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統九年,即紹興十九年五月,完顏在半醉半醒之下,終於頒罪己詔於天下,將所有的天災異變歸於己罪,並戒酒近七個時辰,以示懲戒,但天下本無事,總有小人從中擾之。
「陛下,漢臣不可深信,這張鈞狂妄悖逆已極,竟敢將謾罵陛下之辭刊行天下,罪該萬死!」這日上朝時,雖見完顏猶在宿醉之中,參知政事蕭肄奏道。
此子乃鮮卑後分支的奚族人,在金人朝中算不得嫡系,與漢人地位相比也好不到哪裡去,卻對完顏氏極為忠心,初時見裴滿氏擅權,本來心中甚是不滿,後見大勢已歸後宮,卻對裴滿氏諂事極深,眼下出這個頭,倒也有些忠君之意,卻大抵為了傾軋漢臣。究其主因,大約完顏亮在召集尚書省議事時,身在中樞的他卻極少有能夠說得上話的時候,平日裡對這些頗得完顏亮信重的漢臣頗有成見,此番好不容易抓住一點由頭,豈能輕易放過?
「是麼?有何不敬之處,汝且奏來.:」完顏在朝中本就無聊得很,一應大事,眾臣都曉得不須奏報給他,只須通過尚書省轉達給完顏亮和裴滿氏即可,是以朝中有事可做,倒也出乎意料,居然來了興趣。
「前者張鈞所撰《罪己詔》中,有惟德弗類,上干天戒者,謂陛下無德無道,不循天理;顧茲寡昧,渺予小子,則謂陛下昏昧錯亂。如無知嬰孩,這等大逆不道之言,居然以為陛下不察,托漢人辭句,以諷陛下,且刊行天下。實罪無可恕,陛下切勿為這班漢臣所欺啊!」蕭肄說到此處,以頭搶地。涕淚交流,誠懇之至。
若是平日裡完顏在興頭上。或者沒有痛飲半宿,或者將這蕭肄一頓好打,一腳踢出大殿去,直接交給內侍大興國,或者侍衛長特思處置,第二天早上,他的官服就沒人可穿了。
完顏自小時便為帝師韓教導,兩個皇子未喪,張妃沒死在裴滿氏手裡之前。洵洵然如飽學青年漢儒。女真勳舊嘗稱其為「少年漢家天子」,縱然稱不得「學富五車」,但在上京城中,除了一眾宋人俘虜,能夠在文字上比得過這位大金皇帝的,絕不會超過一支手地數量去。豈會不懂得這自古以來,歷代皇帝所下《罪己詔》中。這等自責之辭極為常用。即如後世的「您好」、「此致敬禮」之類的套話?
但眼下皇帝心頭不爽,正找不到出氣處。滿目看去,朝中臣子個個不順眼,個個不忠心,後宮中更是裴滿氏的天下,突然冒出來了個蕭肄舉報,指斥出個藉機罵自己的漢臣來,恰好有由頭出這口惡氣!
「好個張鈞!廷尉何在?!」完顏借酒發狂:「殿前重責一百杖!不可稍貸!」
張鈞卻如雨淋的蛤蟆,一時間不知為何禍從天降,卻才明白過來,自己已經犯下了欺君大罪!
「陛下!臣冤哪!——陛下——啊!——」
才說得幾個字,早被特思率眾廷尉拖下階前,手臂粗地大杖一陣招呼上身,張鈞文弱老病之身,豈能經得起這幫如狼似虎的奴才猛擊?才十餘杖下去,早沒了聲息,連呼也呼不出一聲有氣力的,廷上群臣聽得肉杖相擊地「啪!啪!」聲不斷傳來,都是面色不安,卻哪敢出頭去觸完顏的霉頭?
堪堪百杖擊完,完顏下階看時,這張鈞卻猶未斷氣,在地上一掙一掙地抽動,當下怒不可遏,抽出隨身解手刀,揪住張鈞白頭,「呲啦!」聲中,將張鈞地嘴角直割到耳際,一邊大喝道:「賊奴!哪個指使的!快告訴朕!——」
可憐老張此刻哪裡還有說話的機會?
完顏見無人接嘴,更加狂怒,舉刀在張鈞頭上一陣亂戳,直戳得腦漿四濺,這才作罷,憤憤然返回御座,逼視群臣,喝問道:「汝輩豈無一二曉得內情的?快快道來!是何人指使?-
眾臣彼此張望,都惶恐不安,卻漸漸將目光聚在蕭肄身上——誰讓你揭出這天大的禍來?!
蕭肄曉得此事必無善了,卻不料來得這般陡峭,眼看自己口中隨便說出哪個大臣的名字來,便等於借刀殺人,今日朝中必要血流滿殿!
還有何人能夠、敢做此事,而皇帝不一定會殺的?
