?”
伍封道:“眼下列國大多以百步為畝,聽說老將軍在邑地用大畝之制,以二百四十步為畝,在下愚魯,不知其中有何妙處。”
趙鞅道:“周制以百步為畝,分為私田和公田,公田又稱為‘藉田’。每百畝私田授一夫,一夫挾五口,故稱五畝之宅,百畝之田。古者什一,籍而不稅,即是每戶百畝私田,再劃十畝籍田,以籍田之產上交,以私田之產自養,不納稅賦。每百畝間以阡陌分劃,以封疆分出一裡,方裡而井,井九百畝,是為‘井田制’。田分上中下三等,其中百畝所指上田,若是中田則為二百,下田為三百。上田無須休耕,中田每年休耕百畝,下田每年休耕二百畝,實則上、中、下三田每年均是百畝,因上、中、下三田每歲所收不同,是以每三年要換土易居一次,使財均力平,這都是古制。”
趙無恤道:“此制在周宣王時便已始見其弊,宣王‘不籍千畝’,始廢少量公田。鄉野庶人全力耕耘私田,卻不盡力於公田,再加上私墾國野間荒地為田,以致公田荒蕪之極。”
趙鞅道:“約在一百五十年前,晉秦大戰,晉惠公被俘,我們晉國‘作爰田’,將國人開墾的私田以為合法,又‘作州兵’,州為國野間之地,國人在國,野人在野,他們中有不少入國野間州地墾田,鄙國以其田為合法,便讓他們與國人一般,戰時充為甲士。其後各國漸漸承認私田之合法,各城之國人均有私田無數。”
趙無恤道:“約百年前,即魯國宣公十五年時,魯國‘初稅畝’,毀籍田,以田畝多少征收租稅,五年之後又‘作丘甲’,毀原來按井田數目收軍賦之法,而按實際地收賦,故又叫‘作丘賦’。鄭國子產、晉國六卿也都是如此收取賦稅,眼下列國大多用此法,只有秦國等地還用井田之制。”
趙鞅道:“如今天下列國,恐怕僅一千萬多人,約二三百萬戶。我們的邑地近千裡,地廣民少,若是都按百畝一戶劃分,便有三分之二空了出來,變成荒地。以每畝粟收一石半計,百畝可得一百五十石,除去什一之稅十五石,余下一百三十五石,每人每月食粟一石半,按一夫挾五口,則五人每年食粟九十石,只余下四十五石,每石賞三十錢,得一千三百五十錢,祭祀用三百錢,每人每年之衣三百錢,年需一千五百錢,這就已經短少了四百五十錢了。萬一有疾病死喪,則毫無辦法了。故而小畝一百,不足以養民,故用二百四十步大畝之制,使民用富足。”
伍封道:“聽說晉之六卿都改百步一畝之制,想是因此原由了。”
趙鞅道:“晉國六卿都改百步為畝之制,范氏、中行氏以一百六十步為一畝,智氏以一百八十步為一畝,韓氏、魏氏以二百步為一畝,他們都收什二之稅,我們趙氏以二百四十步為一畝,畝制最大,但暫不收稅。”
伍封點頭道:“在下這便明白了,聽說當年孫武曾說過,你們畝制最大,又不按畝收稅,最能富民,而畝制最小的范氏、中行氏必定先亡,後來果然如此。孫武又說,范氏、中行氏之後,亡者必是智氏。”
趙鞅歎道:“眼下智氏卻強悍之極,威凌趙、魏、韓三家哩!”
伍封笑道:“孫武見識高明,久後必會如其所料,有何疑處。凡能富民者,必能持久,武力再強也是無用。”
趙鞅點頭道:“封大夫言之有理,自古得民心者乃成其大業,貴國田氏一族便是如此了。”
伍封心道:“我們齊國早年有齊桓公時之強,景公時賦斂奇重,民眾三分之二入了公室,又刑罰亂施,刖刑多了,以至刖者所穿之踴比常人所穿的屨還要賣得貴。田恆之祖田(陳)無宇以十斗為一釜的‘家量’借出,又以六斗四升為一釜的‘公量’收回,貧不能償者焚其券,又控邑地之物價,使木料漁鹽不超所產地之價。一方面國君棄民,一方面民心歸於田氏,其愛之如父母而歸之如流水。田無宇之擊欒氏和高氏,田乞擊高氏、晏氏、國氏,殺國君晏孺子而立齊悼公,次年又擊鮑氏,數年後殺齊悼公而立齊簡公,這次田恆又殺齊簡公另立新君。各家之勢或減或滅,一連三個國君被害,齊民依然歸之如潮,這就是得民心的好處了。”
他是齊臣,自不好將心中的想法說出來,趙氏父子身為外人,更不好對齊國之事加以述評,三人默然對視,均猜得到對方心裡所想。
趙無恤歎了口氣,道:“與封兄飲酒閒談,的確是十分高興的事,可惜我們明日便要起身回國,否則定會日日泡在封兄府上,夜夜長談。”
伍封奇道:“也是明日?”
趙鞅問道:“怎麼?”
伍封皺眉道:“你們明日動身,我怎麼也要送一送的,可是明日柳下惠大哥也要起身回國,怎樣分身相送才好呢?”
趙鞅見他甚是煩惱,笑道:“明日有田相國相送。不過,既然封大夫一番美意,執意要送,我們便靜候館中,等封大夫送了柳大夫回來,見上一面後再出發吧。”
伍封點頭道:“如此最好。”心想:“幸好與那‘田雞’顏不疑無甚交情,他也是明日動身回國,否則,真的是無法分身了。”
忽然隱隱感到有什麼不妥,卻又說不上來。
回府時天已快亮了,府上眾人早聽先已回來的鮑寧說過伍封遇襲之事,都嚇得不敢再睡,見伍封回府來,才放了心,拉著他問長問短。
伍封應付了一番,慶夫人命他略睡一陣,吃過早飯後去送柳下惠和被離。
伍封答應,牽著楚月兒的手回房去。一路上問道:“月兒,你怎會想到在馬車上放幾套衣服?”
楚月兒答道:“前晚公子喝多了酒,吐髒了衣服。我便想你常常在外與人喝酒,再喝醉了,須得有干淨衣服換。”
伍封笑道:“幸好如此,否則只好就那麼上趙老將軍的門去,一路上血淋淋的怕要嚇倒一大片人。”便覺楚月兒的小手猛地一顫,扭頭看去,只見楚月兒面色蒼白,帶著驚懼之色。
伍封知道這丫頭一顆心放在自己身上,不免擔心過了頭,柔聲道:“我又沒受傷,你不用怕。”
楚月兒低聲道:“雖然事情過去,但公子說出來還是好生怕人。”
伍封歎道:“月兒又立了一功,我得想個法子大大獎勵不可。”
楚月兒道:“這不算功勞哩!”
伍封笑道:“怎麼不算?若無月兒預先准備的衣服,我豈非要大大失禮於人?我是國君的未來女婿,說不好,連齊國的臉也被我丟了。是以月兒此功,勝於功城掠地。怎能不大大嘉獎呢?”
楚月兒聽他胡說八道,格格一笑,柔聲道:“公子若真要獎賞,那便答應月兒,日後無論去哪裡,也帶著月兒去。”
伍封皺眉道:“我這人從小便會闖禍,若是你跟著我,恐怕會常有凶險,豈非時時提心吊膽?”
楚月兒嚶聲道:“跟在公子身邊,月兒什麼也不會怕。若是在家等公子回來,月兒才會擔心,時時提心吊膽哩!”
伍封大為感動,心道:“月兒身手不弱,比鮑寧、鮑興兩個家伙強得多了,跟在身邊也不是壞事。悶起來,還可以說說笑笑,騙她陪我鴛鴦戲水。”點頭道:“整日對著鮑寧鮑興那兩人皮粗肉厚的家伙,委實氣悶得緊,還是月兒的花容月貌可愛,我出外時你便跟著我吧。”
楚月兒大是高興。
伍封忽想起一個主意,笑道:“月兒,我此刻要進宮打個轉,一陣便回來,這次你不用隨我去,去准備一下,好送被離叔叔和柳大哥。”
楚月兒乖乖地答應。
伍封匆匆地進宮,也未去見齊平公,直接到後宮去找妙公主。
妙公主還未睡醒便被伍封鬧了起來,懶洋洋地下床,眉開眼笑地道:“今日你來得早哩!”
