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被弟兄們用血染紅的山坡,裴長才的心裡不住地犯嘀咕。「這老石會不會坑我?他當初可是說張須陀中了郭方預的調虎離山之計,跑到淄水邊上去了!怎麼這會兒張須陀又趕了回來,麾下還帶著四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
張須陀的厲害,裴長才曾經親身體會過。那時候他還在知世郎王薄麾下做一個旅率,日子正過得開心。王薄號稱是南華老仙的嫡傳弟子,知道前一千年已經發生的和後五百年即將發生的所有事情。能算出誰這輩子能得到多少錢財,謀取多少富貴。他算出大隋官軍會在遼東兵敗,所以帶領一波弟兄造了反。他算準大伙的心思,所以編了一首歌,告訴所有人跟著他能夠吃香喝辣。他幾乎算準了所有事情,可他就是沒算到齊郡的張須陀是自己的剋星。聽說這齊郡地方富庶,他帶著弟兄們來撈一票。結果被張須陀從華山一直攆到岱山,又從岱山攆到黃河北岸的臨邑,連纏了三道皮索的快靴都跑丟了一隻兒。多虧了臨邑附近的蘆葦叢密,才於野鴨子窩底下揀到了一條性命。
那一次,裴長才在泥漿裡蹲了三天三夜,只餓得前胸貼了後脊樑骨,才壯著膽子爬上了岸。上了岸後,他聽說王薄又在召集舊部,推算出大伙跟著他將來一定能封侯拜將。裴長才這回長了個心眼兒,沒聽王某人的忽悠。自己收集了百十號殘兵,在東平郡的巨野澤邊上拉起了隊伍。
當山賊這行當,就跟街頭打群架差不多,誰心腸狠膽子大,誰手下的弟兄多,誰就能吃得開。裴長才利用他在王薄麾下學到了那些真諦和自己在街頭當混混的經驗,混得風聲水起,只半年多的時間,身邊的隊伍就由當初的一百多人發展到上萬號。
他這人做事機靈,喜歡在村寨之間轉悠。選好了目標後幹一票就走,如果對方識相,肯花錢免災,他也不會把人逼到砸鍋賣鐵的份上。因為秉承著和氣生財的原則,所以他的隊伍一直沒受過什麼挫折。反而在綠林道上名聲甚好,當得起義賊這個美稱。
本來齊郡這塊骨頭,裴長才是說什麼也不願意啃的,但他耐不住石子河的攛掇。那石子河是有大抱負的人,他認為放眼河南諸郡,大小山寨有百十來個,像目前這樣各自為戰下去,誰都成不了什麼氣候。這兩年朝廷忙著打高句麗人,一直沒騰出手來收拾地方,大伙還能活得逍遙自在。如果朝廷哪天不打高句麗了,把主要目標對準各路英豪,則大伙就都成了秋後的螞蚱,誰也蹦達不了太長時間。
如果不想被朝廷逐一剿滅,大伙就只能聯合起來共圖富貴。但合兵一處有個關鍵問題難以解決,那就是誰來當這個大首領。本來知世郎王薄是個不錯的人選,不過隨著他縷戰縷敗,那套打卦算命的說辭已經吃不開了。所以,石子河以為,在朝廷開始把目光從遼東收回來之前,誰闖出來的名聲最大,誰就能取代王薄成為河南諸郡綠林的總瓢把子。而增長名氣的最方便手段就是找一個比任何人名氣都大的人來對付,一旦成功地在此人身上撈到便宜,哪怕是一場微不足道的小勝,也足以讓其他好漢們心服口服。
找遍河南諸郡,名氣最大的人就是張須陀。一年多來,已經有數十條有名有姓的好漢壞在此人手上。正面打敗張須陀,大伙誰都沒那個本事。但趁其不備從身後捅他一刀,卻不是什麼難題。
所以,石子河大老遠地跑到巨野澤,與裴長才合兵共謀大業。他的計劃是帶領兵馬在齊郡、魯郡和濟北郡交界處轉圈。一得到張須陀離開歷城的消息,眾好漢立刻發兵抄了他的老巢。張須陀官拜齊郡丞,如果他把齊郡的治所歷城丟了,不用綠林好漢們動手,大隋朝的文武百官們也饒不了他。
為了實現這個目標,石子河以十頭牛,三十個年青漂亮的女人和五十吊銅錢的代價請來了北海郡的好漢郭方預,由他出兵將張須陀從歷城引開。然後,石、裴兩位好漢帶著麾下弟兄趁著張須陀不在,直撲歷城。走到半路上,大伙還順手做了一票買賣,把濟北郡和齊郡交界處的長清縣洗劫一空,為兩支隊伍籌集了充足的軍糧。
誰料就比原計劃多耽誤了一天時間,居然被張須陀趕回來了。眼下,此人就堵在歷城西側五里不到的放鶴嶺上的放鶴亭內。要說那放鶴嶺也沒多大,弟兄們繞嶺而過,頂多浪費一個時辰。可那張須陀是誰啊,沒點埋伏和後招,他敢以四個人迎戰兩萬大軍?
