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笑鬧夠了,秦叔寶提筆給瓦崗軍寫了一封信,表明了準備放山上群寇離開的意願。他在信中聲稱,這樣做不是屈服於瓦崗軍的兵威,而是感念瓦崗軍將被俘齊郡子弟送回來的恩德。但瓦崗軍必須保證,齊國遠等人此生不再踏入齊、北海兩郡半步,否則,人神共棄,天打雷劈。
然後,秦叔寶命令全軍拔營,讓開岱山通往魯郡的大路口。至於岱山另一側的齊郡,大伙不需要為它擔心。眼下春忙已經結束,郡兵陸續歸營。有張須陀大人坐鎮,賊寇輕易沒膽子去捋虎鬚。
「你這番鬼話連我都騙不過,瓦崗軍會相信?」羅士信不甘心,繼續置疑對秦叔寶的做法。
「無論我說什麼,瓦崗軍都不會信。但他必須盡快離開岱山。你沒發現麼,這支軍隊也是匆匆趕來,幾乎沒帶什麼輜重!」秦叔寶搖頭,笑著解釋。
當夜,具裝甲騎除去笨重的鎧甲和鐵具裝,與輕騎兵一道悄悄離開軍營,去博城北側十五里的岱寧村埋伏。那裡是秦漢時期皇帝登山封禪的館驛,也是進出岱山的重要補給點,人丁曾經非常興旺。但近幾年朝廷征斂不休,再加上地方土匪橫行,附近的百姓們活不下去,紛紛逃難他鄉,整個村子也就敗落下來。
郡兵們迅速控制住整個村子,將僅剩的二十幾口老弱病殘趕進村東頭的祠堂裡。「奉皇上之命在此剿匪,請父老鄉親們暫切委屈一下。等仗打完了,我們立刻放大伙出來!」李旭一邊命人圍住祠堂,一邊向驚惶失措的百姓們解釋。這些人個個面帶菜色,看上去十分可憐。如果不是腿腳已經不利落了,恐怕他們也不會留在此兵火連綿之地。
「軍,軍爺,能給口吃的麼?您老為俺們好,俺們心裡頭都清楚。但俺們這些日子吃得都是野菜,不扛餓啊!」早已習慣了被人驅來趕去的百姓們不做任何抱怨,唯一的要求是軍爺們能分點糧食讓他們添飽肚子,免得大伙在祠堂裡蹲時間過長,一不留神就餓沒了氣。
李旭揮了揮手,命人抬來了一袋子米,兩大塊乾肉。四周恐慌的眼神立刻變成了狂喜。軍爺們還沒發話,他們不敢上前碰那些食物。但一個個脖子都直了起來,喉嚨節上下直動。
「哪位是族長,把這些吃食給大伙分了吧。慢慢吃,等打完了仗,我們還會給大伙留些米糧。」旭子歎了口氣,低聲命令。
「大善人啊,您老是大善人啊!你老請留下名字,我等一定會給您老立長生牌位,初一十五,香火不斷。」百姓們在一位老者的帶領下跪地,舉手齊眉。旭子不敢受年長者的大禮,側著身子快步走開。走得老遠了,還能聽見祠堂裡的歌功頌德聲。
「大善人啊,諸位都是大善人啊…….」一句句發自內心的稱頌聲聽起來令人心酸。「我是善人麼?」旭子苦笑著看自己的手,那雙被刀柄磨粗了的手不知道已經殺過多少人,幾根掌紋在火光中看上去都呈暗紅色。「那些人都是罪有應得!」他常常這樣自我安慰。但謝映登當日說得話卻如晴天霹靂,「朝廷照這樣玩下去,四野的流寇只會越來越多!」
一個「玩」字,用得貼切無比。站在民間角度看,朝廷的的確確是在玩這片土地啊。一條條政令猶如兒戲,一種種捐稅花樣不斷。百官們做事時只想著自己的家族,對民間的疾苦充耳不聞。包括後兩次東征,雖然旭子一心想在軍中立功,但如果換一個角度看,這兩次傾盡舉國之力的東征的確不合時宜,甚至可以用「胡鬧」二字來形容。
「我怎麼突然變得這樣大逆不道了!」李旭偷偷地捏了一下自己的大腿,迫使自己收起那些胡思亂想。自從昨天起,他心裡就亂哄哄的,所有思緒就像麻繩一樣交織纏繞。一會兒想的是拜將封侯,另一會想的就是腳下的纍纍白骨。甚至連從不離身的黑刀,旭子隱隱地都覺得自己鼻孔裡能聞到其上的血腥氣。
他想過擊敗徐大眼後,如果保住朋友一條性命。又想過被徐大眼擊敗,然後壯烈地以身殉國。還想過兩個人在萬馬軍中相遇,一個提起長槊,一個舉起刀。想著,想著,就渾身乏力,整個人提不起半點精神。
旭子不明白自己到底怎麼了,也沒有人能夠分享他的心事。如果此時他還有一個劉弘基那樣的朋友在身邊指點,或者武士擭那樣的得力幫手在旁邊提醒,後者肯定會告訴他,這一切困惑都是因為他再次遇到了徐大眼。
