紹興十八年的隆冬,比往年降雪都多,但第一場雪卻極晚,河東地面上,到11月底才算下了一場大雪,將河東大地上的麥苗蓋了個嚴嚴實實,為了渡過河東克復後最艱難的一年,軍民一心,付出了最大的努力。依大宋律,凡種麥者,可不交農稅,這雖然並非楊再興所在意的,卻是讓河東百姓對種麥情有獨鍾的重要原因之一。「瑞雪兆豐年,先生,明年的河東,當有一個飽足的年份了吧?」楊再興在樞密行府內,烤上了老郭親自監造的暖爐,與洪皓共飲著從浙東路販來的黃酒,一邊搓著手,一邊看著園中的雪景。綻放的寒梅下,大雪厚厚地鋪了近三寸,楊致遠帶著楊懷南,還有一眾家人,都在園中嬉耍。柔福卻不很喜歡,靜靜地在書房內相陪,楊再興自然曉得,當年柔福在上京時節,對冰天雪地的天氣早已經受夠了,哪裡還有這等興致。「相爺這番苦心,總算沒有白費!」洪皓幾杯黃酒下肚,臉上微現紅暈,話也多了起來:「老夫在河北經年,這番見百萬宋人得以平安飽暖過冬,卻是第一遭兒,不枉老天讓洪某多活這幾年!只是還有一事——」楊再興見洪皓覷了柔福一眼,欲言又止,莞爾一笑,舉杯道:「先生但說無妨!」洪皓這才接著道:「歷年來,臨安大內,皆有澤州貢奉,朝廷也屢有賞賜,這也是君臣間本份,不消說得。今年的貢物明日即發往江南。諸事齊備,連致遠和懷南、夫人名下都各有一份。只是——只是那開封城中。這位聖上處——」楊再興還待分說,柔福卻將狐裘一緊,輕輕貼了過來:「相公,三哥多年來在五國城渡日,好生辛苦,眼下雖在開封為帝,卻也不過是金人囚於宮中。哪得許多享用?澤州府庫藏寬裕些,何不為三哥也備份禮去?」此時柔福也已四十出頭了,雖風采不復當年,仍在楊再興面前常作小兒女態,眼下這番,說得卻是極淒婉,老楊心頭一軟。遂對洪皓道:「先生與開封城中聖上共蒙大難,上京之時也有往來,某家豈會不省得?雖說澤州自有正朔,然畢竟是臨安聖上地皇兄,也是柔福兄長,按理也該存問的。既如此,先生且籌一份禮,卻不道貢奉之物,只略比臨安那份薄些即可,過得幾日。便送往開封罷!」洪皓眼圈一紅,卻只是將杯中黃酒一飲而盡。起身拱手而去,不復多言。楊再興緊盯著洪皓背影,心下惕然:當今天子在臨安,這些個老臣仍不能忘懷開封城中地趙桓,當真南北兵鋒一起,趙桓挾金人南下相逼,那時節宋民會聽誰的吩咐?此事當真大意不得!十二月中。七十餘車貨物運往開封。入城時還只掛了晉城商號標誌,入城後卻並沒有入商號庫中。而是改覆黃綾,逕送往宣德樓下。「停下!不可妄動!」御道上把守的漢軍早早出聲喝止,自趙桓入宮,大內的防禦增加了數十倍,內層宿衛儘是女真,外圍卻是突厥、渤海、夏、漢人,今日宣德樓下,當值的便是酈瓊直屬的漢軍營,其中老點的兵卒還有當年韓常留下來地舊部,見這隊大車來得蹊蹺,急忙喝住。「諸位軍爺,在下奉澤州府楊大人之命,送貢物至此,請諸位速速報與宮中當值的大人,看何人前來交接!」孫恩身著金人官服,將官架子端得十足十的穩,說話間不卑不亢,讓守衛的漢軍也拿捏不準,只得著人往內通報,一則報與金人,二則報與酈瓊。不多時,大內御道上急急奔來十餘騎,當先者身著錦袍,兩手空空,鞍後卻繫著一條長長精鐵鏈子,連了一柄大錘,正是孛迭。「喧嘩作甚?此是何地?」孛迭未下馬即喝道:「爾等是哪裡州府官員,到此何為?」孫恩雖不認得孛迭,但這番威勢卻是辯得出來的,曉得是金人權貴,忙施禮道:「在下澤州府楊再興楊大人衙中佐吏,此番車中之物卻是向宮中聖上歲貢之物,不曉得是大人接收,還是另有職司管轄?」