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雨素是來得急,去得也快。不知不覺間烏雲散去,萬道金色陽光從天而落,透過窗紗,篩出一地竹影。依稀掩映之間,蕩漾著的是幾聲蛙鳴,平平仄仄地,彷彿某曲樂章的餘韻。
旭子慢慢地從床上支撐起身,瞇縫著眼睛向窗台邊看。睫毛將日光濾去大半後,小窗下的人影顯得亦幻亦真。她梳頭髮的動作很柔,彷彿生怕驚動了此刻的靜謐。在烏黑的長髮下,是纖細卻不柔弱的腰肢。旭子衡量過,比雙手合攏略粗,悸動時帶著生命的活力。
「你也醒了?」窗邊的人回過頭,帶著幾分鼻音輕問。她站起身,試圖走過來侍奉李旭穿衣,兩腳剛剛挪動,有股酸酸軟軟同時帶著幾分痛的感覺立刻傳遍了全身。那是種美妙的痛,濃烈時好似醇酒。第一次品嚐其中滋味的人難免有些敏感,被刺激得雙眉輕輕匯聚皺成團,鼻孔中發出的呻吟動人心魄。
「我自己來吧!」李旭笑著翻身坐起,從窗邊的木架上取下自己的衣服。他臉上鬍子很密,但一笑起來立刻充滿陽光。如果不知道其底細的人,根本猜不到他是個身經數十戰,兩手染滿血的悍將。
「那怎麼行,你,你畢竟是老爺!」石嵐連忙拒絕,唯恐被人責怪自己伺候不周。旭子卻不肯等她恢復體力,笑著將所有絆絛自己繫好。踢著雙家居的布鞋走到窗子邊落坐,繼續看對方整理如雲長髮。
石嵐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低下頭,兩手的動作不斷加快。「有什麼好看,沒看過女孩子梳頭麼?」一邊忙碌,她一邊微嗔。不知不覺間,紅霞又飛了滿臉。
「沒,的確沒這麼近距離看過!我家沒有姐妹,沒人梳給我看!」李旭搔搔頭皮,老老實實地回答。
後半句解釋令人啞然失笑,石嵐抿起嘴,盡量不讓自己失禮。自己倒是曾經有一個哥哥,可誰家女子會梳頭給親兄弟看?想到死去的親人,她的心瞬間被震針了一下,笑容卻依舊燦爛如霞,「難道沒有其他女子在你面前梳頭麼?你這麼大的官?少年得意?」
「長大後,我一直呆在軍中!」李旭的回答言簡意賅。至於從哪天起算長大呢,他亦說不清楚。總覺得自己已經是個大人了,特別是經過剛才那番瘋狂之後。
男人有了女人後,才會長大。這句話也許真的有點道理,至少,旭子感覺到自己的思路比先前清醒。包括女孩子的心思,原來從來看不清,現在卻依稀能捕捉得到。就像眼前的石嵐,她的很多話剛一出口,旭子已經明白其中本意。
「你在家時沒買過丫頭麼?不是像我這樣粗手笨腳的,而是,而是……」她想問一問旭子有沒有通房丫頭,卻無端害起了羞,終究說不出通房二字。下午的風雨中的餘味尚在,她不知道男人這樣算不算花叢老手,但生命中最美好的東西跟陌生人分享,終是不如自己藏起來慢慢品味得好。雖然她知道這種想法有些奢侈,傳說中大戶人家的男孩子十四歲後就有專人疊被鋪床的,眼前人不到二十歲即封伯,恐怕家中早有十幾個姐妹伺候著。
「我家很窮,勉強吃飽飯而已,怎可能買什麼丫鬟!」李旭的回答永遠出人意料。
「你這樣子的人家算勉強吃飽飯,那我們鄉間百姓過的是什麼日子?」石嵐以為旭子是故意在敷衍,瞪起眼睛來追問。
她一會輕嗔,一會薄怒,笑語盈盈之間別具一種嫵媚。旭子已經有一年多沒跟女孩子相處,頭腦雖然清醒,心中定力卻不甚嘉,不知不覺間手又伸了過去,輕輕地撫摸在對方的臉上,動作極其細微,極其抒緩,好像唯恐多用半分力,便那張如花笑臉碰破了。
「算了,你不說,就當我未曾問!」石嵐又誤解了李旭的意思,以為對方是在轉移自己的注意力,把手捂在旭子手背上,歎息著道。
「無論他家中有多少姐妹,畢竟此刻的溫暖就是我一個。」她在心中如是告訴自己,「既然攀附高枝,就得忍受其中代價,況且,我亦不可能與他天長地久!」
還繼續利用這個有些淳樸的少年人麼?她不知道,只覺得這一刻的溫暖好生令人留戀,如果沒有過去發生的那些事情,真令人想於其中迷醉一輩子。
「我家的確很窮啊,當年為了逃避兵役,差點躲到塞外去。現在這些東西,都是靠戰場上拚命換回來,包括這身功名!」旭子感受到了石嵐輕輕吐出來的歎息,幽幽地補充。
「你真的和徐茂功一道出過塞?」石嵐的眼神瞬間亮了一下,追問。出於女性的本能,她想知道眼前男人過去所有的事情。包括他的家,他的父母親人,他的人生經歷。況且,很多問題她的確應該有所瞭解。
