術在府中,左手撫一卷《春秋》,右手端起茶來,輕口,對韓昉道:「這楊再興雖則心懷異端,卻是為大金國做了一件益事,只看這聖人典籍,能以如此廉價進入上京尋常百姓家,便非前人所能為矣。臨安所出精品,動輒數不等,這晉城書不過數百文,虧那楊再興如何做得出來?本相雖不甚深知此人,卻曉得絕非急公好義之輩,如何肯做此折本的買賣?」
韓昉口心不方便說,心中卻道:「這等書在臨安,只怕三百文還不到,到此間竟然賣到700,居然還說廉價?!只是那楊再興也許是薄利多銷罷了,豈是做善事的人?」自然不曉得洪皓陶印之法,當下也不好與兀朮分說,大家同殿為臣,一為帝師,一為宰臣,大金國內外大政,幾乎全在這兩人手裡,今日兀朮相邀過府,卻是為了完顏亶之事。
韓昉歎道:「上京城中,丞相經營數年,倒也多了許多宗室子弟,自小誦讀聖人之言,丞相此舉布道德文章於大金,千萬年之後,這番功勞,當不下征戰之功,可惜大金子弟,再無丞相這等文韜武略之才,縱有良材美質,細加雕琢,終可成才,只怕本王也看不到了。」
兀朮聞言大悅,面上卻頗沉穩,將茶杯放下,凝望樓台下的上京城,緩緩道:「自大金滅宋以來,本相入祭孔廟,更重於禮敬宋國宗室,趙桓等輩何足道哉!只是大金女真族起於這白山黑水間。宋人心中,只怕難消這華夷之別,是以本相雖提兵取天下,卻不敢以兵馬治天下,惟願大金諸族,皆本聖人教化,殊源而同歸,共伏大金王化。豈是為了多教幾名皓首窮經的儒生出來?聖人之言。本是大道根基。惜乎天下間多地是呆子,不懂得應用罷了。若大金國諸邦,宛然江南風貌,人皆知禮重義,肯伏王化,天下何愁不能平穩千百年?宋人之數百倍於女真人,若不能心悅誠服。則本相一旦身沒之後,大金有如壘卵之危矣!」
韓昉此前言語中,雖有諛詞,卻多是違心之作,畢竟身為帝師,也還有些傲氣在內,這時聽得兀朮這等見識,才正色道:「丞相智慮深遠。大金國不作第二人想。只是不曉得今上為何?——」
說到此處,兩人心意相通,都是搖頭一歎。
「大金國自開國以來。本無正統之說,例以有能有德者居之,然太祖定下制度,後世子孫遂以漢禮論正統,今上無子嗣,本無關天下安危,且春秋正盛,何愁正統無人?只是今上不肯顧惜龍體,日夜以酒色自伐,卻讓人不得不以趙構為戒,若一旦有變,天下終不可無主,是以須早做計較,本相邀王爺過府,便是為的此事,不曉得王爺有何高見?」客氣話剛過,兀朮直奔主題。
韓昉也早有準備,自然不會為這等話驚惶失措,笑道:「皇室自有正統,丞相又何必問,所以召本王前來,不過欲相試爾,安有他意哉?」
二人相視大笑。
兀朮才道:「今上自幼小時即稟王爺庭訓,允文允武,頗有大略,實是大金難得一見的明主,可惜性情中人,未免失之率性,完顏亮雖不及今上遠甚,意氣自負,頗恃武力,然終不失大金英雄本色,且經張用直多年濡沫,雖不能稱典籍淹通,卻也勉力可行文作賦,且為宗干嫡子,與今上有兄弟手足之義,理上也當得。本相多屬意此子,只是天下人皆不可議論此事,惟王爺與本相肝膽相照,彼此均無私心,只為大金社稷爾!」
韓昉捋鬚頜首道:「非獨丞相有此意,便是老夫,也對今上頗為失望,倒是完顏亮頗通漢制,雖久滯中京,卻也曉得大金根本,及上京弊端所在,只是與老夫晤面不多,尚未深談,不曉得於天下大事如何,丞相既有此意,老夫他日必擇機查察,大金社稷,豈能隨意拋付?」
兀朮正色道:「此子與小犬倒是頗為相知,是以老夫略有所知,似非淺薄武夫,於國事多有見地,他日王爺細細查訪,便知端的!」
