剎那間,旭子就像被人當胸猛砸了一拳,痛得幾乎直不起腰。「你和你姐姐一道見過我?」強忍住來自心底的激盪,他用顫抖的聲音追問。少年時的往事未必沒有遺憾,只是旭子從來不願意去想。然而在這一刻,李萁不經意的一句話卻勾起了他心中的所有回憶。
他一直以為自己領兵東征時,婉兒正開開心心準備嫁衣,絲毫不關心自己的生死。卻沒想到在頭也不回遠去之的瞬間,背後還曾有一道關注的目光。
藍天、碧野、蕭蕭馬嘶。一道目光裡充滿期待,但懵懵懂懂的少年卻始終沒有回頭。
我丟下了麼?旭子在心中自問。我守住自己的承諾麼,他看見烈火中,婉兒走到自己面前盈盈一拜。「仲堅兄,我就知道你不會丟下我!」
手心處傳來一陣更劇烈的痛感,讓旭子慢慢清醒。他知道自己不小心將指甲攥進了肉裡,他感謝這份來之不易的清醒。視野中,萁兒的笑臉慢慢又恢復清晰,帶著幾分調皮與無知,粉紅色的少女吐了吐舌頭,笑著回答:「當然了,我和姐姐一直看著你沒了影子,才回了懷遠。那時候起,人家就準備嫁給你,人家……」她紅著臉再次低頭,聲音細不可聞。
『可我全都不知道啊!』旭子在心中吶喊。他挺直身軀,臉上努力堆滿微笑,「你們姐妹近些年過得還好吧?世民和建成兄近況怎麼樣?我記得你姐夫是柴郡公,一個非常有名的豪傑!」
「不能算非常好,也不能算不好。阿爺去了弘化,我們也跟著去了。然後姐姐出嫁,哥哥們忙著幫阿爺處理公務,我一個人除了練武就是學習烹飪女紅,沒意思得緊!」萁兒聽見旭子關心起自己的生活,心裡有些甜,臉上的羞澀也融解了不少。畢竟未經世事,她覺察不出旭子追問的重點,只是自顧絮絮地說,就像一個依賴著大人的孩子。
在李萁兒的描述中,建成依舊是唐公的左膀右臂。而世民也已經長大,可以幫父親分擔很多責任。兩兄弟偶有爭執,但兄謙弟恭,反而給家裡增添了很多溫馨。至於姐夫柴紹,她語氣中明顯透著不滿,「姐夫的確是個豪傑,在整個京師都負有俠名。各地豪傑交了一堆,如果不是他刻意為難,這次我早就找到了你!根本不用在路上耽誤這麼多時日!」
「那是他關心你,怕你出事!」旭子笑了笑,安慰。一個俠名滿天下的豪傑必然有胸懷包容下婉兒的任性,這是值得欣慰的消息。雖然想起這些,他能心裡有一絲明顯的忌妒。
「才不是呢,他是為了討好阿爺!」萁兒見旭子替柴紹說好話,抬起頭來,鼻子不滿地皺成了一個圈。「他派了一堆人給我找麻煩,害得我離不開京師。後來是姐姐出面,才把我給送了出來!」
「你姐姐送你?」旭子又是一驚,皺著眉頭問。婉兒依舊像原來那樣膽大包天,萁兒帶著個婢女就離家遠行,可以算年少無知。而婉兒已經嫁做人婦多年了,不可能不知道這件事對家族的危害。可明知道危害還這麼做,她心裡到底想的是什麼?