伍封也未說話,急急地脫下外衣,妙公主嚇了一跳,問道:“干甚麼?”
伍封解下那件“金縷衣”,道:“公主,快替我叫十幾個宮女來,有事情讓她們做哩!”重新將外衣穿上。
妙公主見他神秘兮兮地,大是好奇,將宮女叫了來,問道:“你要做什麼?”
伍封將“金縷衣”鋪在幾上,向眾宮女吩咐了好一陣,眾宮女圍著這件衣,自去忙碌。
伍封對妙公主道:“昨晚我遇到刺客,鮑寧和鮑興還受了點傷。”
妙公主嚇了一跳,急問道:“你沒事吧?”
伍封笑道:“你的未來夫君如今是齊國第一劍手,怎會受傷?不過,日後怕還有這種事發生,便由月兒隨我一起,她的身手比鮑寧鮑興要好得多了。”
妙公主點頭道:“那兩個家伙怎及得上月兒?這樣要好得多了。”自從她見了楚月兒與招來一戰後,對楚月兒極有信心。
伍封道:“不過,我怕月兒會招凶險,須讓她穿上這件‘金縷衣’我才放心,是以要請宮女將它改得小一些。”
妙公主道:“那你怎麼辦呢?”
伍封笑道:“我沒有這件衣時,不也是好好的嗎?何況我穿著這件‘金縷衣’嫌緊了些,有些氣悶。你說我同月兒相比,誰的劍術要厲害些?”
妙公主道:“當然是你厲害些。”
伍封道:“若是連我也受傷,你說月兒會怎麼樣呢?”
妙公主嚇了一跳。
伍封道:“月兒不跟著我,我便沒有幫手。若她跟著我,萬一遇到了事,不免為她擔心,關心則亂,使不出精妙的劍術,你的未來夫君可就凶險了。”
妙公主知道這未來夫君劍術厲害,智計過人,若說有誰能傷他,還真是一下子想不出來,聽他說得有理,便點了點頭,不再有異議。
眼下楚月兒只比妙公主身材稍高,但年紀尚幼,日後想是還要長高些,自然要制得稍稍稍長大。這“金縷衣”制法精致,又是用隕鐵和精鐵制成的細鏈編織而成,也不知道是如何做如來。但天下之物,做出來難,拆起來卻要容易得多。反正這是塊中間穿孔的整塊網甲,拆短拆窄之後,兩邊扣好金環,穿時仍然只須將頭從中間孔裡穿過去,將衣前後折下,扣起兩脅下的金環便成了。宮女雖然做慣了針織,人數又多,也十分辛苦,一個個弄得滿頭大汗,好不容易才大功告成。
伍封將“金縷衣”用一塊布包好,宮女們看著拆下的兩小塊甲片,不知該如何是好。
伍封笑道:“我看公主的小蠻腰甚細,這兩小塊連起來,便給公主做個護腰,應該是夠用了的,免她又說我偏心。”
妙公主搖頭道:“我不要這東西。”忽笑道:“你不是常用什麼空手技擊的功夫麼?我看纏在你手腕上倒是不錯。”將那兩塊甲片在他手臂上比了比,大小恰好合適,便命宮女們由帳幔上拆幾個小小的金環,扣在甲片上。
不一時宮女們做完,妙公主將伍封大袖掀起,把甲片裹在他小臂上,用金環扣系好,覺得他兩臂金燦燦的甚是神氣,得意地道:“嘿,不料這對家伙還好看得緊。”又笑道:“怪不得封哥哥力氣大,手臂粗壯得如腿似的。”
伍封失聲笑道:“是麼?”眼睛向妙公主大腿上瞧了過去,道:“我們是否該比一比呢?”
妙公主臉上一紅,狠狠地白了他一眼。
回到府中,伍封神秘兮兮地將楚月兒叫到一邊,煞有介事道:“月兒,我們快要成親了,卻還未下聘禮,太過不成樣子。當初我送了口‘精衛’寶劍給公主,公主才答應嫁給我。若不給你下聘禮,豈非厚彼薄此?這件東西,便是我送給你的聘禮。”將布包遞了給她。
楚月兒又是驚喜,又是好奇,解開看時,驚道:“金縷衣?”
伍封道:“是啊,公主一早醒來,便為了你將它改得小了,你不可辜負了她一片心意。現在你穿著略大一些,不過日後長得再高了便更合身。”楚月兒忙道:“這怎麼成?公子怎能沒有這衣服防身?”
伍封正色道:“你既要隨我出去,萬一遇到刺客,我定會擔心你的安全,放心不下,這一分心,便不能全力對敵,大有凶險。你穿了這衣服,我才能放心。否則,怎敢帶你出去?”
楚月兒知道伍封太過著緊她,若不穿上這衣服,恐怕真的不能全心全意與敵人交手,心中大受感動,眼圈微紅。
伍封笑道:“怎還不去穿它?要不,我親手替你穿上。”說完,一雙怪手便伸了過去。
楚月兒嚇了一跳,紅著臉笑嘻嘻逃進房中,伍封哈哈大笑。
一會兒楚月兒出來,伍封上下打量這丫頭,奇道:“月兒,你穿了未穿?”
楚月兒點了點頭。
伍封訝然道:“為何你這腰仍纖細至此呢?讓我瞧瞧。”
楚月兒躲得遠遠的不敢走近,滿面緋紅。其實這金縷衣雖是一等一的防身衣甲,但由細鏈編成網狀,是以既輕且薄,楚月兒纖腰本細,穿上此甲並無異狀。
伍封歎道:“聽說楚人最愛細腰,見了月兒,才知確實如此。”
楚月兒慢慢走近,柔聲道:“公子連護身至寶也給了月兒,月兒真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伍封歎道:“就算將這條命給了你,又有何妨!”他一向與楚月兒和妙公主胡說八道慣了,此刻卻深情款款地說了這麼一句話。楚月兒嚶嚀一聲,鑽進他懷裡,眼淚不禁地流了出來。
一時間,兩人都沒有說話,只覺暖風習習,撲面欲醉,對方的一絲一縷心意,便如從自己心中流出般那麼清晰。
過了良久,鮑興闖了來,道:“公子,夫人正……,噢!”
楚月兒驚呼一聲,從伍封懷中躍開。
伍封恨恨地瞪了這渾小子一眼,問道:“什麼事?”
鮑興搔頭道:“這個……,噢!夫人與被離先生正等公子和月兒姑娘吃飯,好動身到柳大夫驛館去。”
一眾車馬出了城,柳下惠向伍封笑道:“兄弟,送出城便夠了,你回去吧。”伍封愣道:“十裡也未送出,算什麼送客之道?”
柳下惠笑道:“兄弟素來灑脫不羈,今日怎麼反而迂腐了起來?送一步是送,送千裡也是送,大哥明白兄弟的心意便夠了。若是送得遠了,趙老將軍豈非要等得太久?”
