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大哥!」楊峻不顧岳府滿門驚駭,直接破門而入岳飛書房:「怎麼會這樣?!」
楊峻本來以為已經把淮西之事化解,其他罪名何足懼哉,不過眼見岳飛仍然罷去相位,不由得心下大急。
「呵呵!楊兄弟何事如此慌張?」
西窗下,岳飛仍然披襟臨風,手持書卷,滿面詳和,渾不似今天才罷去相位的人。
楊峻歎服,忙稍稍平復呼吸,問道:「大哥此番罷職,聖上究竟以何等罪名?輒將副相去職為宮觀使?」
岳飛微笑不語,卻親手為楊峻泡上龍井,示意楊峻安坐。老楊哪裡是品茶的人,成日價腹中都是紹興黃酒,茶也不是不喝,往往爛醉之後牛飲一番,倒也可以解酒。似此在書齋之中,明月清風,詩書嘯詠,一盞清茶,與古聖人相通,卻是楊峻上一世、這一生也莫想的事,那還不如提槍上馬,單騎破千軍來得痛快!
眼看好不容易造成的局面,眼下卻一文不值,好像黃連鎮上的岳家將士都白死了,老楊心中愧疚之至,早知如此,何必讓岳家軍干冒奇險,去援淮西!楊峻坐在那裡,心如湯煮,卻見岳飛輕撫書卷,閒適已極。
楊峻默坐半晌,略略明白岳飛的意思:「大哥回臨安,庶莫就為了這等閒適?!如今聖眷不再,連個罪名都沒有麼?」
岳飛笑道:「楊兄弟要岳某保一場富貴,眼下岳某衣食無憂,自在隨心,何等富貴方可比擬?難道楊兄弟以為,位居中樞方是富貴?罪名之類,若曲意羅織,還嫌少麼?罄竹難書,也不過舉手之勞,楊兄弟也曾說與岳某,道是『俯仰無愧』,岳某何必去爭這等閒氣?」
楊峻一愕,知道岳飛不過一番說辭,其實心中必如面子上這麼平和,所謂外示平和,心憂國事者是矣!
「倘若邊釁再起,兀朮大軍渡淮,大哥還能安居此間麼?」楊峻蓄意不良,正要測測岳飛心意。
岳飛果然一怔,竟不能答,過了半晌才勉力道:「若聖上詔諭,要岳某提槍上馬,自然是岳某份內事,豈敢推托?」
楊峻一聽,心道:「正要你這話!」
「若邊事如火,朝遷偏偏不肯起用大哥,卻派遣張俊等輩迎敵,大哥如何處之?」
這番岳飛有些動容了:「國難當頭之際,岳某不敢置身事外,自然要請旨出征,安能老死於墉下!楊兄弟此問,是何道理?莫非兀朮真有妄動之意?據某所知,自淮西一戰,兀朮膽裂矣,若非如此,有可戰之力,豈會讓韓恕等輩致書闕下以求和議?哼!我料那兀朮一時間必無過河之意!」
這話出口,岳飛指袖而起,言語間對兀朮算計精準,哪裡還是書室中宿儒的樣子!看其神搖魄動之處,剛才的閒適風度,早已經被大宋無敵勇帥的剛勇所替代,楊峻心中只得喟歎!
「大哥所言者是矣,只是大哥征戰二十餘年,一旦歇下來,恐怕未孚大哥生平之志!若大哥當真安於這書齋,弟又何憂!怕只怕大哥身在臨安,心在鄂州,如此便易為人所乘!便是大哥有富貴浮雲之胸襟,也須防樹欲靜而風不止!有心人自會另生事端!」楊峻也不避諱了,直接道出心中隱憂。
其實此刻趙構或者並沒有下定殺岳之心,若是這時節岳飛能夠擺正立場,再動些關竅,未嘗不能避過一場奇禍!
「哈哈哈!」岳飛起身大笑,聲振屋瓦:「楊兄弟多慮了!岳某此生,坦坦蕩蕩,若說有人曲意羅織罪名,岳某無話可說,倘若下了大理寺獄,岳某豈不會自明?!從征幾近三十年來,岳某自問無絲毫芥蒂於胸,湛湛青天不可欺,舉頭三尺有神明!岳某豈懼宵小之輩!」
「大哥難道忘了胡銓、趙鼎兩位大人!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大宋朝若無岳大哥,是自毀長城矣,非萬民之福!只是世間未必人人都不欺暗室之心,無小人則無君子,豈不聞防患於未然麼?」楊峻也站起來,聲音不覺高了幾度。
岳飛不覺得楊峻有何堂突之處,卻慢慢思忖,徐徐道:「楊兄弟之意,莫非岳某在朝中,竟然欲逃富貴而不可得,必要置岳某於死地麼?!」
「三帥為何要拜相!」楊峻喝道。
岳飛眼中厲芒一閃,卻瞬即隱去:「岳某無職無權,又未統兵,還怕黃袍麼?」
楊峻沉聲道:「大哥如此想,兄弟也深知,只怕有人不信,卻又如何?這岳府滿門,當真不能讓大哥有所顧忌麼?」
岳飛黯然,緩緩走到窗邊,對著一彎新月道:「岳某寧可於朱仙鎮外,十蕩十決,也不願立於朝堂之上,與那班……為伍!如此才棄統軍之權,辭中樞之位,但求無愧於心罷了,若如此仍有不良之輩,定要奪岳某之命,莫非聖上不辯黑白?此事岳某也無從左右,聽天命而已,難道還要岳某與那班……營營苟苟之輩為黨,以求免禍乎?!楊兄弟不必再說,岳某寧死不為此矣!」
楊峻無力地坐下,卻一時不忍放棄。
「大哥,某有一計,未與大哥相商,還請大哥指教!」楊峻咬咬牙,決定拼了。
「楊兄弟有何妙策?」岳飛問道。
「若邊釁再起,鄂州軍中皆為大哥舊部,必要請大哥還軍按閱,那時身在軍中,豈不穩如泰山!」楊峻腆顏道。
岳飛霍然轉身,直視楊峻:「莫非楊兄弟欲以眾軍民項上人頭,換岳某平安?!」
楊峻不敢逼視,低頭拱手:「張都統曾與兄弟一封密函,並不須挑起邊釁,只是送幾份急遞到臨安,那時誰敢前往京西路驗實?如此不費一兵一卒,卻換得岳大哥與大宋江防安穩,豈不兩便?!」
楊峻說這話時,連張憲也被冤進去了。
「住了!」岳飛暴喝:「如此欺君之事,岳某寧死不為!不過為了岳某區區一人,何必震動南北?那時就算沒有戰事,兵馬錢糧須耗多少?若行此事,岳某是大宋朝罪人,更加罪無可赦!」
這話已經很客氣了,總算看來楊峻面上,沒有直接趕人出門。
「大哥之言是矣,還是兄弟失了計較,正好兄弟還未回信,不如大哥回函一封,落下款印,兄弟便送返鄂州軍中,勸張都統息了此心,可好?!」楊峻拱手道。
岳飛欣然援筆,一揮而就:「書致御前鄂州兵馬司都統制張兄帳下:某自入閣以來,軍中諸事久荒,力尚不能任樞閣細事,安能預軍國大計?且在臨安穩如山嶽,無貽張兄之憂,盛情可感,其計較則不必,還請張兄以江南民生為念,勿為岳某妄動干戈是幸!提舉醴泉觀岳飛敬上。某年月日。」
楊峻得書,珍之重之,小心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