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盛世(八中)天漸漸亮了起來,沉睡了一夜的太陽從山的頂端懶懶地露出半個頭,將柔弱的光芒灑在了長城之上。疲憊不堪地萬里長城被陽光曬醒,輕輕地抖了一下身上大大小小傷口,發出低低的呻吟。「嗚——嗚嗚——嗚嗚——」一聲響亮的號角瞬間打破沉默,將成群成群的烏鴉從戰場上驚起得振翅而起。「啊啊,啊啊!」吃了一夜人肉的鳥兒盤旋不去,在黑褐色的山坡上投下烏雲般的陰影。山坡上那些枕籍的屍體瞬間被陰影覆蓋,瞬間又被陽光照亮,明明暗暗,無止無休。每當光與影交替,便隱約有白色的霧氣慢慢從屍體上升起來,縈繞,縈繞,彷彿是一個個不甘心離開的靈魂,兀自眷戀了已經冰冷的身軀。
沒等戰場上的死氣完全被陽光蒸發掉,阿史那骨托魯便迫不及待地在全線發動了進攻。昨日的激戰讓他大折威風,今天,失去的顏面必須從敵軍那裡找回來。那不僅僅涉及到他個人的榮辱,而且涉及到幾十萬突厥人的安危。狼群自有狼群的規則,萬一被其他部族發現貌似強大的骨托魯汗其實不堪一擊,漠東草原很快就會換上新的狼王。
而新的狼王不會給骨托魯汗留任何生存之隙。漠北和漠西的阿史那家族其他兄弟,也不會認認真真地施以援手。一個被打敗的大汗沒有任何幫助價值,他們會恨高興地看著骨托魯汗被人砍下腦袋,然後才藉著給骨托魯報仇的名義趕過來,接受其治下的牧人和草場。同樣,如果始必兄弟被敵人趕下王座,骨托魯也不會發一兵一卒。這是狼群的生存規則,幾千年來,無人會打破。
三處隘口的守軍顯然沒有料到狼騎這麼早就會撲上來,反應非常慌亂。至少葫蘆澗是這樣,站在距離戰場六百步左右的一塊岩石上,骨托魯能清楚地看到長城守護者們那跌跌撞撞的身影。磨盤大的石塊呼嘯著飛過,將守衛者和他們身旁的城垛一道推上半空。濃濃的煙塵立刻瀰漫開來,取代死屍上的霧氣與鴉群的翅膀,重新遮斷昏暗的日光。
「轟!」「轟!」沉悶的巨石落地聲無止無休。砸得整個山谷都瑟瑟發抖。守軍連夜修補好的城牆就像頑童在沙灘上堆出來的樓台般,轉眼間就被砸出了幾條深深的裂口。狼狽不堪的守護者們幾度衝出城門,試圖搗毀聳立於高台上的投石車,卻都被狼騎用羽箭射了回去。經歷了昨天的一場惡戰,攻守雙方都總結出了不少戰鬥經驗。守軍知道對他們威脅最大的是投石車,千方百計想將其毀掉。而狼騎在長城被出新的豁口之前,也決不直接攀爬城牆做無謂的犧牲。
四百步的距離,只要狼騎和部族武士們不犯昨天同樣的錯誤,守軍根本不可能找到威脅投石車的機會。出擊不利的守軍又集中起了十幾輛床子弩,試圖用弩箭來挽回局面。從山谷上空呼嘯而過的晨風毫不客氣地將巨弩托了起來,輕飄飄地不知道丟向了何方。
長生天似乎真的聽見了薩滿們的祈禱,有意無意地開始給突厥人幫忙。從太陽爬上山坡的一霎那,風就一點點變大。隨著懶洋洋的旭日越升越高,山谷上空的風也越發強烈,漸漸地,敵我雙方的角鼓聲都掩蓋不住高空中的風聲。而那些被投石車砸起的濃煙一升出谷外,便立刻被吹成一縷一縷煙絲。絲絲縷縷的煙塵快速飄遠,快速分散。半個時辰後,高空中的急速行走的流雲也被染成了暗黃色,昏沉沉地,就像發了洪水的季節河。
這是一個適合殺人的好天氣。床子弩的威力大打折扣,投石車的威力卻絲毫不會被風力影響。在波斯人的指揮下,操作越來越熟練的「炮手」們甚至能將巨石落地點的誤差校正到二十步之內。每每兩塊巨石同時飛出,必然有一塊擊中城牆。隨著時間的推移,長城上的縫隙越來越大,越來越深,越裂越超過守城者的修補能力。「乒!」又一塊巨石落下,將幾名扛著沙包修補城牆的守衛者擊倒在地,血,立刻順著裂縫汩汩流下,淌過在守護者的血跡,為長城外表重新塗上一抹殷紅。
