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旨到之日,皆重為宋國之民,還奉爾主,不可別生事端。北人南渡者,原赦其罪,許渡河北上,各還鄉土,以安社稷!」河北諸州縣中,通衢大道,皆張貼皇榜,金人虎視眈眈,只怕動亂頻起,宋民借此機會反抗,但出乎金人預料,河北一時之間儘是歡聲,居然儘是擁戴之像,卻不聞有多少抗旨之事。開封府內,大宋舊宮室多半已經頹敗,椽柱配壞者泰半,金人哪有這等閒情來修補?便是開封城中巧匠工人,不是被擄北上為奴,便是南下避禍,縱然有錢,也一時間召不到這諸多人手。
宣德門下,一隊兵馬侍從護送著龍輦緩緩通過,趙桓卻主動要求下車步行通過御道。十餘年後,不期能再度身臨此間,趙桓心情複雜,入得宮來,見處處物是人非,能無感傷!「陛下!」酈瓊小心翼翼地在旁引導,一邊解釋:「上京樞密院早前有書付臣處,令臣為陛下掌漢軍。宮中原不許入住,諸殿皆不可用,後改為可用丹鳳門至紫宸殿御道,宮中諸殿,只許用紫宸殿與垂拱殿。其餘諸殿或封閉,或與軍中應用,皆非陛下可去者。」
趙桓苦笑道:「酈相不必多言,朕能生還此間,早不敢計較得失,哪還會計算用甚麼宮室!」酈瓊臉上肌肉一顫,好不容易沉穩下來,繼續道:「艮岳御園與金明池,久已無人收拾,百姓出入不禁,兵馬常行走其間。只怕陛下一時間未便游賞,臣已著人吩咐下去,數月內便整治一隅,也須供陛下出宮時有駐足處!」
趙桓默然,搖搖頭:「宮室苑林,豈是朕此時所享?金主皇恩浩大。捨而不誅,已經是格外之恩,不必勞動軍民,整治苑林了。」
酈瓊眼見趙桓頹喪衰老之態,心下惻然,見後方侍從稍遠,忽拱手輕聲道:「陛下。河北子民仰陛下有如日月。今雖奉金主之旨以臨河北,實萬民之望矣!臣早年間意氣用事,不明大節所在,有失宋臣節義,原本九死莫恕之身,全無生趣。天幸陛下駕臨開封府,再治河北,於臣實有如重生,不期尚能輔佐陛下,若陛下不棄。臣原效犬馬。縱不能盡復舊河山,也須為河北宋人爭些活路!」
豈料趙桓卻搖搖頭:「時至今日,酈相猶存光復之心乎?朕在上京時,已經在迪古乃右相面前指大宋歷代先祖為誓,雖治河北,不得輕舉妄動,更不得召集宋民為亂。若將軍心存舊朝。還須小心,莫為朕而自誤。舊年間呂祉之事,朕也曾有耳聞,將軍之才固不在王德之下,王德也無容人之量,過往之事,也不須多提。朕尚不能全節,何況酈相?」
其實趙桓在心頭還有一句話沒說來:「九弟在南為尊,也令朕欲求一宮觀使而不得,酈瓊不過一降將爾,為一時名利,連家國都捨了,豈能為朕打算?」
酈瓊心中酸楚,卻是將滿腹的話哽在喉頭,不敢多言一字。舊時大宋天子,本是這萬里江山的真主,哪曉得經歷北國之變,竟然雄心全無,居然這般落魄!但身處嫌疑之地,縱然有何打算,豈敢與自家這種降將深剖?