伍封聽他說得有理,點了點頭。
被離與慶夫人、渠公、列九道別後過來,對伍封道:“封兒,你的劍術智計都厲害得緊,我倒是放心,只是你為人坦蕩,又太重情義,須得小心宵小鼠輩的暗算。”
伍封不住點頭。
柳下惠看了伍封身邊的楚月兒一眼,笑道:“兄弟,我這‘侄女’清靈天真,你不可欺侮她,哈哈!”在伍封手上緊緊握了握,拉著被離跳上馬車,喝道:“走吧!”一眾車馬,向南而去。
他說走就走,行事瀟灑無礙,自有一番與眾不同的風度。
眼見車行得遠了,鮑寧走上前道:“公子,這件東西是柳大夫留下,說是送給公子的禮物。”遞過一個錦盒來。
伍封打開看時,錦盒內赫然是那支赤燦燦的“龍吟”玉簫。
伍封不悅道:“怎麼剛才不拿出來?連說聲謝也說不上。”
鮑寧忙道:“這都是柳大夫的吩咐,不干小人的事。”
伍封知道此簫珍貴無比,柳下惠若當面饋送,怕他不願接受,多費口舌。他心道:“大哥與我有兄弟情意,送我的東西,我怎會拒絕?就象我若送他東西,他也不會婆婆媽媽地不要罷?”暗笑柳大哥其實也甚迂腐,將玉簫藏好。
慶夫人過來,淡淡地道:“我也要回伍堡了,封兒萬事小心。渠公與我同去堡中,商議過收鹽的事後,直接出外辦事。渠公府上有九師父和楚姬打理,有什麼事難覺時,多與他二人商議。”
慶夫人又道:“你府中少有高明人手,這次我將小傲留下來,讓他隨你辦事,免得我放心不下。”
伍封大喜,他知道伍傲的劍術甚好,又是從小便被慶夫人收留養大,忠心耿耿,處事精明,儼然是一個小渠公的模樣,自己出外辦事,府中非得有這麼個人主持大局不可。
列九自回渠公府,伍封一眾車馬,徑向趙鞅父子的館中而去。
伍封一路想著柳下惠和被離,頗有些離別的惜惜之情。
楚月兒知道他心中有些怏怏不快,伸過俏臉來,問道:“公子在想什麼?”
伍封看著楚月兒,苦笑道:“我正自尋思,每日這麼練劍,是否入錯了門徑呢?”
楚月兒聽他忽作此語,大惑不解。
伍封見這小妮子一臉疑惑,嚴肅地道:“我近日發現財運不錯,先從樓無煩那裡得了口‘精衛’寶劍,後來九師父送我‘金縷衣’,范大夫又送我‘映月’寶劍,還從那頭死狼朱平漫手上得了這口‘天照’,今日柳大哥又送我玉簫。這些都是天下少有的寶貝,被我輕輕松松地便得到了,豈非財運不錯?若是我不練劍,專門去販賣漁鹽,恐怕渠公也比不如我的好運氣吧?”
楚月兒格格嬌笑。
伍封伸了個懶腰,順手摟住楚月兒,道:“其實再好的寶貝,也比不上一個月兒!那日若非公主纏著我到城中去玩,怎會遇到你姐妹二人?雖似偶爾撞到,其實是天意安排好的罷!”
楚月兒笑道:“我看姊姊這些天高興得很,全虧了你和渠公。”
伍封奇道:“又干渠公的事?”
楚月兒道:“若非渠公請來華神醫,姊姊怎會好得這麼快?”
伍封笑道:“華神醫是扁鵲的弟子,醫術固然了不起,但我看令姊的病,主要是靠九師父這一味良藥治好的吧!”
楚月兒道:“九師父整日板著臉,其實在姊姊面前,他老實乖乖得很哩!”
伍封愕然道:“是麼?你別看九師父身有殘疾,古板持重,他少年時在王城風流倜儻。我只道他對女人甚有手段,怎會被令姊收拾得如此服服貼貼?莫非令姊便是他天生的克星?”
楚月兒笑道:“那日我聽夫人與渠公說,公主嬌蠻可愛,連國君也毫無辦法,唯有公子才能輕輕易易,三言兩語便哄得她乖乖地聽話,恐怕你便是公主的克星吧!”
伍封笑道:“月兒才是我命中的克星。只要我的好月兒柔柔一笑,我便會心飛天外、神魂顛倒哩!”
楚月兒聽他花言巧語地說得甚是誇張,止不住的嬌笑,令整個車輿中春色無限。
不一時,便到了趙氏父子所居的驛館,見田恆的車馬停在外面,知道田恆早就來送這未來親翁了。
伍封將楚月兒留在車上,大步進館,趙無恤見了他,微笑道:“封兄比我預計的還來得早些。”
田恆與趙鞅正在說話,見伍封進來,上前道:“封大夫,昨晚可受驚了!本相昨晚聽到稟報,已連夜派人偵測,數日之內,必有所獲。這些人竟敢在臨淄城中暗算封大夫,豈非視我田恆如無物?”
伍封知道他為人最重聲名,這些年來治水懇農,整肅治安,頗見成效,甚得民眾愛戴。如今竟有人大舉行刺國君的未來女婿,傳了開去,有損其治國的賢名,立時便想:“此事若真是田逆主謀,定是瞞著田恆所為。”笑道:“相國不必在意,宵小之徒各國均有,也非我們齊國的特產,若是為此生氣,恐怕氣也氣不過來。相國治國事煩,些些小事,勿須介懷。”
田恆本以為伍封會詳細追問有關刺客的事,誰知他並不在意,便如未發生過一般,心中暗暗佩服這人氣度弘大。
眾人說了些官樣的話,一同從城西的稷門出城。
路上田恆問道:“封大夫的馬車十分古怪,與眾不同。”
伍封笑道:“在下從小愛闖禍,家母這次親自設計此車,由渠公請人打造,頗為堅固,可以防身。”
趙氏父子也對銅車之精巧贊不絕口。
到了十裡之外的,眾人下車,在驛亭之中又行了一番禮儀,各飲一杯,再上車前行,十裡外見驛亭而下行禮,如是者三,一直到了城外三十裡外的驛亭,這才真正地相互握手道別。只因趙鞅身份不同,這番禮節自然要行得十足。
趙鞅道:“相煩遠送,請留尊步。”
田恆道:“本來捨弟田逆也要來送,但今日吳使顏不疑恰好也起身回國,封大夫又去送魯使,只好派了捨弟去送顏不疑,老將軍請勿見怪。”
如今,田氏兄弟與伍封是齊國最為要緊的人物,分別去送各國使節,正顯得齊國對諸使的尊重。
田恆拉著趙鞅的手小聲道:“本相聽說那陽虎在貴府作門客,是否真的?”
趙鞅點頭道:“此人是少見的猛將,在魯國劍術僅在子路之下,是以用之。”
田恆歎道:“此人先為季孫氏家臣,卻盡奪其權,季孫氏險些被他所殺。後來還敢圍攻公宮,劫走魯君,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老將軍不可不防。”
趙鞅笑道:“多謝相國好意。不過,陽虎雖然跋扈,卻最怕小女飛羽。有飛羽在,陽虎只能附首聽命。”
伍封在一旁心道:“莫非趙飛羽真的如此厲害,連陽虎這種惡人也怕她?”
眾人道別之後,趙氏一家浩蕩西歸,伍封與田恆並車而行,駛往城中。
田恆看著楚月兒,笑道:“月兒姑娘劍術高明,連本相也看走了眼哩!”
楚月兒低頭應了聲,問道:“二小姐現在可好?”
田恆歎了口氣,道:“自你走後,貂兒以為你被歹人拐了去,還為你哭了兩天。田逆便自告奮勇去找你,誰知搞出了這麼多事來。昨天我才告訴她你在封大夫身邊,還將子劍先生的大弟子招來打了個落花流水,她卻不大相信,以為本相是哄她開心。我看她這幾日,或會忍不住到封大夫府上瞧瞧。”
伍封皺眉道:“家母已答應在下與公主成親時,一並將月兒娶了來,做在下的小妾,二小姐不會強來索要,搶我的老婆吧?”
田恆大笑,歎道:“她怎會如此?唉,封大夫艷福不淺,連本相也深感羨慕。”
正說話間,一人一車迎面飛速而來。
眾人微覺奇怪,轉瞬間車到近前,車上那人大聲道:“相國,相府被盜!”
眾人駭了一跳。
田恆疑是聽錯,問道:“烏荼,你說什麼?”
那烏荼跳下車,道:“相國出府後不久,相府便來了盜賊,殺了三人,還燒了廂房。後經二小姐和少夫人點視,才知那部《孫子兵法》被人偷了去。”
伍封與楚月兒對望了一眼,兩人均是大驚失色。
田恆鐵青著臉,沉聲問道:“對方有多少人?是些什麼人?”他想,自己府中有二千八百家將,護衛甚多,府中之守衛森嚴,遠勝於公宮之中,對手定是人數不少,方能如此。
烏荼搖頭道:“沒有人見過盜賊,不知有多少人。不過,二小姐和少夫人分別帶人在府中四下搜尋,只有後院的一個健婦,疑是見過賊人。”
田恆問道:“賊人是些什麼人?”