「澤州府!?楊再興?!」孛迭面上肌肉一顫,勒馬退得兩步,方才咬牙道:「不錯,楊神槍!哼!上京一向不曾收到澤州府貢物,這趙桓卻——哼!」孫恩面容一肅,沉聲道:「大人仔細些,聖上名諱,非臣民可以妄言!」孛迭一凜,早年曾在臨安住過,如何不曉得這些個宋人規矩,總是自家太大意了些,再四下看時,漢軍面上多有些不快,曉得不妥,尷尬道:「是了!不過本相職司中,也有開封防禦之責,這車中是何等物事,卻須先行查驗,來人,都打開了!」孫恩面上一顫,卻不敢違拗,只得打開,任孛迭查驗,無非美酒佳釀,南海象牙,上京狐裘,江南陶瓷,諸般器物,都是臨安大內常用之物。趙桓在開封大內,卻哪裡得這許多事物來?金人若有享用之物,也不會考慮到趙桓處去,孛迭看得眼熱,卻不好伸手便奪,待略略巡看,喝道:「既已驗過,便在此交卸,你等回去告訴楊再興,遲早本相必至晉城過訪!」孫恩低眉垂首,謙遜已極:「是!在下必轉告楊大人,在晉城恭候大駕!」恰才說話間,馬蹄聲大作,酈瓊率數十騎縱馬趕到,見澤州府來人已經交卸,拱手對孛迭道:「有勞相爺,上京右相早有吩咐,下官管照宮中起居,這等細事,不勞相爺費心了,來人,將這貢物送入宮中去!」孛迭聽了,面色不愉,揚鞭道:「酈相哪裡話來,大內護衛,也是本相之職,既如此,一半交與酈相,一半某家處置!」這話一出口,漢軍無不曉得,孛迭必要峙勢強奪了,個個黑著臉,看著酈瓊,後者卻不敢發作,哽了半晌。才垂首道:「便遵相爺吩咐!」孫恩偷覷片刻,悄悄退去。雙方都不曾將他放在心上,也不甚在意。楊再興得報,卻大感興趣:「酈瓊與孛迭不諧?嘿嘿,有意思!不曉得酈瓊想在趙桓身上,做甚麼文章?」
這邊廂一時不得要領,且快活過年,而燕京之北。往上京方向,大定府所在,漫天冰雪中,一小隊人馬則在艱難跋涉,一輛馬車重重遮護,車中漢子猶自縮頭痛罵:「這賊老天!便是與老子為難!」前方護衛的騎軍謀克卻造近車子,大聲叫道:「附馬爺。大定府到了!」
車中地大金附馬爺唐括辯聽得面上一喜:「好!快些入城,到蕭裕處打秋風去!」
入夜時分,中京留守府內,重重簾中,蕭裕把盞賀道:「斡骨剌總是聖上肱股,雖獲罪外放州牧,卻數月而返,大約聖上不過略略懲戒,哪裡會捨得將斡骨剌久置遠方?」
唐括辯地女真名正是斡骨剌。
眼下室中美婢環繞,鍋中熱氣騰騰。杯中烈酒醇香,早不是一路上狼狽模樣。唐括辯卻未曾有飽足模樣,而是淺斟細啜,貽然道:「蕭兄笑話了,只是這話有幾分真心?大定繁華處,雖不及燕京,亦遠在上京之上,蕭兄在此便是太上。豈不比在上京為奴快活得多?」
蕭裕尷尬一笑。道:「附馬爺說哪裡話來,大金國御史中丞、尚書左丞。豈是小可能比?雖在上京滿朝勳舊,久後封王者卻非兄莫屬,哪裡會不快活?某家日後還望附馬爺照拂呢!」
唐括辯聽罷,面色一凝,恨聲道:「便是王爺又如何?秉德為兵部尚書,朝中有幾位王爺能夠比得?照樣要打便打,要殺便殺!太祖以來,幾曾有這等糊塗地主子!」
蕭裕一聽,大駭之下,連忙揮手,斥退屋中侍候的婢僕,厲聲道:「斡骨剌莫非瘋了?!這話豈是隨便說得的?幸好是在大定,若是在上京,有幾個腦袋敢說這等糊塗話?明朝便要赴京,這話切切不可再說起!」
唐括辯勃然色變,待要發作時,卻醒悟過來,蕭裕這話其實也是為自己著想,卻是憤憤然不能平抑。蕭裕見附馬爺還在氣頭上,笑著斟上晉城老窖,緩緩道:「渤海族人離上京只在咫尺,眼下漁獵日豐,人口滋長,若不移往燕京以南安置,只怕久後必成大患,兵部尚書按察郡縣時,也曾與蕭某共商此事,只是天下大事,總大不過聖上去,如何竟將高壽星也列在南遷之列?尚書雖忠直,惜之過於堅執,遂為聖上所笞,也在情理之中!」