從戰鬥一開始,裴長才就覺得這裡邊有貓膩。他特地多長了個心眼,派自己的大兒子裴光帶著斥候搜索側後。事實果然不出其所料,斥候才派出去沒多長時間,一名比張須陀還狠的悍將就從大伙背後殺了過來。好在此人沒帶著任何兵馬,否則放鶴嶺下這兩萬弟兄非讓人包了餃子不可。
從那名騎著黑馬,拎著黑刀的壯漢透陣而過時起,裴長才就想撤兵。善戰者不打沒把握的仗,誰能保證那名黑大個不是個送信的,跟在他的戰馬後,還有大股的官軍隨時會殺過來。但他這個想法被石子河硬壓了下去。石子河認為張須陀可能在虛張聲勢,如果二人這次來大張旗鼓地來了,不試探一下對方實力就走,消息傳出去後肯定會被三山五嶽的豪傑們當作笑柄。
「呸!你是捨不得那三十個女人和五十弔錢!」裴長才翻著眼皮嚷嚷。氣歸氣,他到底拗不過石子河,只得跟對方約定,雙方輪班派人前去試探。每波人數不超過三百,一旦發現敵軍有埋伏,立刻撤兵。
這個計策非常公平,石子河不但沒意見,還主動派自己麾下的灰衫軍打頭陣。裴長才見對方行事仗義,也暫時打消了退兵的念頭。可三輪試探過後,他發現自己又吃了大虧。張須陀和他手下的將領欺負人,遇到石子河的灰衫軍上前,通常是驅散了事。而輪到他的白帶軍出頭,則毫不留情地痛下殺手。
前三輪試探,石子河麾下總計損失了不到四十名弟兄。而他的白帶兵卻被那個天殺的羅士信和獨孤林二人用長槊捅死捅傷了七十多個。凡是從羅士信槊下逃生的人,沒一個願意再向前衝。其他人的情緒也受到敗回來的人感染,任裴長才把衝鋒一次的賞錢由六個白錢提高到十個肉好,都調動不起弟兄們的士氣來。
石子河認為,對方五個人即便是鐵打的,也有殺人殺累的時候。如果那時伏兵還不出現,則意味著前方根本沒有埋伏存在。所以,不顧裴長才反對,他很快又組織了第四輪攻擊。
「左右他們看你老石的人順眼!」裴長才小聲哼哼。到了這個時候,他非常懷疑石子河與官府有勾結,否則,為什麼張須陀這麼快就從淄水旁邊趕回到歷城,誰給他通風報信?那郭方預也是一方大豪,麾下弟兄少說也有七千多。如果他認真與跟張須陀糾纏,會這麼快就被擊敗麼?還有,石子河的人每次進攻都像演戲,幾乎走得是同一個路數。先磨磨蹭蹭沿土坡向上爬,爬著爬著旗子就被人射倒了。然後那名使長槊的隋將打左邊,使黑刀的隋將打右邊,雙方就像約定好了般,還沒怎麼交手,戰鬥就輕鬆的結束。
越看,裴長才發現自己的懷疑越有道理。眼瞅著,石子河的人又敗了下來。這次他們損失的人更少,除了掌旗的小卒和帶隊的頭目外,其他的人幾乎毫髮無傷。而那兩名隋將,一個黃臉黑鬚,和一個黑臉絡腮鬍子的,居然也不認真追殺。轟鴨子般尾隨著潰兵轟了幾步,然後就大搖大擺走回了涼亭。
「爹,這事情不對勁兒。你看那些官兵,怎麼只殺咱們的人?」裴子才的二兒子裴干湊上前,小聲提醒。他的看法與自己的父親極其相似,如果是白帶軍的攻擊行動失敗,對方可沒那麼好心腸。羅士信幾乎是追著潰兵屁股攆,直到快衝進大軍本陣了,才戀戀不捨地把戰馬兜回去。
「是不對勁兒,我覺著石當家在玩驅虎吞狼!」裴長才的三兒子裴淨讀過幾天書,見解最為透徹。
「別多嘴,叫咱們的弟兄也悠著點兒。如果攻不上去,別戀戰!」裴長才四下看了看,以極低的聲音吩咐。