烏荼道:“那健婦說,曾見一團黑影飛出牆外,似是人影,但其速度之快,根本不可能是人,所以她以為是狐仙之類。其後她便聽說府中失竊,還死了人才將此事說出來。少夫人在院牆此細察,見牆頭的灰塵中印著一個腳印,便知那人必是盜賊,且據府中之事看來,多半是一人所為。”
田恆大驚道:“對方只有一個人?”
烏荼道:“二小姐和少夫人是這麼推測,卻不能肯定。”
伍封沉吟道:“憑相府之森嚴守衛,誰有那麼大的本事趨行如常,殺人盜書如入無人之境?”與田恆對望一眼,兩人立時便想起顏無疑來。
田恆搖了搖頭,道:“不是顏無疑。此人已起程回國,由田逆相送,怎可能瞞著田逆回城中盜書殺人?”
伍封想想也有道理,點頭道:“若說是他與左司馬分手後再入城,怎也不會這麼快捷。除非……”,腦中靈光一閃,問道:“左司馬是否回了城?”
田恆立知其意,除非顏不疑與田逆甫一出城,便殺了田逆,或是將他制住,否則從時間上算絕無可能這麼快,自己與伍封一路不停,此刻還在回城途中,顏不疑怎可能有時間幾番出出進進?
烏荼道:“少夫人已派人去通知左司馬,命他下令封鎖城門,但據人回報,左司馬一早送吳使出城,仍未回來。小人一路趕來,說不定這中間左司馬已回城了。”
楚月兒在相府呆過一段時間,此刻秀眉微蹙,道:“相府地大屋多,就算是入府三月,也難清楚其中建構。盜賊殺人盜書,快捷得無人看見,是否對相府極熟呢?”
田恆臉色一變,道:“月兒說得甚有道理。本府分作前院、中院、後院、行院四片,各院之人,只能在所屬之院走動,是以一般的門客家將,不可能熟識整個府中的構建。除非是府中身份極高的人,方有可能。”忽地一震,澀聲道:“田逆不至於會與顏不疑結黨盜書吧?”
伍封搖頭道:“左司馬雖與在下之間有些芥蒂,但在下卻敢保證,左司馬絕非這樣的人。”他想,田逆雖然粗蠢,不能容物,但也不是白癡,就算給他天大的膽子,也不敢與外人勾結,盜書殺人,於他一點好處也沒有。
田恆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命人急急趕路。
烏荼也隨車而行,道:“如今回去,恐要稍饒些路。”
伍封奇道:“為什麼?”
烏荼道:“小人剛剛趕來時,前面大道上正挖兩丈余寬的溝渠,將大道挖了一半,是以能過來,如今恐早已挖斷了。”
田恆大奇,道:“先前我們一路過來,怎未見到?這是臨淄城外的交通要道,怎會挖斷了作溝渠?本相怎不知道此事?”
伍封笑道:“相國日理萬機,處的是軍國大事,這種小事自然是不知道了。”
田恆搖頭道:“挖溝渠本是小事,但在臨淄城外不遠,動用人力軍卒,便算不小的事了,公子高身為臨淄的都大夫,理應向我說一聲才對。”
伍封笑道:“相國事無巨細,都……”,才說了一半,忽然臉色一變,驚道:“這道溝渠,恐怕是為我們而挖的吧!”
田恆也心中懍然,問那人道:“那溝渠挖在什麼地方?”
烏荼道:“就在牛山坪的驛亭之旁。”
伍封與田恆對視了一眼,剛剛他們送趙氏父子,到過的第二座驛亭,便是牛山坪。該處是一條大道,南北兩邊都是半人高的麥田,那兒有一個小小的拐彎處,驛亭便建在拐彎處的路邊。
田恆懍然道:“若是有人伏於麥田之中,弓箭齊發,那就十分凶險了。”他有二十四乘輕車隨行,再加上伍封的八乘輕車,連他二人自坐之車,共三十四乘兵車,九十六個家將。再加上他、伍封、楚月兒和烏荼,總共才一百人。
伍封皺眉道:“那麥田並不甚高,似乎不是最好的埋伏之地。我們只要仔細向麥田中看去,應可見到。”
田恆道:“若非府中剛好出事,這家伙跑來報訊,誤打誤撞看見人挖渠,我們怎知道會有人埋伏,自然不會去東張西望,看兩邊的麥田吧?屆時見道路不通,車馬停下來,讓人查看之時,對方亂箭齊發,後果堪虞。”
伍封本想轉到那麥田之後,進攻麥田中埋伏的人,又想,牛山坪地勢平坦,自己一眾車馬過去,人家遠遠便能見到,多半不能成功,便歎了口氣。
田恆叫來一個熟悉路徑的家將,問道:“田力,若不走大道,可從哪裡轉到臨淄城中去?”
那田力答道:“如不走大道,便得後退半裡到先前經過的十字路口,走南邊的那條道路,七裡左右又有一個路口,再轉而向東十七裡便是臨淄的輔城畫城。由畫城到臨淄,行程不到五十裡。不過,也可以北行,那便得轉到安平城後往西南大道而下,如此而行,路徑約一百八十或一百九十裡。”
田恆道:“即是如此,我們還是饒道畫城吧。”吩咐烏荼道:“你馭車回臨淄,在離牛山坪約三裡處棄車步行,往臨淄城中去。對方定當你是一般途人,不會阻攔。入城後,叫二小姐謹守相府,讓少夫人持我的兵符找閭邱明,命他整治五十革車,由少夫人親自領著,到畫城來接應我們。對方不知有多少人馬,不得不小心從事。”軍中輕車並配步卒,步卒人數依情形而定。革車是重車,每乘甲士三人,步卒七十二人,五十乘革車,即有三千七百多人。
烏荼答應後,駕車飛奔而去。
伍封心道:“這少夫人自然是田盤的妻子、子劍之女了。田恆對她器重得很,多半是個厲害的人。我打了她的兄弟,又大大折辱了她的父親,不知她是否會找我算賬呢?”
一眾退回了半裡,在十字路口饒道而行,此時天已過午,眾人又饑又渴,田恆大聲道:“此處離畫城不遠,到了畫城,略作休息,用過飯後再回臨淄城!”
伍封與他並車而行,見他汗流滿面,笑嘻嘻從馬車中拿出壺酒來,探身遞了過去,道:“相國,請飲些酒漿,正好解渴。”
田恆正值口渴,驚喜接過,一口氣飲了一半,用衣袖擦了擦唇邊的酒漬,好奇地問道:“封大夫的馬車中,怎會有酒?”
伍封笑道:“在下是個酒鬼,是以在馬車之中總要放點酒,以備急用。”其實,他本是想與趙無恤告別時,痛飲一番,是以一早在軟榻底下放了兩壺酒。卻因田恆在一旁,不好與趙氏父子顯得過於親熱,免得被人說他“結交外臣、另有所圖”,便未曾拿出來,此刻正好用上。
田恆笑道:“好主意。本相日後在馬車之中,也須放些酒,最好還放點美食。”將剩下的酒遞過來,道:“慚愧得緊,被本相飲掉了大半,只好委屈封大夫了。”
伍封搖手道:“不妨,在下馬車之中,還有一壺。”將酒從榻下拿出來,對楚月兒柔聲道:“月兒,我知你並不好飲酒,不過,此時你多半有些口渴,便略飲幾口吧!”楚月兒皺起秀眉,喝了幾口,臉色漸紅。
伍封笑著拿起酒壺,一飲而盡,將酒壺扔開,登時精神大振。
田恆也喝完了酒,笑道:“回城之後,本相暇時定設酒宴,以謝封大夫今日贈酒之德。”
伍封笑道:“這算得了什麼?相國不向在下索回月兒,在下心中對相國早就感激涕零了哩!”