唐括辯此時開始緩過氣來,聽這話時,忍不住瞠目道:「蕭兄好糊塗!秉德也是太祖子孫,所為何來?還不是為了女真天下,豈在一奴才?高壽星本是渤海國人,國滅而為奴,在宮中又如何?主子居然為了一奴才而責大臣,殺左司郎中,若非醉酒亂性,豈會如此狂悖!大金國已歷五世,絕無子嗣,只怕他日有變,國家從此危矣!」
蕭裕聽了,也不著急,卻輕輕道:「附馬爺意思,萬一有變,國中更有何人堪為國主?」
唐括辯一愣,稍稍默然,將面前酒杯舉起,一飲而盡,竟轉怒為笑,沉聲道:「與今上一父所養者,如何?」
蕭裕面色數變,吞吞吐吐,竟接不下去。
這番輪到唐括辯賣關子了,一邊為自家布菜,一邊啜著佳釀,緩緩笑道:「蕭兄與當今右相甚為相得,當知按大金律,本待立皇子,但大金律甚不完備,雖照足南蠻規矩,仍有不足處。宋人早有成規,皇子皇孫之外,當立儲者便是皇弟,與蕭大人所願,豈有異哉?」
蕭裕再也無法遮掩下去,忙辯解道:「附馬哪裡聽來這等話?蕭某為大金戌守地方,豈敢妄議廢立之事?此等事便是附馬與朝中諸王可預,蕭某卻非所宜聞。」
唐括辯見蕭裕不安,愈加十拿九穩,遂進逼問道:「此事蕭大人竟然不知?從龍之功,豈在血脈遠近?朝中倚重的那班漢臣,與某等是何遠近?唉!秉德枉費心神,右相誤信蕭大人了!」
這話出口,蕭裕終於曉得緣由,舉杯道:「既是如此,附馬爺也深預其事,蕭某還復何言?只是右相處干係重大,蕭某不敢大意罷了!」
二人舉杯,一笑碰杯,是夜,二人密密計較,次日臨行時,蕭裕拱手道:「上京諸事,便請眾位用心,某家自在此處練好兵,專候佳音!」
唐括辯返上京後,雖日與秉德等密密商議,卻諸事順遂,二月間,不僅復尚書左丞,連完顏亮也晉了太保之職,其間雖有裴滿氏一力主持,但完顏也不甚反對。朝中諸事,凡完顏亮與預者,完顏總覺得無有不妥,至少比裴滿氏讓人放心些。
正月間,完顏亮生日,完顏賜禮,這也是兄弟之常,但裴滿氏卻附賜了一份禮物,這便讓完顏大為不憤,雖不能奈何裴滿氏,卻將辦理此事的大興國笞百杖,幾至危殆!完顏亮自此曉得完顏對自己和裴滿氏之間往來過密頗有成見,逾加謹慎。在朝中做出一副「禮賢下士」模樣,處處謹守臣節,以邀士譽。這些動作並沒有讓完顏發現,即使親眼看到,也不過以為這個好弟弟知過能改罷了。朝中有心之人卻略有些察覺,只是不方便宣之於口而已。
但完顏所不放心者,卻是漸漸聽得宮中議論,道是裴滿氏與自己的好兄弟完顏亮有私情!
這還了得!
當然傳言中難免有添油加醋的,道是完顏亮與裴滿氏夜夜廝混,這卻讓完顏置之一笑罷了:近來完顏亮頗將政事報與自家,卻逾來逾少與裴滿氏相商了,裴滿氏也難得地在後宮獨自一人,對朝中軍政沒了從前那份熱心。這點作為丈夫地完顏卻是深知的,是心下雖不快,也不過以為是宮中閒言罷了,不甚在意。
然完顏自家要安生,卻連天也不與其便。
入春之際,上京雨水頻發,遠甚往年,往往雷震終日,霖雨不歇,四月間,雷擊壞寢殿,宮中火起,完顏未及著衣而奔逃趨避。月中,利州榆林河上,二龍相鬥,大風壞民居、官舍,瓦木人畜皆飄揚十數里,死傷者數百人。
天象大變,主何災異?
完顏雖糊塗,此時也略有些警覺,遂命學士張鈞擬表謝天,向天神及先祖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