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呀!——」
萬俟一聲大叫,不再顫慄,以六旬老叟難得一見的敏捷撲向艙門。
開玩笑,岳飛第三子就在眼前,岳飛昔年眉目風采依稀可見,萬俟哪裡還不明白,這才是讓自己這兩日心驚肉跳的主因,眼下既然已經照了面,還不奪路而逃,豈非死路一條?但這才是極度驚駭下的本能反應,合船皆是晉城商號鏢師,楊再興麾下,豈能不與岳霖一路?此時萬俟早顧不得許多,哪怕是湧身往滔滔濁水中一跳,也勝似與這等不共戴天的大仇家同艙對面而處!
岳霖卻只是眼睜睜看著這老頭子在艙中猛竄,似笑非笑,也不加阻攔,但萬俟才到艙門處,卻適逢那賊首跨進來,幾乎撞個滿懷,駭然之下,進退失措,再細看時,艙外數十鏢師擠得水洩不通,便是撞將出去,只怕也看不見河水,當下手足發顫,怔在那裡,渾身篩糠,作聲不得!
「這位老爺,還未到任所,如何便要回頭?」賊首滿面堆歡,一邊攔住萬俟,不使出艙,一邊卻笑逐顏開,細心存問。
萬俟心知不妙,秦檜送自己往澤州,一則曉得岳雷在河東,未必肯放過自己,二則楊再興雖暗中當了附馬,卻仍是岳飛舊部,不曉得會如何處置自己,不過最好是死在岳雷手中,如此坐實了岳飛之後人謀反大罪,此後岳案再無翻案之日!但眼下光景,只怕不明不白死在這大河滔滔濁浪之下,卻無人知曉,豈不冤哉!
「大人何必如此著急?」岳霖年方十八,只有滿腔恨意,不知如何發洩。自父兄身殞,日日切齒拊心者,便是唸唸難忘萬俟、張俊、秦檜等輩,眼下主凶之一就在面前,反而沒了那種必欲除之而後快的急切:「不過三兩日,便到澤州,晚輩常記大人對先父恩德,必不致令老大人至澤州前有分毫損傷!」
萬俟聽這話說得輕飄飄地。其中一股恨入骨髓之意卻揮之不去,不由得氣沮意喪,手扶身邊艙壁,緩緩癱坐回椅中,再也沒有適才縱身而起的力氣。此刻聞說可以安生抵達澤州府。一絲希望慢慢升起——說不定楊再興看在自己隨身攜帶的聖旨,肯與岳家作對,保下自己性命呢?
「都機靈著點!」王翰宇回頭叮囑眾鏢師:「三公子吩咐,不可怠慢了澤州樞密行府的官老爺!若少了根汗毛,楊爺那邊不好交待!」
眾人轟然應道:「是!」
這邊廂萬俟苦苦捱過與仇家同路的時辰,上京城中卻有一人已經忍得不耐煩了。
裴滿氏與完顏亮兒在宮中共商國是,每每難以委決之處。仍欲報與皇統帝完顏。但完顏終日沉湎醉鄉,只是一迭聲催要大批晉城老窖。其餘上京土釀再難入口,這酒後勁極大,飲得大醉之下,兩日猶不能全醒,是以多半面對裴滿氏時,都處在半醉半醒之間,當日幾乎誤殺裴滿氏。完顏醒過來後。還略有些惴惴,但欲召裴滿氏自辯。卻聞說裴滿氏恰與右相商議軍務,其他尚書省文武都在,吩咐不得攪擾,不由得怒從心頭起,遂廢此念。
這日夜已深時,完顏亮在宮中卻才忙完政務,遣散所有文武,入內與裴滿氏作別,卻見裴滿氏將一應文書搬開,吩咐婢僕們在內殿整治爐灶,將一鍋羊肉煮得濃香四溢,四下裡宮燈高照,爐旁兩碟醬,並諸般調料俱備,地方本不甚寬大,暖洋洋地,只這香味聞著便令人食指大動。
「右相連日辛苦,本宮落得清閒些,今日晚也晚了,右相腹中饑否?」裴滿氏微微笑道。
「不敢勞皇后下問,臣倒確是餓了,只是時辰已晚,不敢領皇后賞賜,還是回府的好。」完顏亮雖然在其他女人面前可以放縱,但在大金國第一女人面前,還是懂得保持必要地尊重。何況此女並非胸大無腦型的淺薄女子,而是大金國實際上的第一宰相!
「這卻不妨!」裴滿氏略有些尷尬,道:「這算得什麼賞賜?右相如此生分,本宮哪裡敢留難?」
這話就有些不好聽了,完顏亮哪裡還反應不過來,搖搖頭,歎道:「臣卻頗猶豫,若回府去,又怕錯過了這番美味,家下庖廚粗陋不堪,哪裡整治得出宮中這般美味出來?既是皇后恩典,敢不從命?」
二人對視,裴滿氏笑靨如花,卻盡量掩飾,吩咐道:「這班蠢奴,還不為右相看座?」
這也是大金國風俗,若是在南朝,哪位王爺敢與趙構嬪妃對坐?女真族人規矩,兄終弟及也是常事,何況叔嫂間同席共餐,算得甚麼?
