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園 第四卷 揚州慢 第二章 壯士 (三 上)
    看到馬臉上高高堆起的柴薪,秦叔寶就知道大伙誤解了太守裴操之。太守大人不是故意要耽誤戰機,他真的不是故意想把所有人害死。

    突出城牆外,用以彌補防禦死角的馬臉上此時已經堆滿了乾柴,齊郡太守裴操之大人身穿一襲乾淨整齊的大隋官袍,脖子上掛著印信,滿臉肅然。十一月的天氣,城頭上的風有些大,老大人卻一點兒也不怕冷。沒等秦叔寶開口求援,他扯著嗓子沖城下喊道:「叔寶,既然你也跟著張郡丞自謀出路了,老夫亦不能怪你。煩勞你看在這麼多年來老夫並無慢待之處的份上,給張將軍帶句話。就說老夫祝他一路順風。如果他想兵不血刃地拿下歷城,你且來看!」老太守一手指了指腳下的乾柴,一手高高地舉起了火把。「老夫不會半點武藝,卻捨得以這條命來報效國家!」

    「這哪跟哪啊!」秦叔寶氣得眼前發黑,差點從馬背上掉下去。好在他為人沉得住氣,趁著裴太守沒下令放箭之前趕緊大聲解釋:「大人,大人不要誤會,張郡丞沒有投降敵軍。賊軍被我們擋在放鶴亭外了,我回來不是勸降,是替大人來求援兵的!」

    城頭上的郡兵本來就不相信張須陀會投敵,但三個最有威望的將領都跟著張須陀出戰在外,剩下的人沒有主心骨,所以才被裴操之說得不敢出城相隨。此刻聽秦叔寶這麼一解釋,大伙立刻鼓噪起來,歡呼著,準備衝下馬道去開城門。裴操之卻不肯相信秦叔寶的話,扭過頭去,連聲喝令,依靠親兵的家將的力量強行將郡兵們約束住。隨後,一心以死銘志的太守大人將目光轉向城下,伸手戟指:「秦將軍,老夫原以為你是個君子,沒想到你也學會了信口開河。以四個人擋住數萬賊軍,你當老夫是傻子麼?」

    放鶴亭距離歷城不到五里,站在城牆上可以清楚的看到遠處的人影。從歷城方向看去,張須陀從到了放鶴亭後,就一直坐在涼亭下看風景。賊軍從始致終就上來一個人,跟張須陀秦叔寶、羅士信幾個見禮,客套。然後羅士信等人就一趟趟向山下跑,一趟趟返回來。那情形分明是雙方在談條件,哪裡像是在拚命!

    風中隱隱又傳來的喊殺聲,裴操之可以對此充耳不聞,秦叔寶卻心急如焚。張將軍的疑兵之計挺不了多久,再晚片刻,賊人肯定踩著張將軍的血殺到城牆之下。到那時,恐怕城頭上的老傢伙除了自焚之外,不會有任何退敵之策。

    強壓著一箭將裴操之從城頭上射下來的衝動,秦叔寶鼓足丹田氣,大聲反駁:「弟兄們,張大人這幾年四處征討,殺了多少土匪流寇。他怎會是變節投敵之人。哪個土匪膽子大,敢接受張大人的投降。」回頭焦急地向遠方望了望,秦叔寶又把目標對準了裴操之:「裴大人不相信秦某,不相信張大人和羅士信,難道還不相信獨孤林的忠誠麼,他可是上柱國獨孤信大將軍的弟弟,當今皇上的表親。陛下的心腹愛將李旭李仲堅也來了,正在和張大人並肩抗賊。他可是把三十萬大軍從遼東救回來的功臣,難道大人連他也信不過麼?」

    最後兩句話極為犀利,裴操之即便一心以身相殉社稷,也不得不考慮再猶豫下去的後果。萬一秦叔寶所言屬實,自己現在的舉動恐怕不會像想像中一樣留下千秋英名。獨孤家會找裴家算這筆帳,皇帝陛下那裡也不會甘休。萬一府兵中再有幾個居心叵測的將領打起給李仲堅報仇的借口……

    裴操之猶豫著,手中火把「突突突」地直冒黑煙。個人生死是小,家族利益最大。反覆考慮後,他終於決定放棄殉國的機會,用火把指了指城門,低聲命令道:「開城,虎翼、鷹揚兩營郡兵出去隨秦督尉救援張大人。其餘人,繼續在城頭待命!」

    「是!」郡兵們答應一聲,立刻敞開城門,衝了出去。秦叔寶顧不上跟太守大人再嘔氣,喊了聲「弟兄們隨我來!」帶領大伙向撲向放鶴亭。不算路上耽擱,光在城牆下等著裴操之做出決定就花了半柱香時間。他不知道那個不甚高明的疑兵之計此時是否還沒被人看破,如果露餡了,年近五十的張大人能否有機會活下來?一切都看運氣了,秦叔寶氣憤地想,回過頭掃了一眼歷城縣高大的城牆,他看見裴操之換了一支新火把,又站在了那堆乾柴之上。鬚髮飛揚,長袖飄舞。