「陛下!是右——右相指使!」蕭肄咬咬牙,斬釘截鐵地叫道。
皇帝再昏聵,也不至於就這麼殺了自己的親弟弟吧?
完顏聞說,頓時愕住,而完顏亮此時恰在城外巡查,不在殿上,這也是蕭肄為什麼一口指證他的原因之一:皇帝再過得片刻,大約應該清醒點了罷,這場禍事當不至再擴大了!
但完顏雙眼漸露凶光,怒視了殿側簾後地裴滿氏一眼,吼道:「快來人,去宣迪古乃來見朕!」
隨後解下腰間地通天犀帶,擲於蕭肄:「很好!這犀帶便賞與你罷!若有人敢對你不利,可訴與朕!」
隨後罷朝,君臣不歡而散,蕭肄持通天犀帶在手,渾身發顫,曉得完顏此番定要尋完顏亮的不是了,究竟是禍是福?再偷覷裴滿氏時,卻見後者眼神閃爍,不曉得是喜是悲還是怒,更加惶恐不安。
數日後,完顏亮獲旨,罷相出朝,領行台尚書省事,不得豫中樞事務!
六月,燕北之地,盡青草繁茂,牛羊跳躍,北國風光,恰是一年佳景,然大定城外,百餘騎卻緩緩而行,為首者愁容滿面,心不在焉,哪裡看得進去眼前美景?!
這位正是被貶出京的完顏亮。
若是別個臣子,只怕百死也未足平息皇帝之震怒,但面對自己手足,又是最為看好的賢相,朝中完顏氏惟一能夠制衡裴滿氏的柱石之臣,從哪個方面講,完顏都不能下這個手。
所以僅是貶出京城,還居行台尚書省事的高位,說白了,裴滿氏與完顏亮之事未必是真的,但經此一別,也讓完顏心中有了一絲快意,哪怕此事當真莫須有!
完顏亮地感受則大是不同,明明是臣子妄加攀附,連自己學識不如皇兄都能夠看出來,張鈞死是撞天般冤,難道更勝自己地皇兄當真就看不出來?為什麼要借這個由頭,讓自己遠離大金的政治中心?上京雖陋,卻是太祖龍興時所指定地都城,燕南雖好,卻不是大金的中樞,離開了上京,便是離皇位遠了一分,讓完顏亮如何高興得起來?
「大人何必多慮?」蕭裕早早得訊,在大定府備下盛宴,將旁人盡數支開,卻獨自上前寬慰道:「縱是唐括辯之輩,也不過在外四五月即返上京,何況大人乃是陛下嫡親的手足,一父所出,陛下依大人如山,豈能片刻離得開?眼下雖有些波折,料來不過雲煙爾,吾料嘉詔必在左近!」
完顏亮苦笑道:「蕭大人吉言!只是皇兄此番借酒發作,卻不曉得有幾分是醉,幾分是醒!召某家入宮時,哪裡還有半分酒意?若是悔悟,豈會等到某家出上京時?眼下一去,怕是要與那趙桓為伴,長居開封了!」
蕭裕默然,片刻之後,咬咬牙,終於問道:「以大人之貴,與聖上同出一門,哪裡去不得?何事不可為?眼下大人竟毫無打算麼?」
完顏亮眼中放光,面色轉凶,恨聲道:「所以在上京者,正為此事!否則所為何來?只是如今離了上京,若有何變故,只怕為太祖諸孫所乘,豈不痛哉!」
蕭裕這才開顏道:「既是如此,下官便放心了,大人只宜早做準備,遲早有返上京之日,那時節若有何舉動,某必率軍自大定返上京,燕南諸路兵馬返身不及,塔塔爾諸路兵馬南下又遠,大事可定矣!」
完顏亮喟然道:「蕭大人於亮,實遠過於手足,異日若成大事,亮不敢忘恩!」
蕭裕知機,連忙退後跪伏在地,沉聲道:「此為大金擇賢主,非為某家一身富貴,日後若成大事,還望大人赦臣於野,但得子孫繞膝,牛馬肥壯,便是無上富貴!」
完顏亮乃是聰明人,哪裡理會不得?遂立即上前,把臂扶起蕭裕,也滿面誠摯道:「蕭兄放心,亮非是悖德之人,久後方知人心,眼下不便多言!」
二人遂相視會心而笑。
但大事竟不出蕭裕所料,完顏亮才出京,朝中大小事務盡在裴滿氏之手,完顏才過得數日,頓覺不安,成日裡宮中進出的都是後族勳貴,萬一有何變故,哪裡得個安心的人在?莫非這完顏氏的天下,竟然要歸了裴滿氏所有?太祖龍興之時,女真八族中難說哪家更強,裴滿氏如今更是好大的勢力,豈能不加掣肘?
「快!快頒旨!召迪古乃返京治事!」
此時,完顏亮還未出燕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