恰在此時,門外喧嚷,稍稍整肅後,一書吏排而入,跪奏道:「稟相公,宇文虛中作反,率三百騎突入春狩金帳,幸得公子與龍虎上將軍搭救,御駕平安,只是那宇文虛中尚未伏法,遁於山林間,現龍虎上將軍著人傳聖上口諭,請丞相派遣大軍護駕,並著人搜索宇文虛中,必擒至闕下問罪而後已!」
兀朮與韓昉相顧,面色大變。
此時的克烈部大草原上,號角聲四起,兩軍皆為純騎軍,一名步卒也無,饒是羅彥久歷戰陣,也被眼前的兵強馬壯所震懾,作為積年統軍的將領,又曾在岳飛帳下效力,其時的岳家騎軍可謂天下宋軍中最強悍者,尤其又以背嵬軍為最,偃城、穎昌之戰,能夠以八百騎對逾萬敵軍而不落下風,豈是易與?但觀諸眼前地蒙古精銳,羅彥還是心生懼意,雖然曉得這都是自己地朋友,對面地才是自己的敵人,羅彥還是心知肚明:岳家軍中,能夠與蒙古騎軍有一戰之能的,大約也只有背嵬軍了!若是其他部隊,如選鋒軍、勝捷軍、踏白軍等若與眼前的蒙古騎軍相遇,只怕敗多勝少。若是換成眼下還未練得精熟的晉城騎軍,後果更加不堪。
不亦魯黑汗哪曉得羅彥有這許多想法,面對前方多出克烈部三成的敵人,毫不在意,雙手抱在胸前,長刀橫在鞍上,面色喜悅,竟然對即將發生的戰鬥極為期待,古兒汗就差了許多,眼下雙眼圓睜,雙手緊攫大刀,急欲出擊。
不亦魯黑汗眼角地餘光覷到古兒汗緊張樣,斜過肥碩地身子。在馬背上展顏一笑:「古兒汗便是這般著急,狼群獵羊,也須先令羊跑起來方可,再等片刻無妨!」古兒汗這才稍稍鎮靜,舒展一下手腳。
羅彥雖然不曉得不亦魯黑汗對古兒汗說些甚麼,卻見不亦魯黑汗鎮靜自若,談笑用兵,也是頗為欽敬。便是岳飛在陣前。也須滿面肅容。不似這般輕鬆。
果然,再過得片刻,
人號角聲大作,中軍不動,左右兩側卻緩緩向前靠攏彎月陣形,不亦魯黑汗不復此前的愜意。提長刀在手,克烈部諸族戰士也開始各持刀槍,作好迎戰準備。
此時塔塔爾人粗糙的陣形已經布就,如一張大網兜向克烈部的三千戰士,其勢若要將這三千騎盡數包抄,一網打盡。不亦魯黑汗這才一聲大喝,長刀高舉,向前一揮。三千鐵騎迅速發動。卻是蹄聲如雷,整齊有力,羅彥心中直覺。克烈部實在比塔塔爾人有威勢得多了,這卻與人數無關,而是得自岳家軍中的戰場直覺。背嵬軍出動時,無論人數多少,都不會在氣勢上輸給敵人,何況眼下蒙古漢子足有三千餘騎!
「嗖!嗖!嗖!——」
漫天箭雨落下,塔塔爾人頓顯遜色:雙方同樣以騎射相交,但塔塔爾人有數百騎被勁箭穿透皮甲,栽倒馬下,克烈部卻損失不足百人!羅彥雖然早料到這效果,仍是大為振奮,大吼聲中,舉槍前探,瞬間兵刃交擊,將當面的塔塔爾人大刀挑開,錯馬之際,槍柄橫掃,將那名敵將撞落馬下,前後數十隻馬蹄落下,眼看不活了。羅彥卻顧也不顧一眼,長槍盪開,挑出一條廊道來。久隨楊再興征戰,雖不能像楊再興那般,將沉重的鐵槍使得有如繞指柔,但其中槍意卻領會不少,近來數戰中漸漸純熟,這一路殺下來,竟然找到了一點破陣地感覺。
塔塔爾人顯然料敵不足,兵刃相交之際,數十柄長兵器皆在對斫中折損,金人兵器中鐵質,不及晉城鐵多矣!加上蒙古人中多地是騎射好手,得空時便是一箭,往往將對方胸腹間射個對穿,強弓之力,不下弩箭。不亦魯黑汗與羅彥所到之處,便如利刃驟擊,汪古部眾騎如浪破開,竟無可稍阻滯之將,一個完整地彎月如被一柄利錐猛剌,片刻間便從月弧處穿出。
