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盛世「嗚嗚—嗚嗚——嗚嗚!」角聲連綿不絕。阿史那咄吉世駐馬於距離長城百步之遙的一座小山上,兩耳豎立,眼中依稀燃燒著綠色的火焰。遠處傳來的角聲太熟悉了,是中原人對敵人衝鋒時才會吹響的軍樂。但此刻,本應是他麾下的狼騎在向長城頂端衝鋒時候,就在角聲響起之前,憑著多年的行伍經驗,他已經確定守軍瀕臨崩潰的邊緣。可那些本該潰敗下去的討厭傢伙仍然站在城牆上,寧可與衝上來的狼騎同歸於盡,也不肯後退半步。五指屈伸的時間內,阿史那咄吉世至少看到了三名突厥武士被守關的「亡命徒」們抱著從城牆上跳了下來。高大的城牆、嶙峋的岩石,掉下的人十有八九會粉身碎骨。而在雄關之上,還有更多的長城守護者從垛口後站起身,對著狼騎們張開「熱情」的雙臂。在阿史那咄吉世的記憶當中,中原人從來沒這樣勇敢過。雖然他的父輩們一生都匍匐於大隋的膝蓋下,但父輩們是輸給了隋人的陰謀,而不是輸在了武力上。自從他阿史那咄吉世接過汗位後,稍近、益狹、衝撞、騷擾,通過一次次的試探,一次次地蓄意挑釁,一次次的明火打劫,已經基本探清楚了中原人的本來面目。那是一群非常柔弱的傢伙,欺軟怕硬,勇於內鬥而怯於公戰,豪傑們對自家百姓張牙舞爪,一遇到草原武士,立刻溫順得恨不得把妻子兒女都獻上來承歡。但今天,阿史那咄吉世不得不承認自己看到了一群與先前不同的中原人。他們勇敢、團結、無所畏懼。比起部族武士們那種近似於瘋狂的蠻勇,中原人的性格則像這月夜中的長城,沉靜、理性並且堅強。草原上連年受災,跟著阿史那家族南下的很多武士如果不能在戰鬥中搶奪到糧食和財產,即便回到草原上去也難逃餓死的命運。所以武士們把戰死當做了解脫。而守衛在長城上的中原人明明有路可退,明明轉過身去便能逃離生天,他們卻冷靜的選擇了戰鬥,彷彿那是長生天賜予他們的榮耀和職責。「如果所有中原人都是這樣?我即便打下了長安,身邊還能剩下多少人?」阿史那咄吉世看了看身邊忠誠的侍衛,忍不住有些懷疑自己南下的決定是否正確。大隋朝已經亡國在即,出征之前,中原的局勢他打聽得非常清楚。如果阿史那家族遭遇到同樣的危機,可以說,突厥國在外敵面前將沒有半點還手之力。但中原人反應卻遠遠超出了常理。那些長城守護者明知道自己背後已經沒有了皇帝,明知道自己今天無論立下多少功勞也未必能得到賞賜,他們依舊在戰鬥,彷彿本來就是為戰鬥而生,守護長城便是他們生存的全部意義。他們傷亡已經過半。他們背後沒有援軍。他們甚至已經沒有了自己的國家,新建立起來的朝廷未必能記得他們的名姓,也不會回報他們今天所付出的一切。可他們身影卻依舊屹立在長城之上,堅強不倒。起風了。呼嘯的風聲逐漸掩蓋了遠處的角鼓,吹得阿史那咄吉世身邊的羊毛大纛搖搖欲墜。幾名身強力壯的侍衛趕緊跑上前,伸手扶好硬木製的旗桿。另外幾名面目姣好女奴托著一件白色皮裘跑近,雙手舉到阿史那咄吉世眼前。「大汗請更衣!」始必可汗的兩個弟弟,阿史那俟利弗與阿史那莫賀咄相繼策馬跑上山坡,爭先恐後向大汗表示自己的關切之情。自從當年雁門一戰受了風寒後,阿史那咄吉世的身體便越來越脆弱,稍有些冷熱變化,就會咳嗽好幾天。這次南征,突厥王庭的貴族們本來不同意由始必可汗親自指揮。但迫於阿史那家族的另外一頭老虎阿史那骨托魯的壓力,始必只能咬緊牙關堅持。(注2)草原上只尊重強者。強者無時無刻都必須保持自己的風範。