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李旭去了中軍大帳,張秀、慕容羅、李安遠等人就開始忐忑不安的議論起來。以目前雄武營的戰鬥力,攻擊遼東城無異是上前去送死。可如果郎將大人真的帶著皇命而回,大伙無論如何也不能抗旨不是?
「真***倒霉,咱們驍果營果然都是些沒娘的孩子!」督尉李安遠悻悻地咒罵。「六十萬大軍攻城都沒奈何人家分毫,那幫腦滿腸肥的大人們不想個聰明點的招術,就知道拿人命往裡填!前六營驍果的戰績在那明擺著,咱們上去還不一樣白給!」
「也不一定,說不好敵軍已經是強弩之末了,咱們這一衝啊,剛好立了入城首功!」張秀看了一眼遠處再次被血染紅的魚梁大道,眼中帶上了幾分勝利的憧憬。他生來就是個樂天派,死不到臨頭不知道犯愁是什麼滋味。遠處城牆上高句麗人搭起的箭樓就像墳塋一樣林立,可他卻能選擇性地視而不見。
「也是,都這麼多天了,按道理高句麗人的箭支和石塊也消耗得差不多了!」長史趙子銘在旁邊附和。雖然知道這是一廂情願得想法,但作為心腹謀士,他不能帶頭動搖軍心。
「當然不用你們兩個去第一個攻城!」校尉李孟嘗狠狠地給了張秀一記白眼。他原本是護糧軍中的旅率,被旭子軟磨硬泡拉到了驍果營。官職的確是升了,可一條小命也等於賣給了旭子。
「還是想想怎麼樣才少死人吧!」李旭一手提拔起來的別將慕容羅看了大夥一眼,說道。如果雄武驍果營奉命攻城,第一波帶隊衝鋒的任務肯定要落在他的頭上。軍中混了小半輩子才混到這個位置,他可不想立刻就讓家人領朝廷的撫恤。
聲東擊西,引水灌城,圍三缺一,誘敵出戰,傳說中的經典戰例被大伙羅列了一大堆。卻沒一個有實施的可能。正當眾將佐唉聲歎氣,抱怨命運不濟的時候,有人突然發現郎將大人回來了。
「傳令,雄武營全體撤離,回營休息,今晚出發前往馬砦水!」跳下馬背,李旭大聲命令。
「什麼,去馬砦水!」眾人喜出望外。不用去強攻遼東城了,大伙的腦袋就又多保住了幾天。
「將軍,是光咱們一個營去,還是有其他弟兄?」趙子銘身為軍中長史,自然要擔負起替主將謀劃的重任。此刻心中雖然歡喜,嘴巴上還是很謹慎地追問。
「就咱們一個營去,一會有人會通知大伙去領馬。記住,通知弟兄們,能領多少領多少,咱們路上全靠它了!」李旭盡量讓自己的表情保持沉靜,「如果有不會騎馬的弟兄,就留做後隊,由慕容將軍帶領著緩緩追趕大隊人馬!」
此行好像不那麼容易?幾個將佐看著旭子的表情,有些尷尬地想。除了慕容羅外,他們都沒什麼實戰經驗。印象中現在從遼水到馬砦水一路暢通無阻,高句麗人都嚇得縮在城裡,烏龜一樣不敢出頭。
「難道還有人膽敢阻擋大軍前進麼?」長史趙子銘試探著問。
「去的時候沒有!」李旭歎息著點頭。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告訴大伙這次任務的實情。是用善意的謊言來維繫軍心?還是用完成任務後的封賞來激勵士氣?如何調度兵馬?如何保證弟兄們平安返回?眼前有千頭萬緒,卻一籌莫展。
「如果大眼在就好了!」迷茫中,旭子再次想起了徐茂功。但此時擺在他面前的,卻是無數雙包含著期待和信任的眼睛。剎那間,他感覺到了肩頭上傳來的沉重。
如果徐大眼在,他會如何安排?如果換做自己是劉弘基,會怎樣處理這種情況?如果是薛世雄呢,麥老將軍呢?李旭心裡慢慢想著,慢慢將一個個命令傳了下去。
李孟嘗去挑選弓馬最嫻熟的人擔任斥候,趙子銘帶著文職去籌備軍糧、物資。慕容羅去籌建後軍,收容掉隊士卒,李安遠帶領一夥人盤點現有坐騎數量,並準備跟隨新來監軍大人去領取戰馬……硬著頭皮,李旭將一項項任務細化,分派。這是他第一次作為主將領軍,他本能地想做到最好。
在李旭回到自己的軍營一個時辰之後,宇文監軍正式上任。作為宇文世家的子弟,他果然不負眾望,伸手就從掌管軍需的裴靜大人那裡要來了一萬五千匹上等戰馬。此外,看在宇文述大將軍的面子上,裴靜大人還提供了五千副騎兵專用的輕甲,一千多枝長槊給雄武驍果營,算作對此番救援行動的。
「不知道這些戰馬,可能滿足郎將大人的需求?」宇文士及坐在主將位置上後,得意洋洋地詢問。
「當然夠,宇文大人好手段!」李旭微笑著稱讚。