兩人大笑聲中,又過了一個十字路口,車馬折而向東。
伍封與楚月兒小聲說笑之中,車馬又行了七八裡地,道路漸窄,再不好與田恆並車而行,便移車到田恆的車前,隨在田力的車後,為田恆開道。
伍封見路徑蜿蜒,南面是光禿禿的小石山,北面是卻是林木茂密的小丘,奇怪道:“這地方倒是有趣,只是一徑之隔,為何一邊林木茂密,一邊卻寸草不生呢?”
田力在前面聽見,說道:“此處名叫雪壤,據說是某年天降大雪,但雪只往南飄落,乃有半邊雪境。時人都嘖嘖稱怪,遂以雪為界,穿鑿此徑。其後雪境之地的山上,從此寸草不生。也正因如此,地無所產,土民盡數遷走了,是以有人說是因此路徑斷了地底脈氣。”
楚月兒聽說,也大是好奇,看那石山,道:“公子,你看這山雖然低矮,卻也很猛惡哩!”
田力笑道:“小夫人說得是。不過,若到了前面‘魚口’,山勢更猛。”他不知楚月兒還未與伍封成親,見他二人神態親呢,便稱楚月兒為小夫人。
楚月兒大羞,伍封哈哈笑道:“這種說法倒也有趣。”他所指的是田力稱楚月兒為“小夫人”,田力卻以為伍封說的是“魚口”,便道:“不僅名字有趣,地形也有趣,除路徑兩邊與雪壤相似,而且一裡地之內,兩端徑窄,腹中卻大,形狀就象魚一樣,尤其是那口上,既叫‘魚口’,便可知其地……”
田力話未說完,伍封忽地臉色大變,道:“快停車!”鮑寧鮑興立時勒馬停車。他這馬車一停,後面田恆等人不得不停下了車來。田力嚇了一跳,也停下了車。
田恆問道:“封大夫,為何停車?”
伍封面色凝重,緩緩道:“此處地勢凶險,聽田力所說,前面魚口,兩端小而中間腹大,最宜埋伏,若有人伏於兩側山上,恐怕大是不妙。”他自幼便熟讀《孫子兵法》,是以有此疑慮。
田恆道:“以地勢而論,確是易於埋伏。不過,對方既然設伏於牛山坪,就算知道我們改道,急切間也趕不過來。”
伍封歎道:“在下就怕對方在牛山坪只有少數人馬,故意虛張聲勢挖斷道路,迫我們從這魚口經過哩!”
田恆精於用兵,聞言悚然,道:“不錯,封大夫所言不無道理。”叫田力步行到林中,潛往魚口探查,道:“你定要細聲躡步,小心而行,若是微有塵飛,或是飛鳥盤旋而不敢落下,定是有人埋伏。速去速來,不要暴露了行止。”
田力飛快沒入左側林中。
伍封令眾人休息,假作疲累之狀,道:“若是對方有埋伏,這附近定有探子了望,我們假作疲憊,探子定以為我們只是略作休息,並未視破其計謀。”不過,眾人也確實有些疲累,無須如何假裝。
伍封又道:“相國請到在下馬車中來。在下這馬車是渠公為我用精銅特制,較能避箭矢。在下與月兒下車看看。”
田恆見伍封設想周到,對他又甚為重視,心中大慰,心道:“無論如何,此子對我還是不錯的。”依言上了伍封的馬車。
伍封帶著楚月兒下車,二人假裝閒步,暗中卻四下察看。
過了近半個時辰,田力滿臉驚慌地從林中鑽了出來,道:“果然不出封大夫所料,前面魚口的兩旁山上,均有不少人埋伏。”
田恆沉聲問道:“有多少人?”
田力道:“南面石山上,約有三百多人,堆了不少壘石,大概是預備我們入了魚口,將石推落。北面是茂林中隱隱約約有不少人影,因不敢走近,是以無法看得真切,不過,大致看來,比石山上的人只多不少。”
伍封與田恆相顧駭然,田恆沉吟道:“若是本相設伏,定將大部人馬藏身林中,待我們車馬入了魚腹,派出兩支人馬,用滾木擂石將兩端堵上。先用箭矢齊發,再將大石重木滾落,甚至還可扔下火把點燃滾木,以用火攻,我們區區百人不到,必會全軍覆沒。對方兩側山上,田力能大致見到的便有近千人,林中見不到處,還不知有多少人馬!”
伍封見他所述,極合兵法,佩服道:“相國所料極是,對方多半也是如此圖謀。”他雖然熟讀兵法,卻無用兵經驗。田恆這番言語,正是經驗之談,令他大受啟發。
伍封苦笑道:“在下近日,得罪了不少人。這些人設伏於此,弄不好是沖著在下而來,豈知因此而連累了相國。”
田恆搖頭道:“這些人定是沖著本相而來。要對付封大夫,不必如此。對方行蹤詭詐,深合兵法,若非軍中宿將,難以主持此中大局。依本相所料,這些人的首領說不定的它國的將領。封大夫為官未久,未涉軍政要事。它國之人,暫不會對封大夫下手。何況對方必是知道本相今日要送趙老將軍,才會預先設伏。豈知封大夫頗重情義,送了柳下惠後,偏又與本相來送趙老將軍回國,才被卷入此局。是以對方所謀,必是本相而無疑。”
這人驟到大險,卻思慮不亂,也無怪乎他能獨秉齊國之政,穩如泰山。
伍封道:“這事有些奇怪,對方若是敵國之人,千余人馬深入齊境,為何我們未有一點消息知道?這些人馬,總不會是齊國的兵士吧?”
田恆沉吟道:“這些人馬必是早在齊地,若說是從它國潛來,不大可能。如今齊國幾大家中,國氏、高氏以滅,有此實力者,唯有我田家和你們鮑家,但你我兩家之人怎會來對付我們?”
忽然渾身一震,呻吟了一聲,澀聲道:“本相知道了。對方的人馬豈止千人,恐怕至少有三千人吧!”
伍封嚇了一跳,問道:“相國怎麼知道?”
田恆苦笑道:“他們是闞止的人。闞止在齊為左相三年有余,府中有門客千余人,為避本相耳目,還在城外養了死士三千人,自己怕露了行蹤,不敢出城,是以這些死士全靠他手下一個叫恆因的高手主持。闞止作亂之前,本相才得知此事,但不知這批死士匿身何處,只好使子路將恆因殺了,斷絕了闞止與死士的聯系。闞止敗亡之後,本相派田逆四下尋找這批死士,以圖一舉剿滅,但這家伙一直未能找到這三千死士,只道因闞止敗死,自行散了。誰知半年之後,這批人竟來設伏。”
伍封道:“既然闞止已死,若無人厚金供養,這批死士恐早就散了吧?但要供要這三千人,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何況還要為他們覓地匿身。齊國還有何人有如此實力?”
兩人想了半天,也猜不出來。
田恆道:“對方人手,三十倍於我,此刻定已派出一軍,斷了我們的歸路,若是回頭,凶險更甚。為今之計,唯有設法闖過這魚口。”
伍封忽地靈光一現,道:“對方既然埋伏已久,苦候我們入伏,若是我們按兵不動,他們又會如何呢?”
田恆沉吟道:“我們按兵不動,必會被他們的探子發覺回報。他們料不定我們是否有所警覺,無法作後續行動,多半會派出一小隊人馬來,探查虛實。”
伍封點頭道:“這一小隊人馬,只能是從林中潛來。那我們便選一些精壯人手埋伏林中,待他們來時,一舉格殺,再換上他們的衣服,大搖大擺找他們去。這地方的石山上無甚屏蔽,不宜藏太多人。他們的大部人馬多半盡在林中,如今秋風正獵,在下便上去放上一把大火,將他們燒個魂飛魄散。石山上的人必會以為林中人馬被人大舉進攻,多半會到對面林中去救人,唯有取道魚腹。他們既然埋伏山林,定是些步卒,相國見林中火起,便引兵車齊上,沖殺山上下來接應的人,以兵車對步卒,一可當十,便可一路沖過魚口。”
田恆不住點頭,贊道:“原來封大夫不僅劍術厲害,還精通兵法。這反客為主之策,甚合孫子遺書。此計大妙,不過,我們人數不足,入林埋伏者不能超出十人,否則定會被敵人探子發覺。”
伍封笑道:“就由在下和月兒帶八個人去吧,雖然人手少些,也將就用得上了。”
田恆點頭道:“若是十人入林不出,對方了望探子瞧見,必會知其中有異。這樣吧,我們便假裝入林便溺,每次十人入林,九人回來,如此十趟,便有十人留在林中,對方探子眼光再厲害,也看不出來。”
伍封暗暗叫絕,這麼老辣的方法,唯有田恆這種智慮深遠、慣於用兵的人才想得出來,忍不住贊道:“相國果然厲害,這種辦法,在下是怎麼也想不出來的。”
田恆微微一笑,從田氏家將中選了六人出來,田力也在其中,道:“這六人的劍術還過得去,任封大夫驅策。”
伍封叫上了鮑寧鮑興,吩咐其它人道:“你們在此聽候相國號令,不可違了相國軍令。”扭頭對楚月兒道:“月兒,我們去吧!”