「當年皇上徵兵,我家就我一個獨子,捨不得被官府徵了去。又沒錢上下打點,所以就收拾了些雜貨,藉著做生意的幌子到塞外逃難。當時湊了一個商隊,領頭的就是孫安祖,我叫他九叔,人很好,對我也很照顧。那支隊伍中多是些四、五十歲的老人,唯一與我年齡相仿的就是徐茂功!」旭子從對方臉上收回手掌,以一種極其平緩的語調回答。
如果在下午那場風雨之前被人問起這些陳年往事,他一定會覺得很憤怒。彼時流言如蛇,正咬噬著他的心臟。而現在,風雨已經過去了,他不再想否認這段經歷。無論往事中的人現在變得如何,至少這段回憶很美好,很珍貴。
旭子說故事般跟石嵐分享著自己的經歷。小狼甘羅、步校尉、九叔、徐茂功,還有阿思藍、阿史那卻禺。提到蘇啜部的時候,他的心抽搐了一下,但很快就平靜下來。他沒有多提跟陶闊脫思相處時的細節,但也沒有刻意掩飾與她交往的經過。那些少年時青澀的記憶都很久遠了,如果還不學會面對,就永遠不會長大。
石嵐的眼睛一點點瞪圓,她沒想到自己眼前這個男人的經歷是如此之精彩。『他的家境居然和我家差不多,也是靠著父親一個人在外邊打拼……只是他選擇的道路相對安全,而不像父親那樣一時衝動…….原來他也曾被人欺負,所以他不經常欺負人…….』
有一種溫馨的感覺把二人之間的距離慢慢拉近。石嵐覺得頭暈暈的,不覺暫時忘記了自己的初衷。「如果當初他被人欺負時,我就在他身邊多好。至少可以幫他出出主意,或者一同面對!」她癡癡地想,明知道這種想法很危險,卻始終忍不住。甚至在多次聽說陶闊脫思的名字後,心中隱隱泛起了幾分酸意。
「那個陶,陶什麼絲的,她很美麼?」當聽聞那名霫族女子本打算嫁給李旭,卻族人強行嫁到突厥時,石嵐關切地問。
「在我心中,她一直很美!」李旭坦誠地答。
「她一定很幸福!」石嵐笑了笑,雙眸中泛起兩點寒星。「因為你一直記得她,這輩子都不會忘掉!」
「現在想想,我那時候真的很笨。」李旭笑著搖頭,「不過也可能是因為我跟她彼此之間沒有緣分吧,所以始終走不到一起!」
「然後你就回到中原,從了軍?」石嵐極其聰明,試探過後,旋即迅速轉移話題。「該忌妒的人是她,而不是我!」她不無惡意地想,嘴角依舊噙著笑,目光卻越來越明亮。
「哪有那麼順利,半途中被阿史那卻禺強行拉去作客,要我給他效命。然後我和徐茂功二人放火燒了他的營寨,被他帶人急追。後來徐茂功和我半途中逃散了。他回了中原,我被一夥馬賊救了下來!」李旭笑著再度搖頭。
當時,他是對徐茂功那樣的信任。從沒想像過有把刀會從對方的角度刺過來。如果把所有事情重演一次,他知道自己依舊會點燃衣服,引開追兵。因為徐茂功當時已經為他付出了很多,旭子沒有理由要求對方最後連性命也搭進去。
不能毫無防備地相信一個人,也不應該懷疑人性中所有光明的一面。關鍵是要把握其中的度,當你懂得把自己最重要的倚仗握握在自己手中,而不是一廂情願地相信,並依賴於某個人…….旭子一邊斷斷續續與石嵐閒聊,一邊檢視著自己的過往。
自己之所以縷縷遭受背叛,並不是錯在過於相信人。而是處事太絕對,若是信,便不懂得有所保留。總對身邊的人過於依賴,所以在關鍵時刻總是被閃一個空。在蘇啜部是過於依賴徐大眼的智謀和部族長老的公正,在遼東時過於依賴劉大哥的人生經驗,在雄武營時,有過於依賴宇文士及的人脈,從始至終,沒有將至關重要的力量緊握在手,所以一輸再輸,一敗再敗。
他微笑著看向石嵐,發現對方長得很耐看。雙眼中茫然、興奮和狡猾交替閃動,令人不知道哪一種眼神是真,哪一種是假。
但真真假假都不重要了,因為過去的錯誤不會再重複。
「你的頭髮好看!」說完了雜七雜八的往事後,旭子捧起石嵐的髮梢,讚了一句。
「是梳起來好看,還是順下去更好看些!」石嵐將長髮反覆比劃,不能確定如何下簪子。(注1)
「怎樣都好看!」李旭順嘴答道,恰似有口無心,「不過你還是梳起來吧,今晚我讓管家安排人手把你的行李搬過來!」
石嵐盈盈一笑,回轉雙眸,剎那間,二人都看到對方眼中有無數星光在閃爍。
注1:舊時女子嫁了人,便要改髮型。少女和少婦絕不相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