那是令一切食肉動物興奮的顏色。山谷裡等待多時的狼騎們興奮地大聲歡呼。他們知道,再這樣下去,也許用不了半個時辰,眼前的城牆就要倒塌了。失去了城牆的保護,懦弱的中原人怎麼會是武士們的對手。特別是在著羽箭威力大減的天氣裡,天時、地利的保護盡去,守軍怎堪狼騎一擊。
「長生天保佑突厥人!」機靈的薩滿們又開始圍著投石車大聲唱歌。他們不懂軍事,但他們知道勝利已經近在咫尺了。沒有長城作為屏障的守軍不可能頂住四十萬部族勇士的輪番攻擊,昨日那名令人膽寒的敵將即便是頭老虎,也架不住咱家麾下狼多。
「長生天保佑突厥人!」部族武士們跟著薩滿用人皮鼓敲出的節奏伴唱。勝利在望,曙光在即,衝破眼前這段城牆去,中原便是頭沒有犄角的羔羊。
一片歡呼聲中,阿史那骨托魯慢慢走下岩石,在侍衛的伺候下爬上馬背。他是整個山谷裡唯一可以騎馬的人,也許因為所處位置高,目光便不像下屬們那樣喜悅。持續接近一個時辰的狂轟濫砸幾乎將眼前著最後的障礙徹底毀掉,也許下一個時辰,他就可以在遠處最高的那個烽火台上一邊飲酒一邊觀看長城內騰起的火光。但狼王的直覺卻告訴骨托魯,眼前一切並不像看到的那樣簡單。長城後也許隱藏著什麼危險,非常強大,非常兇猛。骨托魯無需看到它便能感覺得到它的存在。就像暗夜裡隱藏著一頭巨大的猛獸,只要聞到它的氣息,所有獵食者和被獵食者都會瑟瑟發抖。
這種感覺令人極度不舒服。特別是在所有部將謀臣都士氣高漲的時候。骨托魯在馬背上東張西望,幾次想命令投石車停止攻擊,全軍撤離山谷以防不測。但話到了嗓子眼上,他又理智地閉上的嘴巴。
如果被看不見的敵人嚇退,無論以後發生事情能否證明他此刻的判斷正確,東塞草原都不會再有他的立足之地。狼王的身份尊貴無比,但狼王卻不能隨便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因為他身邊閃著無數雙窺探的目光。
「大汗準備現在就給敵人致命一擊麼?」大梅碌阿史那侯斤見自家主人坐立不安,以為骨托魯是急於獲勝,笑著提醒。「依照老奴之見,不如等長城上的豁口再大一些。弟兄們一次衝鋒便可以將其拿下!」
彷彿與他的話相呼應,隨著「轟!」地一聲巨響,緊鎖在葫蘆澗隘口上的長城塌開了一條半丈長的口子。濃煙之中,守軍丟下兵器四散奔逃。一直持刀備戰的部族武士們則大聲歡呼,手舞足蹈。但得主帥一聲令下,便立刻衝上去將整個隘口拿下。
「傳令三軍,沒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城牆一步!」骨托魯忽地從馬背上挺直了身體,聲嘶力竭地喊道。
「是,大汗!」眾親信被他怪異的舉止嚇了一跳,答應一聲,立刻用角聲將骨托魯的將令傳了出去。迫不及待的部族武士和狼騎們沒想到自己等了半天,居然等來了如此荒謬的命令,氣得兩眼冒火,扭過頭,一同向骨托魯所在之處望來。
「投石車,繼續。將這段長城全部摧平!」骨托魯不理睬周圍燃燒著的目光,繼續瘋子一樣叫喊。
「是!」突厥王庭從極西之地重金僱傭來的波斯人輕蔑地撇撇嘴,重新抓起指揮旗。能將如此高大寬厚的城牆砸開一道豁口,幾乎已經是投石車威力的極限!將整段城牆摧平?難道骨托魯以為長城是他部落裡的木柵欄麼?