二人佇立大慶殿前高台,遙望艮岳方向,見林木森森,百鳥翔集,各自感慨,卻都不敢推心置腹,只得默然。
「想當年,花遮柳護,鳳樓龍閣。萬歲山前珠翠繞,蓬壺殿裡生歌作。」
岳飛當年遙望開封,與趙桓此刻心情,大約也有七八分相近罷。
楊再興打發走苗侍郎,卻在臨行時將晉城所產美酒、白疊布、晉瓷等物滿滿裝了十餘車。
澤州府城牆上,楊再興與洪皓並肩而立,看著城門處車轔轔,馬蕭蕭,苗侍郎押著車輛緩緩離開,洪皓雖年邁,見得事多了,仍是情難自抑,老淚潺然而下,楊再興來自後世,雖曉得許多因果,卻仍難免為時事所傷,也陪著紅了眼。
「楊相這番心意,老夫不曾預料——」洪皓低聲喃喃道:「靖康帝自上京南返,不過易地為奴,昔時在五國城,老夫也曾探視過,當日見一國之主,有如廝僕,卻甘之如飴,不免浩歎。如今僥倖全生,南返故國,能無所想?卻一籌莫展,舉動皆為金人左右,只怕今日之苦,猶在五國城之上罷?故土難復,故國不存,靖康帝在開封,究竟做何打算?唉——」
楊再興卻握緊拳頭,在城磚上砰地一擊,恨聲道:「先生,異日河東兵馬大成之日,咱們便去開封救出靖康帝來,可好?」
洪皓瞇起雙眼,上下將楊再興打量一番,苦笑道:「楊相真是消遣老夫來著,靖康帝固然是大宋舊主,當今正統卻在臨安,如取出靖康帝來,將如何措置?奉何正朔?上京還有諸妃及皇子,若無萬全之策,只怕兵臨城下時,靖康帝也不敢隨岳家軍而去罷?」
楊再興面如止水,卻沉聲道:「只須靖康帝不死,終有勤王的一天,眼下卻須辦好河東事務,方好為異日之圖,皇家爭正統,與某家何干?只要河北萬里江山盡在宋人治下,那時誰做主也無妨!」
洪皓心頭一悸,自古以來,儒家對皇室正統看得比天還大,靖康帝雖是舊時正統,卻經歷了喪國之辱,按儒說法,由於其喪權辱國,已經是「敗德之君」,再者當年大宋失卻河北,二帝身上只怕也並非沒有半點責任,因此從道義上講,領導宋民抗金的江南臨安之主,才當得起如今的大宋正統。楊再興雖甚忠直,如今卻對這正統之爭看得極淡,只怕異日當真有何出格的舉動,南北兩邊只怕難得相處罷?
這邊且不論正統之爭。臨安城中,一眾君臣卻在為河北委官之事傷透腦筋。
「陛下,金雖將河北委於靖康帝治下,卻未得傳國璽,不能稱正統,況以金人詔書而登帝位。只怕天下無人肯服,有何為難?」
「陛下,據南北行商所傳,那開封府如今雖四下傳詔,但楊再興與河東義民卻均不肯奉詔,仍奉國朝正朔,此為正統之證矣!河北國土猶在金人治下。雖雲宋國。不過當年的劉豫一般,如何當得了真?如今金人雖召北人歸北,江南卻安穩如山,金人有何能為?」
「陛下,如今河東雖不奉金人偽詔,只怕日久之後,河北宋民心存國朝,卻無由得江南管轄,而歸開封府治下,則金人之計得售。不可大意啊!」
「陛下。此話極是有理,不若國朝亦傳河北,令河北義民盡歸國朝治下,如此方得長久!」
「陛下,此事萬萬行不得!——金人既將河北宋民歸於靖康帝治下,便有平亂息訟之意,其兵馬固難籌措。但江淮間猶有重兵。若河北宋民南渡,立時便起邊釁。非同小可啊!」
「陛下,不若選賢能之臣,委以河北治事,而佐楊相治河東,如此既將河北民心稍作安撫,又不至與金人作亂之由,徐詔河北宋民徑赴河東,豈不兩全?」
趙構在朝堂之上,心亂如麻,聽得這許多建議,哪裡能夠理得出頭緒來,聽到此處,忽然驚醒過來,忙問道:「眾卿看,此計行得否?不須多著人馬,只須一二幹才,往澤州樞密行府公幹,便召河北宋民歸於河東治下,日後徐圖恢復,此計所失最小,眾卿以為何如?」
說到此處,眾臣不再洶洶然相爭了,都明白過來,趙構不過是爭個面子,曉得趙桓不可能南下與自己爭帝位,金人也不可能就此挑起南北之爭,但若能選擇一二能吏往河北治宋民,則於上於下皆可應付過去,也不致坐視金人詭計得售,大宋自河而分南北朝了!
但說到這計策,最核心處便須有人往河北楊再興處投效。
臨安山柔水軟,風光無限,縱然「暖風熏得遊人醉」,也極少有人會「直把杭州作澤州」,畢竟那邊是抗金第一線所在,前番劉北上,往來俱有人護送,猶經多少風險,如今再令人去,有幾人願意出這個頭?