    此刻放鶴亭外的戰鬥已經進入到膠著狀態,張須陀帶著三個人,和數百名灰衫軍膠著。石子河在又付出了兩位小頭目的性命後,終於決定親自來試一試前方到底有沒有陷阱。他由三十多名親兵護著,站在攻擊序列的最後,監督兩個旅的精銳向上仰攻。山坡上可供攀爬的地方不太寬敞,只能放下這六百人。如果不是因為場地擁擠的話,石子河恨不得麾下的萬把人統統塞上去。

    頭包灰布巾帕,身穿灰色號衣的流寇們高舉著柳木做成的盾牌,小心翼翼的向上爬。沒有人願意走快,一上午的戰鬥已經耗乾了大伙的士氣。他們都是普通嘍囉,不需要像山大王那樣考慮長遠,也沒有什麼宏偉志向。此刻,他們唯一想到的就是,前方那幾個人不好惹,雖然才四個人,但自己身邊的袍澤沒一個人對方敵手。特別是那個喜歡割人鼻子的羅士信,簡直就是殺星下凡。凡跟他交上手的,肯定沒有活命機會。還有那個腦門被陽光曬得發黑,滿臉絡腮鬍子的傢伙,手中的弓箭就像長了眼睛,任你怎麼防都防不住。

    一支羽箭飛入人群,流寇們的隊伍登時一頓。距離放鶴亭還有一百二十多步,亭子中的人居然在這個距離上也敢開弓!短暫的驚詫後,有人開始尖叫:「六當家,六當家中箭了。」聽了喊聲,嘍囉們的腳步立刻放得更慢,不斷有人回過頭去,希望在自己被羽箭射中之前,能聽到大當家那裡發出撤退的命令。

    「加快了上,他發不出幾箭!」石子河從盾牌後露出半邊臉來,衝著弟兄們大叫。「不就是幾支箭麼?大伙既然幹了這行…….」

    他的聲音嘎然而止,一名親兵搶上前,用身體替他擋住了飛來的白羽。隨後,那名親兵就像被人當胸推了一把,仰天跌倒,再也沒機會爬起來。

    「保護大當家,保護大當家!」不知道是哪個天才情急之下喊出了這樣的命令。剎那間,舉著盾牌想起挪的嘍囉們不約而同地退了下來。距離石子河近的舉起柳木盾,在親兵們的外圍再度疊出一層足以擋住陽光的防護牆。距離石子河遠的,則肩膀並著肩膀在防護牆兩側拍出一個人字。

    「上,上,都***給我上。」石子河徹底被激怒了,從親兵屍體上撿起盾牌,將靠近自己的嘍囉兵砸了個人仰馬翻。「***,老子怎麼養了你們一群廢物!都給我上,再有向後跑的,老子親手點了他的天燈!」

    嘍囉們被打得鼻青臉腫,他們不敢抗拒逆大寨主的淫威,哆哆嗦嗦地開始了第二次進攻。裴長才見自己的白帶軍幫不上忙,為了顯示雙方的合作誠意,他命令弟兄們用踏歌方式替友軍助威。聽到將令,萬餘嘍囉在山腳下肩並著肩,腳步踏出了同樣的節奏。

    「巨野澤畔好兒郎,純著紅羅錦背襠。」這是王薄造反時的戰歌,裴長才拉桿子單干後,苦於不識字,做不了屬於自己的戰歌,所以只好將王薄的戰歌借用,掐頭去尾地竄改一番,拿來鼓舞士氣。

    「橫侵槊天半,輪刀耀日光。」山坡上又有人被射中了,隊形猛地一滯。山下的踏歌聲也跟著停了停,然後又響了起來。

    「入澤吃獐鹿,出澤食牛羊。」歌聲漸轉高亢,嘍囉們憧憬著以前沒有過,今後可能會擁有的富足生活,滿臉幸福。激昂的歌聲鼓舞了所有人,流寇們的士氣慢慢恢復。山坡上,舉著柳木盾向前爬的人慢慢直起腰,開始加速衝鋒。

    「弟兄們,加把勁兒,先過亭子者,賞羊一頭,酒半鬥!」石子河見軍心可用,躲在親兵們身後,大聲命令。

    「羊一頭,酒半鬥!」大小頭目齊聲響應,歡呼聲有如雷動。歷城在以前從來沒被任何一支響馬光顧過,周圍郡縣的很多富戶把家都搬了進去。如果今天能順利衝過眼前四個人組成的防線,攻入城內…….

    「也許晚飯時可以分到一塊肉吧!」衝在最前拍的小頭目微笑著跌倒,一支凌空飛來的羽箭射斷了他的喉嚨。沒來得及叫喊,血已經湧滿了他的嘴巴。腥腥甜甜的,帶著股子新鮮得肉味道。上一次聞到肉味是兩天前,大伙剛拿下長清縣後。再上一次,再上一次是兩年前吧,那時他替莊主大人收糧食回來,路上幸運地用石頭打中了一隻後腿受傷的兔子。兔皮拿去換了半斗米,兔子肉熬著鹹菜吃了十多天。那是他平生最幸福最安寧的日子,比死亡來臨時還安寧。

    「忽聞官軍至,提劍向前蕩。譬如遼東死,斬頭何所傷」歌聲突然變得悲壯慷慨,嘍囉們踏著同伴的血向前衝去。他們也許愚昧,粗魯,他們連如何握兵器都沒學會,但在這一刻,無人能否定他們中大多數人的勇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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