有了大當家這句話,嘍囉們哪還肯真玩命。羅士信的坐騎剛從山坡上衝下來,白帶軍的弟兄已經在小頭目的率領下集體轉身向後。只有兩個逃得太慌張,半路摔了跟頭的被羅士信追上戳死,其他人成功完成使命。
「小娘養的賊娃子們,就這點本事麼?」羅士信殺得不過癮,用長槊挑著個人腦袋,在半山腰間呼喝挑戰。獨孤林則平端著騎弓,狼牙箭架在弓臂上,對著山腳下的人群瞄。今天這仗打得痛快,比以往任何一戰都過癮。唯一令人覺得不滿足的是,居然有人的射藝還在自己之上。
「李郎將出手時幾乎不用瞄!」獨孤林心裡計算著和李旭在射藝上的差距。今後自己得加倍努力了,獨孤家的人,可不能被一個無名小子比了下去。
他隨便射倒了山腳下的一名倒霉蛋,然後回頭看向涼亭。下一場惡鬥輪到該秦叔寶和李仲堅,有他兩個人在,自己可以放心地到涼亭中喘口氣兒。
「郡兵怎麼還沒到,長時間下去,我怕流寇們會狗急跳牆!」放鶴亭內,秦叔寶一邊整理戰馬的鞍絡,一邊低聲向主將提醒。大伙已經出城一個多時辰,在這段時間內,家住在城裡和城周圍的郡兵們應該得到消息,集結完畢。太守裴操之是個精明人,他應該知道憑著四個人的力量根本擋不住兩萬敵軍。
「老裴,你的人怎能不戰而逃?」土丘下,石子河也是滿臉狐疑。「沒等交手就向回退,這不是丟咱們河南好漢的臉面麼?」
「我覺得這裡邊肯定有詐!」裴長才心虛,不敢直接回答石子河的問話,顧左右而言他。「咱們還是撤吧,張須陀是個精細人兒,他怎麼可能會如此冒險!」
為了讓自己的論斷更有說服力,裴長才指指涼亭中的幾個人。「你看,張須陀一直在和那名黑臉漢子嘀嘀咕咕。看,那個大個騎黃膘馬的,他怎麼轉了身,牽著戰馬下山去了!」
裴長才指的是秦叔寶,對方正牽著坐騎向土丘另一側走。看樣子不慌不忙,好像一個人在遊山玩水。這更堅定了他認為眼前是個陷阱的判斷,「咱做買賣講就的是見好就收,反正已經打下了長清縣,咱們這票夠本了!」
石子河沒理睬裴長才的話,他的目光也轉向了秦叔寶。此人要去做什麼?難道涼亭附近真有埋伏麼?他一遍一遍推翻自己的判斷,又一次一次屈服於來自內心深處的誘惑。「如果我不顧一切殺上去呢?」忽然間,石子河心中湧起了一個瘋狂而大膽的想法。「擊殺張須陀給弟兄們報仇,以老賊首級號令天下…….」
彷彿感覺到了山腳下那瘋狂的目光,張須陀突然動了一下。緊接著,他快速走了兩步,追上秦叔寶。
「你對太守大人說,唐公李淵的侄兒,陛下最寵愛的將領李旭李仲堅已經到了,就在我身邊。還有,上柱國獨孤楷將軍的族弟獨孤林也不肯單獨退回城內!」張須陀向山下看了看,以只有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音叮囑。
注1:文中華山為山東的華山,在歷城邊上。不是陝西華山。
注2:史書記載,此戰初始,張須陀來不及召集兵馬,只帶了四個人出戰。後郡兵趕到,擊潰敵軍。非酒徒隨意杜撰。另外,有讀者認為隋唐時無馬鐙,據相關史料,中國的馬鐙最晚出現時間不晚於東漢。魏晉時期的壁畫中已經有騎兵和馬鐙側面圖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