眾人按田恆的計策,假意入林便溺,然後系衣而歸,紛紛擾擾之下,伍封等十人已畢集林中。
伍封吩咐道:“如今是生死存亡之時,若有敵人前來,須得全力以赴,無所不用其極,總之是盡快解決,務求一擊必中,我未出手時,你們千萬不要出手,免得亂了自己陣腳。”又道:“幸好此處離魚口還有段路,林中又傳音不遠,不虞廝殺聲驚動了其大隊人馬。”
眾人知道情勢危急,不敢怠慢,小聲答應,各自找好隱密之處藏身,每人相距不到三丈,使相互可以見到。
伍封摟著楚月兒藏在一顆三人合抱的老樹之後,柔聲問道:“月兒,你怕不怕?”
楚月兒搖頭道:“在公子身邊,怎麼會怕呢?”
伍封道:“一陣交手,你要緊隨在我背後,須臾不可離開。見了敵手後,手下不能留情。這些人既是死士,每人定是凶殘無比,比不得招來那家伙。”
楚月兒點了點頭。
伍封還是不放心,又道:“你的輕身功夫了得,腳步比我快多了,但你千萬不可跑過了頭到我身前去,讓我擔心。”
楚月兒見他十分緊張,知道他並非怕了敵人,而是怕自己有所損傷,道:“公子,我身上穿著‘聘禮’哩!”
伍封點了點頭,忽又擔心,道:“這樹林中叉叉丫丫地,地上殘根不少,你奔走之時,小心別被絆倒,為敵所乘就麻煩了。”
楚月兒見他如此婆婆媽媽,可是少有的事,暗笑之余,心旌動蕩,十分感動。只道他說完了,誰知伍封又想起一件事,繼續道:“如果見了空處,千萬不可過去,空暢之處最易被敵手放箭,總之在我身後,片刻不離。你臨敵經驗不足,此中道理不可不知!”
楚月兒聽他絮絮叨叨地說個不休,顯是對己用情之深,無以復加。想到此處,眼圈微紅,鑽到他懷中,小聲道:“公子放心,月兒自會小心。”
伍封見她乖乖地十分聽話,略略放下心來,歎道:“其實讓你留在銅車中,也未必不好。但形勢凶險,你若不在我身邊,我怎也放不下心來。”
正說著話,便聽遠處有輕微的腳步聲,臉色凝重起來,楚月兒從他懷中縮出身來,也是十分凝神。
伍封和楚月兒練過老子的吐納術之後,耳力加倍地靈敏,是以能遠遠地聽到細微的聲音。
伍封悄悄向埋伏諸人做了個手勢,輕輕地拔出劍,握在手中。
眾人知道敵人已近,也小心拔出了劍。
稍過了一陣,便見一行人慢慢地走了過來。這些人手中握著兵器,輕手躡腳地專找未落有枯枝的地方落腳,顯是怕踩響了枯枝驚動了對方。
伍封數了數對方人手,見有二十余人,又悄悄向眾人做個手勢,伸出兩根指頭,意思是說,每人只須解決兩個敵人,此役便勝了。
伍封見這群人走進了埋伏中,悄沒聲竄到了這群人之後,手中“天照”寶劍起處,眨眼間便劈倒了二人。
眾人一起動手,只見劍光閃爍處,“哼嘿”之聲不絕。那群人怎也想不到自己埋伏好攻擊對方,對方反而在林中有埋伏,是以並無提防,猝不及防之下,連慘叫聲也未曾來得及發出便全軍盡墨。
伍封又斬了三人,回頭看時,見楚月兒正將劍抵在一人頸上,那人臉色慘白,微微顫抖。
伍封歎了口氣,只道是楚月兒仍是心軟,以至未能下手,正要上前補那人一劍,楚月兒小聲道:“公子,這些人衣服各不相同,換了他們的衣服恐怕也沒有用,是否有什麼暗號口訣呢?”
伍封不料楚月兒竟能想到這一點,恍然大悟,沉聲問那人道:“林中茂密,難辨面目,你們以何方法辯認身份?”
那人咬牙不答。
田力走上來,小聲道:“封大夫,小夫人,這人便交給小人,包管一陣間連他老娘的閨名也能問出來。”向幾個田府家將使個眼色,上前將那人按倒在地。
伍封知道他們定有一套逼供方法,恐楚月兒見了害怕,帶著楚月兒到林邊,向正在探頭了望的田恆做了個手勢,表示第一步行動大功告成。
田恆大喜,向他們笑著點頭,以示嘉許。
待伍封與楚月兒走回時,見田力正將劍從那人頸項中拔了出來,眼見那人已經了賬,田力道:“封大夫,小夫人,他們果然有暗號相認。此處相距其大部人馬所駐之處近一裡,他們走過來時,沿途中留下了三處接應的探子,每處都有三人,其中一人坐在樹上,是以能夠眺遠。他們這藏在這林中的大部人馬,有一千余人。”
伍封驚道:“這一裡路便設了三處探子?”
田力道:“三處都有不同的口訣哩!第一處是‘劍斷’、‘人傷’,第二處是‘馬死’、‘車覆’,第三處是‘魂飛’、‘魄散’。大部人馬相遇時,只要大呼‘所向無敵’,便是自己人。”
伍封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歎道:“設此埋伏的人竟如此小心謹慎,心思之沉、計慮之深,恐怕是世上罕見吧!幸虧月兒留了個活口,否則,我們的行蹤必然敗露,區區十人上去,早被人砍成肉醬了。”著實將楚月兒誇獎了一番。
眾人沿那群人來的方向緩緩潛過去,手中的劍在手中提著,根本不敢插入鞘中。畢竟他們只有十人,與千余死士相比,其中凶險之處,無人敢想。
忽聽前面一人喝問:“劍斷!”田力答道:“人傷!”對方再未說話。
伍封小聲吩咐:“我對付樹下的人,月兒對付樹上的人!”走近時,果見兩人倚在一顆大樹上,樹上還有一人坐在橫伸出來的樹枝上。
三人見他們走近,一人忽地發現不對,問道:“咦,你們是誰?”話音未落,楚月兒忽地飄身過去,劍光閃處,樹上那人跌了下來,屍體落地時,樹下那兩人早在伍封劍下成了屍體。
眾人看著楚月兒,眼露驚駭與尊敬之色。
楚月兒知道情勢危急,是以未敢再留手。這是她第一次殺人,雖是一擊而中,臉上卻驚得蒼白,伍封握住她的小手,歎道:“唉,這實在是委屈了你!”
田力歎道:“小夫人原來會飛的!莫非是仙人下凡?”
伍封忍笑小聲道:“不瞞你說,月兒是蝶仙哩!”
田力瞪大了眼,駭然道:“真的?!”