如果讓骨托魯看出來始必的身體已經像風中的殘燭一樣,恐怕沒等將中原征服,阿史那家族的老虎們自己就得先在窩裡打起來。至於眼前這兩頭老虎,也不過是在耐著性子等待而已。始必可汗笑了笑,用彎刀自女奴手中挑起皮裘,乾淨利落地披在了甲冑之外。同樣,他也不能讓阿史那俟利弗與阿史那莫賀咄看到自己身體真實情況。他的兒子阿史那什缽苾的年齡還小,威望手段都不足,還無法獨自支撐起整個國家。「這裡有我們二人盯著,大汗儘管放心回營休息!」阿史那俟利弗與阿史那莫賀咄彷彿根本沒覺察到始必對自己的防備之意,互相看了看,然後誠懇地繼續勸告。「山中風急,戰場上血腥氣又重。大汗萬一受了寒,這數十萬弟兄該聽誰的號令?您儘管放心,今夜我們一定將眼前這道關牆拿下來。明日一早,您的羊毛大纛就會插在長城最高處!」「真的?」始必咧嘴一笑,露出兩排雪白的牙齒。潔白的皮裘、潔白的戰馬,再配上他蒼白的面孔和閃爍的白牙,給人的感覺就像一頭孤傲的蒼狼,正在山頂上凝視自己的獵物。,「真的,我二人可以保證!」阿史那俟利弗與阿史那莫賀咄本能地向後帶了帶戰馬,猶豫著答應。「你二人拿什麼保證?長城上還有多少守軍,援軍到底來沒來?援軍的主將李世民立過哪些戰功,用兵的習慣與手段如何?你二人都知道麼?」始必可汗繼續微笑,就像一個慈祥的哥哥在教導兩個年少無知的弟弟。事實上,三人的確是親生兄弟,只是彼此間的做著讓對方早死的夢而已。「這——!」阿史那俟利弗與阿史那莫賀咄兩個無言以對。心中暗罵:其實你也不知道,裝什麼聰明啊!臉上卻露出畢恭畢敬地表情,彷彿已經明白了自己的錯誤。「再加派二百斥候,到咱們側翼與身後仔細搜索!」始必的臉上依舊帶著笑,眉頭卻緊皺成了一團。「立刻去,別在這兒耽誤功夫!」「是。尊大汗之命!」阿史那莫賀咄一抖韁繩,頭也不回地跑下了山坡。一番好心被做了驢肝肺,這個委屈別人願意忍,他可不願意再忍。有長城擋著,李世民不可能跑到大伙側翼和身後來。但藉著安排斥候的機會躲始必遠一點兒也好,省得看他那幅高高在上的嘴臉。阿史那俟利弗的年齡比阿史那莫賀咄稍長,也更能沉得住氣。明知道始必在故意找自己和弟弟的茬,依舊涎著臉勸始必注意身體。「我想那些守軍也到了強弩之末了。今夜我在這督戰。明日一早,大汗再親手奪下關牆。」他卑微地弓下半個身子,以便讓始必看清楚自己臉上的忠誠。「我保證,四下裡多加小心。無論李世民什麼時候趕來,都不讓他討了任何好處去!」始必慢慢收起笑容,臉上的表情看上去分外落寞,「俟利弗,你就這麼著急替我指揮麼?」他問,然後爆發出一陣猛烈的咳嗽。「大汗明察!」俟利弗騰地從馬背上跳下,攙扶住始必搖搖欲墜的身體。幾名侍衛迅速圍住坐騎,七手八腳將自家主人抬下馬背。突厥大汗始必摀住自己的嘴巴,咳嗽聲一聲比一聲激烈,彷彿要把五腹六髒都從喉嚨裡咳出來。「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水,水來!給我水!」周圍所有人都慌了神,趕緊從女奴懷中掏出一直用體溫暖著的牛皮水袋。始必像沙漠裡的駱駝一樣大口大口地喝著,一邊喝一邊繼續咳嗽。阿史那俟利弗急得滿頭是汗,一邊用力敲打始必的後背,一邊不斷地說話解釋自己剛才的行為。「我是,我是擔心大汗的身體!大汗應該明白我的好心。」沒有人理睬他的話,在始必身邊的謀臣和將領眼裡,他只看到了冷冷的火焰。阿史那俟利弗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後退數步,手一下子按在了腰間的刀柄上,「大汗,大哥。