徐大眼做了流寇,並且是所有流寇中戰鬥力最強的瓦崗軍軍師。旭子因為過度震驚,以至於他自己被這種震驚所麻木。他沒有意識到,當年北行時兩個少年說過的那些理想,那些美夢,在徐大眼再度出現的那一刻已經如瓷器般碎裂。
夢碎後的一刻總是最迷茫,特別是有些人早已經過了做夢的年齡,卻一直沉浸在夢中不願醒來。
「叔寶兄,你說咱們這次千里討賊,過後朝廷會給什麼獎賞!」作著封侯夢的人永遠不止是李旭一個,夜深難眠的時候,張元備悄悄地問。
「不好說,按往年規矩,斬首三級,可策勳一轉。」秦叔寶看了看李旭和獨孤林,謹慎地回答,「可最近兩年流寇太多,估計朝廷一時也封賞不過來!」
「是啊,我爹總是說,朝廷有朝廷的難處。可弟兄們辛辛苦苦轉戰千里…….」張元備歎了口氣,臉上的笑容掩飾不住內心的失望。這是他第一次隨軍出征,跟著弟兄們一道先後擊潰了流寇十萬餘眾,斬首超過兩萬級。這些首級平均到每個人頭上,即便是一名小兵都足夠策勳三轉。像張元備這樣身為校尉一級的軍官,策勳七、八轉應該沒任何問題。如果朝廷不失信的話,很快他就能升到督尉,品級幾乎與自己的父親張須陀比肩。
「唉,朝廷。其實皇上還是很體諒大伙的,就是底下權奸太多,我估計地方上流寇橫行的事情,陛下根本就不知道!」獨孤林接過話頭,大聲說道。他是主動請纓來齊郡協助地方剿匪的,自來到齊郡後就再沒回過家。跟大伙在一起混得時間長了,彼此之間已經沒有了什麼隔閡。但有人提及朝廷錯處時,他依舊忍不住要出言為心中的聖地辯護幾句。
眾人不太相信這個答案,把目光紛紛轉向李旭。旭子是除獨孤林之外第二個來自朝廷的人,曾經跟皇帝陛下接觸過,說話相對來說比較可信。「也許皇上,皇上也有他的難處吧。我這幾年一直忙著打仗,朝廷裡的事情,其實不太清楚!」旭子在眾人的目光中苦苦掙扎,無論心裡怎麼腹誹,在外人面前,他無法說出任何一句對楊廣的壞話。
「畢竟他對我有知遇之恩啊!」旭子低下頭,心情像作賊被捉了一般難受。胡亂聽大伙議論了一會兒,他找了個借口退出了人群。流寇沒有這麼快趕到眼前,今夜,他還有足夠的時間處理一下身上的傷。
第二天上午辰時二刻,斥候將流寇已經下山的消息送到了岱寧。果然不出旭子所料,瓦崗軍主動留下來斷後,齊國遠、魯威、李老香三股亂匪混在一處,先行撤退。兩支兵馬相距不到十里,彼此呼應。一方有難,另一方可以快速進行支援。
「羅士信呢,羅督尉準備什麼時候出擊!」秦叔寶啞著嗓子問。昨夜他顯然睡得不是很好,兩隻眼睛周圍青了一片。站在他旁邊的獨孤林、張元備等人看上去也很疲憊,年青的面孔上隱約帶著風霜之色。
「羅督尉已經繞路趕了上去,如果沒有意外的話,今日巳時左右他會與瓦崗軍接觸。按照流寇目前的行軍速度,那個時候齊國遠等人剛好到達岱寧附近!」負責傳遞消息的斥候隊正段凱口齒很利落,幾句話便將敵我雙方的情況概括了個清楚。
「瓦崗軍呢,你過來路上,可曾發現瓦崗軍的斥候?」秦叔寶依然不放心,大聲追問。到目前為止,一切情況都按自己一方的預計在演變,這個結果過於順利,反而令人心中生疑。
「沒發現,下山之前,他們曾派人試探我軍動靜。下山之後,我們留在暗中監視的弟兄就沒發現任何異常情況!」段凱擦了把額頭上的汗,非常肯定地回答。
「告訴弟兄們巳時之前收拾好馬匹兵刃,咱們在此地外歡迎齊國遠!」秦叔寶想了想,命令。
如果段凱所匯報的情況沒有誤差,瓦崗軍到目前為止還沒發現有一支騎兵已經埋伏到了他們前面。羅士信那邊與瓦崗軍開戰後,眾流寇的注意力將會全部被他所部一萬兵馬吸引。那時候,埋伏在村子中的騎兵就成了一群伺機而動的蒼狼,隨時可以跳出去將驚惶失措的獵物撲殺。
秦叔寶可以預見,本次獵殺行動將非常完美。「但這幫傢伙會不會是誘餌呢?」猛然,他心中湧起了一個怪異的想法。這個想法是如此的恐怖,以至於他本人都被嚇得渾身一哆嗦,臉色瞬間變得雪白。
可此刻計劃已經進行了大半,一切無法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