楚月兒這時已沉靜下來,嫣然笑道:“公子最愛說笑,田先生休要理他。”
這麼溜過去,果然又遇到兩處人,伍封和楚月兒照老規矩將他們收拾。楚月兒既然已殺了第一個,心障以除,是以這兩次便不怎麼在意了。
眾人此刻對二人佩服得五體投地,只覺這二人便如神仙中人,與他們在一起,又有何事不成?登時士氣大振。
便聽不遠處略有人聲,伍封向楚月兒打了個手勢,指了指樹上。
楚月兒會意,飛身上樹,腳尖在樹枝上輕點,借樹枝反彈之力躍上,幾至樹頂,觀望良久方飄身下來,道:“怕有一千多人,輕易上去不得。”
伍封皺眉道:“如何想個法子上去點一把火,亂其陣腳,然後乘亂上去。”
楚月兒道:“靠山邊處有一大堆松枝,多半是擬用與火攻之物,若是能點著,便十分好了。”
伍封道:“這就好辦了。我大搖大擺上去,引開這些人的眼光,月兒便悄悄去用火刀點火,火勢一起,你們便大呼‘所向無敵’趁亂上去,沖過這一堆人。記住不要戀戰,沖過去便成了。”
田力駭然道:“對方有上千人,封大夫一人上去,太過凶險了吧?”
伍封知道此刻只能進,不能退,士氣最為要緊,揚了揚手中的重劍,笑道:“這些人算什麼?此處地形復雜,數百人無法合圍,最多每次是一兩人上來吧?就算一次上來十人,加在一起也未必抵得上一個‘大漠之狼’朱平漫!”
眾人受他豪氣感染,信心大振。
伍封摟著楚月兒的細腰,笑道:“月兒,這一次就全靠你了,點完火便躲在我背後,別忘了我的吩咐。”
伍封向人聲處走了過去,便聽有人問道:“你們回來了?田恆那廝……”,話未說完,伍封喝了一聲,一劍將那人斬殺。
其余人駭了一跳,未及反應過來,便被伍封沖進了人群,重劍如狂風暴雨般,連殺了七人。余人見勢頭不對,紛紛而上,伍封倏地退開,站在兩顆大樹之間。他早已瞧准了地勢,這兩顆參天大樹,正好護在兩邊,敵手便不能從側面而上,後面又有田力等人伏著,是以只須對付前面上來的敵人。
對方雖有數百人,卻只能魚貫而上。這些人中間,又有誰擋得住伍封的重劍?伍封大展神威,每一劍揮出,定會有一人倒下,絕無落空,田力等人在後面瞧著,被伍封這種威力無限的劍法駭得心驚膽戰。
相持了一陣,陣陣黑煙從林中冒了出來,只見楚月兒的身影從人群中閃出來,只見她倏進倏退,神出鬼沒地穿過了人群,到了伍封身邊。
伍封見她安然無恙,精神大震,喝了一聲:“所向無敵!”向前沖去,楚月兒、田力等人一沖而上,對方眾人中頗有些人頭腦不靈,心忖既然是自己人,為何這般惡狠狠地揮劍殺人呢?還未想通其中道理,便被伍封等人殺了。
火勢大起,熾剌剌向林中卷來,更可怕的是一縷縷黑煙向人群罩了過去,極是嗆人,敵人此刻陣腳大亂,一時間難辨敵友。
伍封在最前面長劍如飛,所向披靡,硬生生殺開了一條血路,引著眾人從人群中沖了過去。
他們奇兵突出,兼且伍封仗重劍開道,對手怎能及時反應過來,以至被他們沖過了人群。
伍封回頭一看,發現田力和鮑興與另兩人不在,問道:“還有四人呢?”一人道:“或是被敵人圍住了吧?”
伍封揚劍道:“你們藏在樹後等我,待我去帶他們回來。”又沖了回去,卻見楚月兒也跟了上來,問道:“月兒跟來做什麼?”
楚月兒笑道:“公子不是叫我須臾也不可離開麼?”
兩人沖入了人群,果見鮑興田力等人被敵手圍住,正自苦戰,伍封大喝一聲,沖進了重圍,他劍重力大,劍法又快,更兼楚月兒在他身後,神出鬼沒地左刺右削,便如滾湯潑雪,將敵人殺散,引著鮑興等人回來。
忽地聽一聲猛喝,一人從樹後轉了出來,手起一劍向伍封當頭劈下,伍封順手揮劍擋開,“當”的一聲,手臂微震,吃了一驚,心道:“這人膂力不小!”
那人被伍封一劍,震得退開了三四步,滿臉驚駭之色,還未及出第二劍,伍封的劍已飛快刺了過去。
那人持劍橫擊,雖擋了這一劍,卻又被震開了兩三步。
伍封一連三劍刺出,那人雖被伍封的神力逼得退開了十余步,卻也格擋住了這三劍。
伍封心中大奇。自從他新創了這套“刑天劍法”之後,除了那晚遇刺時有一人擋了他一劍,再無其他人能接下他一劍,眼前這人竟能連擋他四劍,門戶居然守得極嚴,這可是少有的事了。
伍封長笑一聲,跨上幾步,“呼”一聲重劍劈落,快如閃電,那人見這一劍威力奇大,自己縱算是一座山,恐怕也免不了被這一劍劈開,心中忽地生出一種絕難抵敵之念,雙腿一軟,跌坐於地,竟忘了格擋。
眼見要被劈為兩片,伍封的劍卻在他的頭上兩寸處硬生生凝住。伍封歎道:“你身手不錯,今日饒了你吧!”收回了劍。
那人怔了怔,向伍封叩了個頭,沒入林中。
伍封和楚月兒引四人到了先前回身之處,見眾人一個不缺,渾身血漬,一個個狀如血人,令人駭然。看楚月兒時,見她依然神色自若,毫無畏懼之色,心中暗贊這丫頭的天生的膽色過人。
此時正值金秋,林中枯枝落葉無數,風聲獵獵,將大火卷得焰苗四吐,整個林中已如一片火海,除了敵人的驚呼號叫之聲,便只聽到呼剌剌的火響。若再不出樹林,恐怕這火頭飛卷過來,連自己也要葬身火海。
便聽林外徑下,田恆的聲音遠遠傳來:“大膽賊子,竟敢伏擊本相,給我沖過去!”伍封知道田恆已領兵車沖殺到了魚腹之中,他這麼大聲喝叱,實則是為了讓他們聽到。
伍封精神大震,喝道:“沖下去!”揮劍闖在前面,引眾人沖出了林,到了魚腹那片大道之上,回頭看時,林中剛剛沖過之處已被大火罩住,暗想若稍晚片刻,恐怕已被這火海淹沒了。
石山上埋伏的數百人見林中火起時,不知發生了何事,便下了石山,欲到林中接應,誰知才到大道之上,便被田恆引兵車沖殺而至,他們都是步卒,怎敵得過兵車?更何況田恆劍術極高,無人能敵。一陣沖殺之下,已死了二百余人。正值驚慌失措處,又被伍封帶人沖殺過來,這人便如惡魔一般,手中又長又重的劍揮起之時,總有一人應劍而倒下,惡狠狠地無一落空。看著他神出鬼沒的劍法,連田恆也心驚膽戰。敵人心膽俱裂,哪敢再戰?紛紛而逃。
伍封見田恆並沒有乘自己那乘銅車,略有些奇怪,轉念一想:“我的銅車比其它的兵車略大,又頗為顯眼,坐在上面豈非故意引敵人的注意?”田恆老謀深算,自然不會不知道其中道理。是以那乘銅車由封府家將駕著,跟在田恆的兵車之後,卻無人敢坐。
將大道上的敵人沖趕一陣之後,見敵人作鳥獸散,狼狽而逃,田恆揚劍哈哈大笑,笑了一陣,大聲道:“不出魚腹,仍未安全,隨本相全力沖出去。”
伍封與楚月兒在前,追趕向魚口外逃逸的敵人,田恆與余人驅兵車緊隨其後,便如那些敵人在前開道一般。田力等人也上了兵車,鮑寧鮑興換下了銅車上的封府家將,讓那人另到它車之上,驅車趕來,欲接伍封和楚月兒上車。
只見前面路徑細窄,寬僅丈余,眾人心知這便是魚口了。只須出了這魚口,敵人的埋伏便已全盤落空,眾人面露喜色。
伍封略略心寬,忽聽“嗡嗡”的一陣聲音,伍封臉色大變,聽得出那是弓弦勁響,不料如此陣腳大亂之下,敵人在魚口的埋伏依然沉靜守侯。此刻已來不及辨認箭矢所來之處,伍封回身伸過一臂,抱起楚月兒,奮力將她向十余步後的銅車上扔去,道:“月兒小心!”自己和身伏倒在地上,滾出了一丈余遠,悶哼一聲,左肩之上已中了一箭。
若非他擔心楚月兒,先將她扔上銅車上避箭,也未必會中這一箭。眼光瞥向剛才與楚月兒所處之地,蜂窩般斜插了數十支箭。
伍封知道此刻情勢之危急,更甚於先前在林中之時。對手心計深沉,兵法精通,定是知道擒賊擒王的道理。此刻已不加思索,趁敵人搭第二箭之余暇,猛地躍起,飛也似竄到田恆的兵車之旁,便聽弓弦聲急響,伍封身高手長,一把將田恆扯下車來,抱著他滾了開去,將田恆壓在身下。只聽戰馬悲嘶,田恆所乘的那乘兵車上如下箭雨一般,車前的兩匹戰馬雖披著革甲,仍被射成了刺蝟一般。
伍封與田恆兩人對望一眼,從對方眼中第一次看到了畏懼之色。
不消說,此處主持之人定是敵軍首領。此人用兵之老道詭譎,遠在伍封和田恆預料之上。雖然自己反客為主,將兩側的埋伏盡破,此人竟不為所動,鎮定如恆,自己的人仍由他們火燒刃劈,卻絲毫不亂,靜引著預先埋伏在魚口的人馬悄然守候,對手下的生死全不在意,其冷酷無情之處可想而知。
伍封心道:“待他們弓弦多響幾次,恐怕無一人能生還臨淄。”扯著田恆站起身來,才覺右腿上一陣巨痛,原來竟被一箭洞穿!