「當然了,姐姐一直送我出了潼關,一路上,那些假扮強盜攔路的傢伙被我們姐妹兩個聯得滿地找牙!」提起姐姐的仗義,萁兒笑得更開心,得意洋洋地匯報。
她很高興能和李旭找到共同的話題,但有一件事,她永遠不會告訴旭子。那就是姐姐曾經對她說過,想做的事情就盡力去做,不要留待將來後悔。「有時候,姐姐真羨慕你是庶出呢,不用為家族背負那麼多的責任!」臨別前,婉兒曾經歎息著道。
「那是別人不敢用強傷了你們姐妹。」眼前浮現一干江湖豪傑被兩個小女子欺負得慘樣,旭子也忍不住笑了起來。「真要動手,他們未必就輸了。想必見你們姐妹一心來……」說到這,他忽然意識到自己的話有些唐突了,趕緊閉住了嘴巴。
「我就是一心要來找你。憑什麼三年前問都不問我,便準備讓我嫁你。三年後又突然改了口,同樣問都不問我的心思。」萁兒接過李旭的話,氣鼓鼓地說道。
三年多,在少女的夢裡,她一次次把眼前的大個子勾勒。如今真的見到了本人,比夢中所勾勒圖畫還多了三分老成,三分風霜。雖然沒有姐夫柴紹那樣氣宇軒昂,卻比遠比姐夫柴紹厚重可靠。萁兒相信這是個值得以終身相托的男人,也慶幸自己的選擇。
面頰再度被心事所羞紅,她用水汪汪的眼睛看著旭子,聲音堅定無比,「你別笑我傻,三年前,我本來不想嫁你。但看了你在萬馬軍中的模樣,就再忘不掉你的影子。現在,無論別人說什麼,我,我都非你不嫁…….」
到最後,她的聲音幾乎細不可聞,卻聽得旭子兩耳轟鳴不止。「萁兒,當初的事情,唐公考慮不周。你千里迢迢的來,我很高興,也很感激。但咱們不能成親,……」他艱難地將目光從李萁的眼睛上移開,艱難地尋找著說辭。能被人傾心相戀,是一件令人非常開心的事。如果退回三年前,有人像萁兒這樣當面吐露心扉,他心裡定會湧起軒然大波,進而會毫不猶豫地接受對方。可現在,他能給予的僅僅是感動。
但旭子已經不再是當初那個懵懂少年了,他已經在經歷了數次風波後,逐漸走向成熟。事業上如此,感情上亦如此。
「你剛才,剛才還說不介意我是庶出的!你,你怎麼能出爾反爾?」李萁猛地跳了起來,眼淚滾滾而落。
「我的確不嫌你是庶出啊。你別哭,你聽我把話說完!」旭子最見不得女人眼淚,慌忙說道。「第一,咱們本事同族,同姓成親,會被世人所不容……」
「人家和你才不是同族,我曾祖姓大野,根本就不姓李。姐姐說過,家譜上那些都是為了光耀門楣的,算不得數!」不等李旭把話說完,萁兒跺著腳抗議。「你要怕人說閒話,我隨娘的姓好了。反正阿爺已經說了,只要如果我不肯回家,他就再不認我這個女兒。嗚嗚,嗚嗚…….」
「那怎麼成!」旭子也有些急了,大聲阻止。在他的內心深處,一直把骨肉親情看得極重。如果害得唐公真的不認李萁這個女兒,他將一生也過意不去。「你先在這休息,我明天就派人送你去太原。羅士信他們都可以作證,我們之前清清白白,什麼都沒發生過!」
「羅士信不能作證!」李萁兒用力抹了一把淚,大喊,「人家已經跟秦叔寶和羅士信說了,我是你未過門的妻子,不放心你一個認出征在外,才大老遠尋來的!況且,我已經跟你進了一個房間這麼久,出去後無論說什麼,也不會有人再相信了。」
『好一個千里尋夫!』李旭被萁兒說的哭笑不得。他終於明白羅士信剛才為什麼將所有人轟走了。妻子不辭辛勞千里迢迢地尋來,關上門後兩口子之間發生的事情可想而知。這個該死的羅士信,該動心思的時候他發傻,該發傻的時候他的心眼兒比誰都多。
羅士信唯恐天下不亂,秦叔寶有心成人之美。再加上眼前一個落淚不止的萁兒,旭子感到自己的頭如笆斗般大。「你先別哭,容我再想想辦法。你一個未出閣的女孩家,此事的確比較麻煩。要不,要不你先住這兒,我再找間院子去住。這事兒對我來說太突然,你得容我想想…….」