腹誹歸腹誹,波斯人既然拿了突厥王庭的錢財,只能按骨托魯的命令行事,雖然這個命令在他眼裡看起來是那樣的愚蠢與懦弱。巨大的石塊繼續飛出,將豁口兩側的城牆砸得搖搖晃晃,再沒有守軍敢於靠近豁口處,連關牆最高處的烽火台上,也再沒巨弩還擊。長城守護者們似乎準備放棄無謂地掙扎,默默接受老天安排的命運。
看到遠處的豁口不斷加寬,狼騎和部族武士們隱約理解了骨托魯的打算。「大汗準備讓我們前進的道路更寬闊些!」他們亂哄哄地喊道。這個理由勉強可以被接受。反正長城的命運已經注定,大伙不必計較早一刻晚一刻攻入它。
看到被砸開的豁口周圍沒有任何動靜,而自己麾下的部眾也慢慢恢復了安寧,骨托魯的心態稍稍平和了些。他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順便抹去目光中的焦灼與不安,將頭轉向剛才向自己進言的梅碌,低聲吩咐道:「侯斤,你用角聲聯絡一下,問問其他兩處山谷,守軍的反應如何?」
「是,主人!」大梅碌阿史那候斤向骨托魯躬了一下身,抓過傳令兵手裡的號角,奮力吹響。臨近山頭上的突厥號手聽見問訊的角聲,立刻抖擻精神,把骨托魯的疑問一個接一個向遠方傳遞。片刻之後,山谷外也傳來遙遙的角聲,先遠後近,先模糊後清晰。大梅碌阿史那候斤豎起耳朵聽了片刻,再次跑到骨托魯馬前,低聲回復,「稟至高無上的主人,麒麟谷的戰鬥還在繼續,按您的命令,苦頭伯克領軍佯攻,敵人被打得毫無還手之力。黃花豁子……」他小心地看了看骨托魯的臉色,然後繼續,「黃花豁子那邊,李旭帶領守軍又殺了出來。投石車沒等架好便被盡數毀掉。咱們雇來的,咱們雇來的波斯人也被殺了五個,剩下的三個退出了山谷,死活不肯再靠前了!」
「廢物!」骨托魯的眉頭立刻皺了起來,低聲怒罵。
「是!那些波斯人全是廢物!」阿史那候斤嚇得一哆嗦,團著肩膀附和。骨托魯的脾氣很差,如果是換做以往,他肯定要無辜地吃上幾鞭子。但是這一回,阿史那候斤等了好半天,預料中的痛楚卻沒有等到。他的主人兼堂兄骨托魯大汗非但沒爆發,而且低聲笑了起來。
「嘿嘿,嘿嘿,嘿嘿!」陰冷的笑聲令人聽起來心裡發毛,本能地就想往遠處躲。
「嘿嘿,嘿嘿,嘿嘿!」骨托魯越笑越開心,越笑越開心,終於開始仰頭大笑。什麼危險都沒有!李旭既然上了自己的當,被麾下愛將央素特勒拖在了黃花豁子,就不可能再出現於眼前的葫蘆澗!而只要自己能順利拿下葫蘆澗,幾個波斯人死就死吧,就是把央素特勒及其麾下的武士全搭給他又能怎樣。失去了長城的掩護,他難道還能擋住突厥人的腳步麼?
「大,大汗!」阿史那達曼,阿史那賀魯,阿阿史那湖色羅等突厥顯貴大將都被笑得毛骨悚然,望著骨托魯,低聲呼喚。
骨托魯笑著回轉頭,壓在心上的巨石轟然落地。「砸,砸,砸,給我砸!」彎刀直指長城,他大聲命令。「繼續砸,砸塌了它。勇士們,舉起你們的刀來,向長城靠近。衝過去,殺死他們的男人,搶走他們的女人,燒了他們的房子…….」
「衝過去,殺死他們的男人,搶走他們的女人,燒了他們的房子…….」各部武士興奮地大叫,在突厥將領們的指揮下,大步向長城殺去。
投石車激起的濃煙中,殘破不堪的城牆依舊站在山谷盡頭,靜靜的,無憂,亦無懼。
傳說中,蒙恬修築長城時曾經在地基中封了一條小龍。
某一日,龍會自己醒來,自己保護自己。跳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