田恆驚道:“封大夫,你受了傷!”心中大是感動。若非這人剛才奮不顧身,將自己扯落兵車、壓在身下,恐怕自己早已如那兩匹馬一樣渾身箭矢了。
伍封此刻已無暇顧及,扯著田恆上了銅車,見楚月兒盯著他身上的箭,面色雪白。楚月兒還未說話,伍封已將她與田恆按在車裡,沉聲道:“千萬不可探出頭來。”他這銅車四周都是精銅,高有五尺,只要伏身其中不出,可擋住大部分箭矢。
他對二鮑喝道:“沖過去。”二鮑對他奉若神明,不加思索,策馬前沖。
伍封一眼瞥見馬車右角的那支丈八大銅戟,將“天照”寶劍插入鞘中,順手操起了這支八十多斤的銅戟。
銅車沖出了三十余尺,這時,對方第三陣箭矢如雨般從四方落下,伍封暗歎了口氣,心想已到了對方的埋伏中心處了,眼見離魚口僅二十余步,這一陣箭若能略晚片刻,銅車便能沖過魚口了。
伍封只好將二鮑推落車旁,以免他們被箭矢所傷,自己手中銅戟急舞,撥打飛來的箭矢,忽覺背後一個軟綿綿的身軀緊貼在背上,將自己緊緊摟住。伍封不看也知道,定是楚月兒以身蔽箭,為他擋住背後飛來的箭矢,心中忽地生出一縷酸苦。
當此情景,就算是劍中聖人支離益親來,恐怕也是束手無策了!
待這第三陣箭射完,車前四匹戰馬都中了箭,其中兩匹早斷了氣,正往下倒,另兩匹劇痛之下,嘶鳴不已。伍封知道那兩匹馬若倒下,銅車必被扯得傾斜,長戟揮動,割斷了死馬身上的疆繩,以免被它們將車拽覆於地。
正危機處,伍封忽一眼見旁邊堆著數十根合抱大木,定是對方原擬封堵魚口之用。心念一動,銅戟刺出,大喝一聲,奮力挑起,“呼”地一聲,一根巨大的橫木飛起,向前面路徑之側砸去。
對方已射了三陣箭矢,伍封從箭矢飛來的方向,已知道敵方箭手所伏之處,這根巨木,便砸向箭手所伏之處。便聽有人驚呼之聲,巨木轟然落下,聲勢駭人之極,幾條人影隨木落處飛揚的塵土閃動。
伍封見此計有效,登時精神大振,奮神力一連挑了十余根巨木飛出,砸向四周,只聽驚呼聲、慘叫聲不絕,對方的第四陣箭矢終是未射出來。
他每挑一根巨木,銅車的車輪便陷落土中數分,此刻車輪陷入了七八寸,那兩匹馬本就受傷,怎當得住伍封挑木時車上所承的巨力,嘶鳴不絕,終於倒了下去,幸好車輪雖然陷落,卻因有四輪,是以車身雖側,卻也不會翻落,這便是慶夫人設計此車時用四輪的妙處了。
伍封這一陣使得力發了,身上創口血湧如注,他雖然能以吐納術養力,但適才用力太巨,一時也補不上來,此刻不住地喘息。
田恆智慮過人,知道此時正是破敵之際。伍封雖天生神力,畢竟不是鐵鑄的人,再讓他挑木,恐怕也未能挑出幾根來。要是對方驚魂稍定,自己這百人不到的饑渴疲累之兵再也無還手之力了。
田恆一念及此,長身躍出車外,拔劍向對方埋伏處沖殺過去。眾人怎會不知其中險處?此刻或驅兵車,或落車飛奔,向敵人沖了過去。兵法上說“置之死敵而後生”,眾人身處死地,反而軍心大振,只知道每殺一人便少一分危險,敵人雖是死士,哪擋得住這群以生死相搏的真正“死士”?
伍封扔下銅戟,拔出劍來,見楚月兒正眼淚汪汪地想替他裹傷,柔聲道:“這些傷並無大礙,暫不管他。”倚著楚月兒下車,只覺大腿上的箭傷加倍地疼得厲害。
兩人相倚而上,格殺了數人。
忽然敵人驚亂的人群中閃出一人,手中長劍如電,倏地向伍封刺來,劍法精妙之極。此人約四十多歲,渾身墨衣,頭戴鐵冠,臉上顴骨高聳,無一點多余的肉,便如皮包著骨一樣。
伍封吃了一驚,劍往下劈,雙劍相交處,手臂劇震,連虎口也微覺發熱。對方膂力驚人,出人意料。
楚月兒嬌叱一聲,向那人遞出一劍,那人眼露贊許之色,將楚月兒的劍撥開。楚月兒畢竟力弱,長劍幾乎脫手。
伍封知道這人劍法之高,似乎不在朱平漫之下,楚月兒絕非其敵手,輕輕將楚月兒拉到身後,揮劍向那人橫削,卻被那人格開。
兩人迅雷急電般拆了九招,雙劍清脆地擊響了九次,雙方終於各退了一步。
那人見伍封連挑了十余根巨木後,劍上仍有驚人的神力,自己以逸待勞,在力氣上仍不能勝過伍封,臉上露出佩服之色,不禁贊道:“好劍法!封大夫果然厲害!”瞥見自己的人已一敗塗地,長笑一聲,轉身便走。
恰好田恆迎了上來,叱道:“哪裡去?”劍未及發,卻被那人後發先至,搶先刺出了三劍,田恆見那人劍術之精,非同凡響,駭了一跳,被那人劍光所迫,連退了七八步。
那人閃一閃身,沒入了亂石之中。
這時,戰事已落,對方終於潰不成軍,再也無法一戰了。
伍封回頭看了看楚月兒,忽見她左臂上涔涔流血,駭道:“月兒,你受傷了?”
楚月兒道:“被箭擦傷了一點點,算不得什麼。”
伍封知道這傷必是她先前以身相蔽、為他遮擋箭矢時得來,忙道:“有沒有傷到筋骨?快讓我瞧瞧!”楚月兒搖了搖頭。
田恆臉色鐵青,向伍封走了過來,道:“這人使的是董門劍法,好生厲害,勝過本相多矣!”
眾人雖是得勝之軍,卻也是狼狽不堪,待到畫城中時,天色已黑,清點人手,只余三十六人,封府的家將死了一半。除了田恆一人外,余者無一不傷。但他們以九十九人對付兩千多人,還能獲勝,有此戰績,絕後不好說,至少也算得上空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