從敵陣中破出,不亦魯黑汗與羅彥滿身浴血,卻是相顧大笑,這一番並肩作戰,大破敵軍,爽快之極,羅彥看這如山般肥碩地漢子,驚駭於其身手之矯健,大刀所過之處,刀光下片片肢體分開,敵人兵器中斷,端地是草原上一尊煞神。而不亦魯黑汗亦自驚駭於羅彥長槍威勢,一柄長槍到處,渾不似死物,而是一條活過來的惡蛟,舉重若輕之下,往往乘隙而入,在敵刃及身之前,便刺入對方咽喉,再瞬間抽出,半分力氣也不浪費。兩相比較,不亦魯黑汗實在沒有把握面對羅彥這樣的漢人,能否輕易獲勝,羅彥卻將不亦魯黑汗視為了與岳飛、楊再興同等級數的高手,這類人只要出現在戰場上,便注定是戰場的主人,將掌握生死與勝負,不惟一勇之夫而已。
當下何須多說,二人率部縱馬,稍一側轉,從另一方向殺入陣中,圓月陣早已經不復存在,草原上只是一場一邊倒的絞殺,在兵器上佔了上風地蒙古漢子,豈是塔塔爾軍可及?何況這些塔塔爾人勞師遠征,所恃的不過是手中金軍慣用的兵器,征討的也只是想像中還在使用狼牙箭簇的克烈部人,雖有防備,也只是針對克烈部中可能存在的少量漢人,哪裡曉得克烈部會有如此整齊的精良裝備?
塔塔爾人並非蠢才,往年間面對金軍的大舉進攻時,也往往是從戰術上後退,再予以痛擊,眼下看看不佔優勢,自然動起了逃命地主意,只是兩軍混雜間,哪裡容易說退就退?直戰到半個時辰以後,塔塔爾人才驚覺,各部族汗王們早逃得一乾二淨,當下作鳥獸散,往汪古部方向遁去。此時若按羅彥地戰法,自然該鳴金收兵了,「窮寇莫追」,兵法明訓,何況戰場上還有些殘餘者正在掙扎。但草原上的戰法自然與中原不同,不亦魯黑汗發一聲喊,古兒汗雖殺得正在興頭上,卻不得不率兩個部族一百餘騎留下打掃戰場,其他戰士皆隨不亦魯黑汗銜尾窮追而去,這番追擊直到入夜時,羅彥才明白過來:這草原上無險可守,無城可恃,無山谷遮蔽,敵人所過之處,不斷有殘兵落伍被殺,而敵軍主力卻一直在追擊的方向上不曾脫逃。
入夜時,繁星滿天,不亦魯黑汗終於止步,卻吩咐大軍宿營,術赤對羅彥道:「大汗只是在此暫歇,明日卻再去追那塔塔爾人!」羅彥吐舌驚駭,看來這番追擊不到汪古部不能止步了,草原上處處篝火燃起,白天大戰了一場地得勝之師這才開始慶祝他們的勝利,想來遠方克烈部的族人應該已經得到喜訊,應該以更加熱烈的方式在慶祝他們的勝利吧。
不亦魯黑汗叫術赤召羅彥近前,端馬奶酒大笑,對術赤說了幾句什麼,術赤與周圍的克烈部的漢子們都齊聲大叫起來:「突兀爾!突兀爾!突兀爾!突兀爾!」
術赤見羅彥大惑不解,忙翻譯道:「大汗說道,安答是汗人中的英雄,便如克烈部的突兀爾,此後羅彥到克烈部諸族帳中,都有最好的馬奶酒相待,是我克烈部永遠的朋友!」
羅彥這才恍然,卻在心中暗自僥倖:「克烈部這樣的實力,若是到了河北地面,何人能夠當得?能夠是永遠的朋友,而非永遠的敵人,確是晉城大幸事。」
果然,不出羅彥所料,這場追擊甚至越過了汪古部的大半草原,那些平日臣服於完顏亮勢力的汪古部族人哪裡敢出來庇佑塔塔爾人?倒是不少小族藉機參加到對塔塔爾人的落井下石中,於路襲擾,令塔塔爾人陷入了「人民戰爭的海洋」,好不容易才脫身時,已經是半個月以後的事了,大隊返回塔塔爾人土地時,出征的四千餘騎已經只得不足兩千騎,自此頹然不振,數年後方有另一次出擊。
這邊羅彥得勝而歸,那邊兀朮也不負皇命,宇文虛中在狂奔七日後便被俘,押回上京時面對韓昉和兀朮,破口大罵,只求速死。兀朮卻緊閉四門,大搜餘黨,甚至殃及晉城上京分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