也許是因為委屈,也許是因為眼前人太過令自己失望,李萁兒哭得如梨花帶雨。「想什麼,你根本想不到我為你受了多少苦,你一點兒都不懂得珍惜。嗚嗚,從弘化到這幾千里,你以為那麼容易麼?嗚嗚,你那個美妾巴不得將我向虎口裡送,連指的路都是錯的,要不是人家多少會些武藝,嗚嗚…….」
「原來你知道!」旭子楞住了,沒想到萁兒明明知道二丫給她指的是條死路,還不顧一切地追過來。這就像飛蛾投火,根本沒考慮到撲上去的後果。他感覺到自己的心向下沉,同時,脊背上汗淋淋的,就像剛剛被澆過一桶冷水。
「我當然知道!」萁兒抽抽鼻子,回答。「這種事情,我家裡發生得還少麼?我如果連這點小麻煩都對付不了,怎麼配得上你。反正,反正我已經來了,你休想,休想趕我走!」
這份情太重了,重得旭子簡直無法承擔,如果當初,如果當初自己有對方一半果決,跟陶闊脫絲也好,跟婉兒也罷,結局都不會如此遺憾。「萁兒,我不能害得你父女反目!」換了個婉轉些的口氣,他低聲道。「父母對我們有養育之恩,如果一個人連骨肉親情都不顧,那就,那就連禽獸都不如了!」
「是阿爺說他不認我,我又不會不認他。阿娘說過,等過幾年,過今年咱們有了娃兒,抱著回去,阿爺的氣,自然,自然就消了……」她再顧不上女孩子的矜持,紅著臉,目光如倒映著桃花的潭水。
從來沒有女子像萁兒這麼大膽過,一瞬間,旭子的臉騰地一下也漲了個通紅,說話的語氣更加不堅定,「還有皇上,朝廷規定,官員之間的聯姻,需要向朝廷請示的!」
「如果朝廷不反對,你就肯娶我麼?」李萁兒的目光突然一亮,仰起帶著淚的臉追問。
「這,這個得先請示朝廷。」旭子只剩下了最後一點說辭,並且很牽強。他已經經歷過人事,所以被萁兒臉上的火烤得有些口乾。喉嚨不斷地抖動,目光也避在一旁,不敢與萁兒相對。
「朝廷不喜歡阿爺,所以絕對不會允許你做了他的女婿!」萁兒擦乾眼淚,歎息聲讓人打心底發軟。
畢竟是世家的女兒死,雖然為庶出,對朝廷上的風雲看得也比尋常人透。但既然已經離開了家,她根本就沒再想過回頭,「姐姐提醒過我這個麻煩,我知道如何解決!我寧願不做你的正妻,和石家姐姐一樣。朝廷規定你娶妻必須請示,卻不管你納誰為妾!」
她抬頭看著李旭,臉上表情義無反顧。旭子無法迴避那熱哄哄火辣辣的眼神,只好把頭轉過來,認認真真地與她探討,「娶妾的確沒有人干涉,但那樣太委屈了你,也辱沒了你的身份。」
他還想勸對方冷靜,但嘴裡的話越來越像在表白,「我只是一個四品武將,除了把子力氣外,什麼也沒有。未必能讓你風風光光,也未必能保證你一輩子衣食無缺…….」
「我只要你對我好。」萁兒上前一步,伸手環住了旭子的腰。十指交叉,雙臂摟得緊緊。這是她自己爭來的,決不放手。「我只要你對我好,我看了你三年,相信自己不會看錯。」她呼吸著旭子胸前濃烈的男子漢氣味,聲音如醉如癡,「即便你將來負了我,我至少完成了自己的心願,所以,所以永遠也不會後悔!」
「所以,永遠也不會後悔!」旭子徹底僵住了,不敢掙脫,也不敢移動。半晌,他才緩緩地合攏胳膊,環住懷裡柔軟的腰,沉甸甸地,像環著世間至寶。
他感覺到自己一點點在融化,與懷中的人慢慢融化到一處。溫暖,平和,寧靜,滿足。雖然然他們彼此只交談了不到半個時辰,雖然旭子明白自己將因此遇到無數麻煩。
所謂愛,就是在最恰當的時候遇到最適合你的那個人,不能早,也不能太遲。
「在朝廷還管得著你之前,我不做你的正妻。」半晌後,懷中人抬起頭來,低聲道。「但你也不能再娶正妻。除了我,誰也不能娶!」
她豎起丹鳳眼,絲毫不容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