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人在河北立了大宋舊主為金德帝!」
這消息遠在趙桓過燕京之前就已經飛到了澤州府。楊再興手持鴿書,頭大如斗,此招本在意料之中,兀朮遺表中就曾獻過此策,但這招本來是用於對付江南趙構為首的君臣將帥,卻在河東之亂後,讓完顏亮與裴滿皇后想到了用於對付河東義軍!
但該來遲早要來,想躲也是躲不掉的。
「先生以為,此事如何措置?舊主重掌河北,此後金人矯金德帝之詔,號令河北,實則挾天子以治宋民,澤州府當如何處置?」楊再興在戰陣之上,視千軍萬馬如無物,也曉得金人此舉,不過立了個宋代溥儀,傀儡而已。但宋人是史上難得的儒學興盛時代,文人地位從來沒有這麼高過,儒教中於名份之事,看得比此前歷代都還要更重一些。若是趙桓一紙帛書下來,只怕河北義民難得不從吧?
洪皓在上京之時,見金人捨趙桓而不誅,且小心豢養,便知端地,曉得遲早用於防範趙構,但一直以來,趙構在江南做得穩穩的皇帝,再不敢北上尋釁,哪想到金人仍然用出這招?
遲疑許久,洪皓輕輕揭起鴿書:「大人,若金德帝下詔,令金人接過澤州城防,大人讓是不讓?」
楊再興狠狠咬牙:「人為刀俎,吾為魚肉,大丈夫豈能任人宰割?當此時,便犯上也顧不得了!」
洪皓白鬚一顫:「若下旨的是臨安的聖上呢?」
楊再興面上肅然,不敢輕易置答。在書房內踱來踱去,面色一黯:「先生地意思,楊某若要保全這河東局面,保護宋人老弱婦孺,便注定要作亂臣賊子?臨安聖上雖不敢過河擊賊,但也不至下此旨罷?兩朝天子。無一人為楊某留條退路,為宋民留條活路麼?」
洪皓捋鬚苦吟,拈斷數根須後,方道:「大人曾道,若要奉旨,須王師北上中原,若謹守此意。也無不可。金人阻斷江淮,宋旨不得渡河,也還有些道理。金德帝之事,卻要謹慎,若大人奉臨安正朔,自舊主南來,不可遵其一言一字,自古天無二日,民無二主,或者可以說得過去。」
楊再興苦笑:「臨安之主治江南。開封之主治河北。江淮卻在金軍蹄下,嘿嘿,金人當真好毒的計策!兀朮一世梟雄,死也不肯讓某家好過。澤州府奉不奉旨猶是小可,只怕河北宋民人心思歸,只要聞說宋主重臨開封,便不論詳細。徑往投奔。金賊稍加懷柔,河北地面上。孰是孰非,當真難說得很!」
洪皓忽爾開顏:「大人北渡抗金,飛揚跳脫之處,豈是禮法可拘之人?若論禮法,河東嶽二公子豈有今日?君子立於天地,須知大義所在,不為堯存,不為桀亡,人主豈能定得天下大義?今為君復國土是忠,存恤宋民是義,何者為大,大人還用老兒置喙麼?」
楊再興莞爾,心道:「連這等老夫子都有開竅的時候,日後河北地面上,應該沒有人會稱楊某悖逆不道吧?」
只是這話卻不宜宣之於口,拱手向洪老夫子道:「先生教誨得是!」
洪皓捋鬚微笑不語,心下得意已極:「大人行得正,立得直,自然俯仰無怍,只是金人此舉,河北宋人之心未必便歸開封,若說有人心下不平者,怕是在臨安的多,在澤州的少吧?」
二人相對一笑。
果然,金人立趙桓於河北之事,惟恐天下不知,不但快馬馳報大金諸路州縣,於通衢要道四下張榜,大赦河北,更向四下蕃屬之國致書告知此事,但求將動靜鬧得越大越好。趙桓才過大名府,急報已經抵達臨安,臨安朝堂之上,亂得有如一鍋粥。
「陛下!——」接到金人來書的秦檜驚惶之下,顧不得臣儀,火速入宮,還好羽林衛見相府儀仗,也不敢阻攔,讓其直入福寧殿,連通稟也免了,入得殿來,卻見趙構面色不善,在那裡將御案上鎮紙用地玉石獅子砸在地上摔得粉碎!