才入得座來,裴滿氏提出一個精緻兒,將面前兩個景德細瓷杯斟滿晉城老窖,一邊倒酒,一邊偷覷完顏亮,道:「右相平日得閒時,也好此物否?」
完顏亮以手支,咂咂嘴,道:「前者在開封時節,倒也頗好此物,只是北來後軍務繁忙,再不敢輕用,以免貽誤大事,不曉得皇后也有此好!」
裴滿氏放下瓶兒,幽幽歎道:「本宮哪裡喜好了?只不曉得此物有何好處,聖上自得此物,成日裡不肯正眼覷本宮!江山社稷,後宮嬪妃,盡如草木土石,都比不得這杯中物否?今日難得有右相在此,倒要請教一番,此中竟有何物,能令聖上如此癡纏?」
一旁婢子已將瓶兒接過去,將一杯酒端到完顏亮面前,完顏亮卻聽皇后話中寂寞之意,心生感慨,歎道:「聖上制定大金國制度,遠邁先帝,於大金實有萬世定鼎之功,也逄不世出的明君,可惜皇子早歿,大傷五內,才有如此之事,若非如此,豈是這杯中物所能傷得?」
裴滿氏狡獪一笑,道:「右相深知聖上病由,卻不肯歸罪於這杯中物,果然是聖上的知音,看來此物果有一番好處,否則為何一殿君臣皆不肯放過?本宮倒要試試,看是何等好法!」
當下仰頭緩緩將一杯美酒傾倒入朱唇,只是這一仰頭間,頸如凝脂,胸懷半露,讓完顏亮心頭一陣急跳,心神失守,忙舉杯一飲而盡,掩飾自己的失態。裴滿氏雖少有飲這等香醇的烈酒,但宮中卻多的是自釀地羊奶酒,是以飲下肚去,並不覺得十分酷烈,反而濃郁香醇,遠在平日所飲的羊奶酒之上,不由得連聲讚道:「聞說聖上捨楊再興而不誅者,一來為大金所納賦稅遠在宋國歲貢之上,二來便是為這晉城老窖,本宮還道胡言,卻不道此物果然非上京所有,妙極!」
完顏亮失笑道:「宮中有一位醉聖上,已經難得,再多一位醉後,臣只怕朝中不肯答應!」
二人對視一笑,有會於心。
三杯之後,裴滿氏親自為完顏亮布菜,卻歎道:「聖上雖醉,豈不知朝中不安?只是年少時多經變故,心志不堅,方為此物所乘,算來已經是天祐大金,若是早兩年便是這般模樣,當日太師只怕要行那周公之事了!」
完顏亮大驚,失色之下幾乎將杯扔掉,顫聲道:「皇后不可妄言,此事非臣所宜與聞!」
裴滿氏撲嗤一笑,道:「皇上與右相,是何人矣?自小如同胞手足,雖非一母所生,卻是一父所育,換作別個,本宮豈敢謬言?這天下,本是皇上與右相共有之,有何犯忌處?當日太師若要論廢立,只怕第一個便要找右相罷?」
此時裴滿氏已經飲至半酣,不曉得這酒的厲害處,自家又滿滿斟上,連宮女要上前相助都推開了,又是一杯飲盡,滿面紅,火邊燥熱,著宮婢將身上外袍卸去。一邊與完顏亮布菜飲酒,一邊言笑晏晏,渾不覺漏之將盡,說到興起處,笑得花枝亂顫,貼身錦緞下,身子纖毫畢現,完顏亮酒量卻要好得多,一邊緩緩啜飲,一邊欣賞這人間美景,不知身在何世。
待星移月轉,鍋中湯盡時節,完顏亮都已經醉飽,裴滿氏卻酒勁上頭,吃吃而笑,言不及意,聞說完顏亮就要辭別,起身笑道:「右相這般小氣?宮中何處安睡不得?難道相府上還有老虎不成?」
一邊說,一邊伸手來扶完顏亮,幾乎栽倒,完顏亮嚇得連忙相扶,卻被裴滿氏和身貼上來,神志不清,口中喃喃道:「右相莫走!右相莫走!陪本宮說說話完顏亮神志未泯,哪裡敢聽從,當下著人扶好裴滿氏,自家忙出門去了。裴滿氏踉蹌追到門口,為眾婢所阻,扶門柱叫道:「右相莫走——右相竟走了麼?——」
完顏亮出宮門時,從護衛將軍特思手中接過馬韁,返身回望宮中,想起適才溫香軟玉滿懷之際,不由得悵然若失,暗暗佩服自家夠有定力!
次日,裴滿氏醒後,漸漸回想昨晚光景,不覺郝然。再見到完顏亮時,後者卻若無其事,裴滿氏心中惴惴,不曉得完顏亮如何處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