如果你不放心,我可以對天發誓。我,我可以自己去攻城!」說罷,也不待始必答話。他拔出彎刀,再次跳上馬背,兩腳一夾馬肚子,便欲衝下山去和守軍同歸於盡。如果死在敵人手裡,他的妻兒老小會得到妥善照顧。如果被垂危的始必當做阿史那什缽苾繼承汗位的障礙給宰了,他的妻兒老小雖然也是阿史那家族的人,依舊會血流滿帳。狼的子孫之間沒有親情,無論任何民族,富貴之間也不講究親情。你看,眼前的兩支大隋兵馬,不也是互不相援麼。雖然他們都是中原人,不是蒼狼的後代!「行了!我又沒說不相信你!」關鍵時候,始必終於停止了咳嗽,喘息著說了一句。如蒙大赦的阿史那俟利弗抹了把臉上的汗或者眼淚,緩緩拉緊戰馬的韁繩。已經準備加速的坐騎被他前後矛盾的示意弄得焦躁不堪,四蹄亂蹬,踩得草葉泥土四下飛濺。他在生死之間走過了一回。卻不知道,剛才始必可汗同樣在生死之間徘徊。看看掌心咳出來的血塊,始必知道自己沒多少日子可活了。東方的骨托魯是頭狼,兩個弟弟也是頭狼。如果骨托魯領兵來爭奪汗位,小什缽苾會有援軍麼?長城上,那淒涼雄渾的角聲,再一次燒痛了始必的心臟。大聲喘息了一會而,從生死之間走過一回的始必可汗終於做出了此生最重要的決定。看了看手足無措的弟弟,他幽然說道:「我要親自打完今天這仗。娘子軍主帥是個有本事的對手!這樣的對手,這輩子並不好找!」「大汗已經擊敗了她。城上的士卒,不過是垂死掙扎罷了!」俟利弗跳下戰馬,乖乖地站回始必身邊,低聲恭維。「她不是輸在我手裡。」始必輕輕搖頭,「但能毀掉她,也是老天賜予突厥人的福分。」「長生天保佑突厥!」雖然聽不懂哥哥在說什麼,阿史那俟利弗依舊大聲附和。「所以,我活著的時候,絕不會讓人傷害你!」始必不知道從哪裡得出了這樣的結論,聽得阿史那俟利弗又是感動,又是發懵。光有感動是不夠的,阿史那家族的人做事,有自己的固定方式。看了看山下數十萬大軍,阿史那俟利弗毅然舉手發誓:「大哥。我今生只要還能呼吸,就絕不讓人傷害到什缽苾!」「嗯。那我就放心了。我突厥男人如果不互相舉刀,便不會被人征服。」始必微笑著點頭,彷彿了卻了一件非常重要的心事。用手指了指還在燃燒的城牆,他又幽幽地補充,「其實,中原那邊也一樣。不過,這話人人明白,卻有幾人能夠做到?!」阿史那俟利弗不懂得怎麼回應,只好保持沉默。始必可汗四下望了望,衝著自己麾下的幾名將領吩咐道:「告訴弟兄們不要急著破城了。轉為佯攻,把戰鬥拖延到天亮。不參與攻城的,就地整理鎧甲和兵器。不要亂了陣型!」「這?是!」將領們無法理解他的命令,還是答應了一聲,快步而去。始必可汗丟掉已經喝空了的水袋,踩在女奴的背上重新上馬。抬頭又看了看在血與火之中燃燒的長城,他突然將話題轉向了東部戰場,「骨托魯那邊可有信來?他已經殺進涿郡了麼?」「沒有。」阿史那莫賀咄想了想,大聲回應,「但我聽說霫族十三部造反了,不再聽從骨托魯和蘇啜附離的命令。而是推舉了李旭作為他們的大埃斤,結伴返回了月牙湖!」兄弟三個都把割據於東部草原的阿史那骨托魯作為共同的防範對象,所以每當兄弟三人之間鬧了不愉快,提一提骨托魯的倒霉事,便能讓彼此之間的關係緩和不少。這回,骨托魯的作用顯然又開始奏效,始必臉上立刻暖和了起來,笑著道,「我也聽說了此事!那個附離,的確名不虛傳!」「我還聽說,有個叫王須拔的傢伙,逆著骨托魯的來路殺向了草原。沿途焚燬了很多部落,害得骨托魯麾下的各部埃斤們天天嚷嚷著要早日回家!」