「臣保舉荊南府劉知府!」
「臣保舉李顯忠!」
「臣保舉——」
一時之間,聰明點地反應過來,如果能夠保舉朝外之人,絕對不會有人當場反對,而自己卻可以輕易避禍,豈不兩全其美,當下朝野之間各個知名人士皆有人保舉,朝中喧鬧不堪,趙構心中暗罵:「勁風知節草,這般都是牆頭草,哪個肯為大宋擔當?!哼!」
秦檜卻聽出蹊蹺來,這時卻不與群臣相爭,待散朝之後,逕往垂拱殿面見趙構:「陛下,臣倒有一人可以保舉,料來不在朝中諸臣所舉之下。」
劉、李顯忠之輩,都是汲汲於議論恢復之徒,若真個往河北去,只怕不久就會和楊再興一個鼻孔出氣,個個躍馬提槍,與金人廝殺,那時豈不麻煩?秦檜雖在朝堂上不多言語,此時卻舉出一人來,連趙構都起了興趣:「萬俟?此人當日與岳家不諧,今岳飛次子治河東,只怕其難當此大任罷?」
秦檜卻笑道:「陛下有所不知,萬俟不惟忠直過人,也曾與岳飛有過舊交,當日曾與岳飛議論恢復。為人臣者,規過勸功,豈能以私廢公?」
趙構心裡嘀咕:「這萬俟當日不是你安排處置岳飛麼?怎麼今日反令其輔佐楊再興?莫非——」
但次日旨下之時,仍在旨中道:「萬俟精研墳典,秉性忠直,誠為賢良,捨珠玉而不用,何恣於外求?今河北思安,方良臣用命之時,宜盡其精忠,以孚朕望!」
此旨一出,臨安震動,萬俟之名,一日間響徹大宋官場。秦檜府內,秦檜卻對兒子道:「此子不去,久後必為汝禍患,今遣其北上,雖成其名,但王事未了,只怕一生難得返回了,此後為父在朝一日,萬俟休想有返身之日!」
秦塤躬身道:「孩兒受教!」
秦檜其實也沒有將話說得很盡,但秦塤略略有些猜測得到:「萬俟與岳雷不共戴天,只要敢北上渡河,莫說遇到岳雷,只怕在澤州就被楊再興戳一千個槍眼,哪裡能夠南返?」
萬俟在岳飛死後,被派遣往金國充任和議報謝使,不合在迎還韋後等事務上與秦檜作對,早已經被貶盡官職,謫居歸州,此時已經再次移往沅州看管,日漸遠離臨安繁華處,眼看只要秦檜在一日,再也沒有返朝的一天了。
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
秦檜雖對萬俟曾信重有加,但岳飛一死,諸鎮兵權一削,北伐之事再無人敢提起,萬俟對秦檜而言,已經沒有多大的利用價值,居然敢反過來在趙構面前邀寵,與王次翁等作對,自然一一落入秦檜眼中,不能容其囂張。但此人心計之深,秦檜深知其詳,猶其與岳飛結隙,多年非置岳飛於死地不可,也讓秦檜深深忌諱,只怕自家身殞之後,此人一旦起復,將對秦家不利。
這消息在三日之內,即渡河飛入澤州,一眾岳家軍將帥喜笑顏開,楊再興大排宴席,慶賀趙構將仇人送到自家門上,並快馬報與渭州,岳雷得訊時,將渭州防務盡數交與趙雲,誰也攔不住,逕奔澤州而來。
此時江南欽州府,岳家編管處,岳李氏聞訊,放聲大,歷年來苦候,終於到了償還舊債的時候,可惜不能親眼看到此賊伏誅。正悲喜交集間,卻聽得堂外一片喧嘩,岳震、岳霆等諸子皆搶上堂來,跪伏於前:「母親,孩兒願往澤州,向二哥處討得萬俟頭顱,請母親允可。」
岳李氏一時猶豫起來。
而沅州府萬俟家中,卻比岳家晚了兩日才得到消息,一時間,萬俟連自縊的心都有,前者范同之死,就已經有了兔死狐悲之慨,眼下輪到自家頭,才曉得遠在江湖仍不能脫出秦檜手掌,只得惶惶,召一家老小決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