「秦檜!」趙構眼下不得君臣之儀了,怒喝道:「當日為相之時,如何許下諾來?金人如此妄為,汝輩莫非半點也不曾知曉?」
秦檜戰戰兢兢,俯伏在地,將手中金人急報呈上,顫聲道:「陛下!適才曉諭江南使將此書送至樞密院,道是河東賊人為亂,河北不安,今上國不忍即行誅戮,以金德帝治河北宋民,實為權變之舉,並非另立宋國,請陛下安心治國,不可妄起邊釁,以免手足相殘!」
「陛下,如今河北宋人猶不下百萬戶,金人治之酷虐,豈能久安,金德帝雖在開封治河北,然大宋朝正統乃在臨安,天下皆知,便是金人挾故主而治民,也不可遙治江南百姓,於陛下何傷?臣當日雖得金人許下國朝安穩,卻未及此事,如今若因此與金人為難,只怕江南所失者,不止河北宋民爾,竊為陛下所不取!」
趙構氣得渾身發顫,戟指對著秦檜,幾不成聲,片刻才道:「完顏宗翰當日曾道,國朝一日不渡河,便讓——讓他在五國城終老,至死不還居開封,十餘年來朕不負前言,金人如何這等負義?當真夷狄之族,不解王化不成!」
秦檜默然,不敢置一辭。
次日朝中罷朝一日,群臣議論紛紛,都已經略略曉得河北生變,雖不能面帝直諫,仍在樞密院吵吵嚷嚷。
「五國城中,聞說舊帝早已經殯天,誰曉得坐鎮開封者當真為何人?休去理會!」
「河北金人另立宋庭,置今上於何地?此等事萬萬不可等閒視之,今國朝兵強馬壯,此正北伐之時,不若令鄂州御前軍取了開封,迎回舊帝,卻論真假!」
「此事吾儕皆不可妄言:奉何正朔,只是帝王家事,總歸是大宋江山,與臣子何涉?」
「昔日曹阿瞞行的好計,如今讓金人學去了!若要讓某家奉故主旨意,除非金人退回燕京以北,那時便往開封聽故主差遣也是正理!」
趙構在大內,聞得耳報,曉得群臣心思浮動,自家更是怒不中遏,手足無措。
江南百姓,聞說趙桓重主開封,治河北宋民,原來的江南舊民還不甚在意,只道「天高皇帝遠」罷了,但原來自河北南下的宋民卻是複雜之極,聞說河北重歸舊主,便有呼老攜幼,欲往河北者,只差了確切消息,不知究竟如何。
江南西路吉州府內,便有數千河北宋民,只比臨安遲得數日,就曉得趙桓南下開封為帝,奉金人之命安撫河北宋民,城中早早聚了數百各家男丁,都往府城各處打聽消息。
「趙爺,您老在衙門人面廣,這金人莫非當真棄開封不要,讓舊主重掌河北?」府衙門斜對街的「流馨茶樓」櫃檯邊上,一桌愁眉不展的老主顧,其中一位年長些的,悄悄向掌櫃地打聽情形。這掌櫃老趙,有個兒子在衙中當差,得消息極早,府城中河北人要打聽事情,找這裡絕對沒錯。
豈知此番連有名地「消息靈通人士」敢犯了難:「大兄弟,不是趙某相瞞,這天下,連咱當百姓的都不知該奉哪位萬歲爺的旨!開封那位,先帝第三子,論年紀長些,早年也登過基了,按說是正統,可是這開封城總歸在金人手中,眼下還不姓趙吶!要說這位聖上,身邊儘是金人,怕是龍庭也坐得不安生罷?倒是臨安這位聖上,治江南多年,百姓日子過得比前些年好了不少,自家也在臨安過得舒坦,眼下倒底要不要上表到開封稱臣,只怕難做得很!大事不明,河北還是不要急著去的好!」
另一位茶客撇撇嘴:「這等事要明白也容易,若不想等到南北大動干戈,血流成河,只怕誰也弄不明白,哪裡是議論得准的?」
趙掌櫃聽了,冷冷道:「大動干戈?哼!只怕難!岳相之後,何人更敢論渡河?不過嘛,要聽消息倒也好辦,這城中不是有人常往返河北麼?怎麼不向他們去打聽?」
一眾茶客為之一愕,隨後大悟,齊聲道:「晉城商號!」
晉城商號在吉州置下偌大產業,前後五進,佔地四十餘畝,大小房舍上百間,門口斗拱兩丈四尺,一丈餘闊,門外一對石獅子比衙門前的那對還大一倍。分社中大小夥計近二百,多是精壯漢子,倒是以河北人居多。
此時的吉州分號內,車水馬龍,人貨進出不斷,一片繁忙,眾人到了分號,不敢貿然上前喧鬧,只得推了兩三位鄉老,其中一位老叟上前問一位押貨的鏢師道:「小哥,主事的劉爺可在?」
這鏢師還來不及搭話,旁邊過來一位四十餘歲的高大員外,拱手道:「這位老哥可是東平府人?在下正是劉瑋,不知老哥有何吩咐?且進內敘話!」
這老叟入內一敘,才曉得劉瑋也是山東西路東平府人,適才在門首一聽之下,曉得是家鄉父老,這才以禮相迎,否則以劉瑋在地方上地聲望勢力,連本地府尹也忍讓三分,哪裡會對幾位問事地老叟如此禮遇?
「列位父老,河北眼下還去不得!」問明來意,劉瑋直接了當地回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