難得見大哥高興,阿史那俟利弗趕緊繼續抖落骨托魯的短處,一邊說,一邊手舞足蹈。「這倒是個厲害手段!骨托魯遇到附離,也算遇到對手了!」始必又笑了笑,彷彿骨托魯跟自己根本不屬於同一姓氏。「他的可敦,據說也是李旭先前拋下的。骨托魯撿別人的剩馬鞍,卻終日含在嘴裡都怕化掉。」阿史那俟利弗越說越開心,居然把一些捕風捉影的隱私也扯了出來。這回,他又把馬屁拍在了馬腿上。始必可汗眼睛一豎,笑容立刻從臉上消失,「咱們突厥人,不要學漢人的壞毛病!女人找個強壯的男人做依托,有什麼錯處?只有最強壯的蒼狼,才會有母狼圍著嚎叫。只要它們能為你生下崽子,又何必管以前她曾屬於過誰?」「嗯,嗯,大汗說得是!」阿史那俟利弗憋得直喘粗氣,嘟嘟囔囔地答應。阿史那家族世代與中原聯姻,很多習慣早已與中原貴族類似。雖然他們不在乎搶奪別人的女人和財產,但家中地位最高的那名可敦,嫁過來前,卻要保持完璧才可。「咱們突厥為什麼屢遭磨難,就是學了太多漢人的壞習慣!」始必知道弟弟不服,搖了搖頭,苦口婆心的教誨。「如果你這點都領悟不到,讓我今後怎麼放心把大纛交給你!」「大哥,大哥在說什麼?」突然而來的幸福讓阿史那俟利弗頭暈目眩。他無法確定始必是在試探自己,還是真的有心將汗位傳給自己。嚇得連連後退,一邊擺手一邊回應,「大哥,我一定會努力幫助什缽苾!決不讓任何人傷害他!」「什缽苾太年青了啊!」始必喟然長歎。在今晚之前,他也一直想著傳位於子,而不是兩個弟弟其中一個。但眼前這場戰鬥讓他看明白了許多事情。手足相殘,一家人近在咫尺卻互相算計,以什缽苾的年齡和資歷,即便接下了汗位,能算計過兩個族叔麼?還不如趁自己尚能主事時痛快一些,把汗位繼承順序定下來。免得日後突厥人也重蹈眼前這些中原人的覆轍。阿史那俟利弗眼睛四處張望,實在弄不明白今天自己這位大哥到底錯了哪根筋。先前還恨不得將自己除之而後快,轉眼便又將自己抬到了雲天之上。站得高,摔得狠。他可不想稀里糊塗地死,所以寧願再退一步,藉以讓人明白自己的忠心,「大哥可以一直看著他長大!我也會努力輔佐他,讓他繼承咱們兄弟的基業!」始必笑了笑,轉頭命令自己身邊伺候筆墨的大梅碌,「你將我今天的話記錄下來,明日一早公之於眾。如果將來我受到長生天的招喚,汗位由阿史那俟利弗來繼承。阿史那俟利弗與我相聚時刻到來後,必須將汗位傳給我的兒子什缽苾。如果有人違抗此命,所有突厥人都可以殺他。我恕殺人者無罪!」「大哥!」這回,阿史那俟利弗終於相信眼前的幸福是真的了,趴在始必可汗馬前,淚流滿面。追隨在始必身邊的大小伯克,梅碌、土屯們趕緊上前將俟利弗攙扶起來,七手八腳拍去他膝蓋上的泥沙,然後給他披上一條同樣潔白的皮裘,扶他跨上戰馬。兩位身穿純白皮裘的阿史那家族男人在月光下並絡而立,用皮鞭指點江山,哈哈大笑。「你說,骨托魯打破涿郡關牆了麼?」始必一邊指點夜色中的江山,一邊追問。「破不破,都不會有大汗這邊打得好!」阿史那俟利弗重重地點頭。兄弟二人目光四下張望,遠遠地,看見一道火光自長城外亮了過來。緊跟著,幾十名斥候飛持而至。「報大汗,有敵軍自左翼殺來,數量不明!」領先的斥候馬上舉起一塊羊皮,大聲喊道。「傳令三軍,放棄關牆,圍殲來敵!」始必手中的馬鞭遙遙指向火光起處,大聲喝令。注1:阿史那咄吉世,即始必可汗。注2:阿史那俟利弗,即後來的處羅可汗。阿史那莫賀咄為頡利可汗,始必的兒子阿史那什缽苾為突利可汗。跳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