「想做一些事情,你就必須要達到一定位置!」宇文士及聳聳肩膀,又開始例行的說服教育。
李旭笑了笑,轉身出帳去檢查將士們的準備情況。對付宇文士及,他能找到的最好辦法就是保持沉默。反正這次是救援對方的老爹,他不怕對方不肯盡心。
軍營裡人喊馬嘶,早已經亂成了一團。不必去強攻遼東城的消息令所有人都很興奮,雖然明天面臨的危險也許比眼前還大。傳令兵快速在軍營中打馬飛奔,將各級將領們的命令送到每個角落。家境普通的驍果高興地牽著新領到手的戰馬,躍躍欲試地想跳上馬背。那些自帶了好馬前來投軍的,則笑罵著在旁邊指點,彷彿自己已經被提升做了騎術教頭,門生弟子滿軍。有人得意洋洋地將剛發的騎兵輕甲套在肩上,來回走動著炫耀自己的好身板。有人則眼巴巴地看著軍官們領到手的長槊,恨不得衝上前去搶過來耍一耍……「我要盡量帶他們回來!」旭子邊走邊想。六月的陽光很毒,曬得他額頭和鼻樑骨有些麻辣辣地痛,他卻不肯躲到樹蔭下去,而是挺直身軀,慢慢在軍中巡視。
「將軍大人!」有士兵看見了年青的郎將,主動上前施禮。
「免禮,大伙抓緊時間準備。騎術不精或體力欠佳的,主動向自己的隊正提出來!」李旭回了一禮,微笑著叮囑。這樣做算不算成熟,算不算沉穩?他不太把握。但他逼著自己表現得像一名值得依賴的將軍。
「將軍大人好氣魄!」斜後方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讓李旭不得不停止蹩腳的表演。是李建成,旭子聽出了話中那玩笑的味道,轉過身,看見了幾張熟悉的臉。
劉弘基、李建成、李世民和武士擭幾個人顯然是自懷遠鎮匆忙趕來的,每個人都跑得滿身塵土。黑色泥汗在他們的臉上畫出了無數道條紋,遠遠看上去就像剛從地獄裡跑出來的小鬼兒。但那泥漿下的笑容令人很溫暖,李旭大踏步迎上去,與幾個朋友一一見禮。
「沒想到陛下這麼快就讓你單獨領軍出征!」在劉弘基的話語中,擔心的意味遠遠多於羨慕,「盡量小心些,沿途好幾個城市都沒被大軍攻下!」
「我盡量!」李旭微笑著點頭,不認為劉弘基的話是對自己能力的輕視。雖然眼下二人的關係已經慢慢開始疏遠,但在內心深處,他依然把劉弘基當作一個老成持重的兄長。
「能虛晃一槍的時候就別硬拚,你麾下的驍果雖然個個看起來五大三粗的,戰鬥力卻未必比得上咱們護糧軍中的老兵!」武士擭向前湊了湊,建議。
「謝謝!」李旭低聲答應,目光掃過武士擭的上半身,發現對方胸甲、頭盔和護肩上依舊掛得是旅率的標誌。「進我帳中坐坐,我這就讓親兵給你們去打洗臉水!」他上前一步拉住李建成的馬韁繩,「離出發還有一段時間,大伙剛好給我提點建議!」
「不用洗了,天太熱,再說,一會趕回去時還得弄髒!」李建成搖搖頭,四下看了看,發現李旭的親兵和麾下士卒都知趣地躲到了遠處,低聲說道:「能早出發一刻就早出發一刻,早去早回。回來時盡量別斷後,這次任務沒那麼輕鬆,要輕鬆的話也不會留給你!」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李旭壓低了聲音追問。上午在中軍大帳,眾文武說議論了半天,卻沒一個人告訴他大軍要撤離遼東的具體原因。而他跟宇文士及又談不來,剛才居然忘了從這位駙馬監軍口中探詢內幕消息。
「你送我們出營,咱們邊走邊說!」劉弘基和李世民等人陸續跳下馬背,把李旭夾在了中間。
李旭向後揮了揮手,示意親兵們不必跟過來。然後轉過身,一把抓住了李世民的上臂,「二公子又結實了不少,最近看樣子練武沒少吃苦!」
「不跟你對煉,索然無味!」李世民搖頭歎氣,硬裝出一幅少年老成的模樣。
五個人嘻嘻哈哈地走出了營門,繞著***遠離皇帝陛下的中軍。大約走出了二里左右,看看周圍已經沒有什麼陌生面孔在晃動,李建成停住腳步,以極低的聲音透漏:「禮部尚書楊玄感大人造反了,就在本月初三發生的事兒。如今,梨陽、東都到這裡的消息已經被隔斷,誰也不知道叛軍下一步準備做何打算!」
「啊!」李旭感到自己的腦袋嗡地一下,眼前瞬間浮起楊老夫子的面孔。如果楊玄感將夫子召去是為了輔佐他造反,以夫子的為人,肯定要盡心替故主之子效力。只是此刻傾國之兵幾乎都集中在遼東,楊玄感即便造反,又有幾分成功的把握?
「李密也在楊玄感麾下,此人甚有才名,行事陰狠毒辣。如果那廝給楊玄感出主意,肯定建議他北上攻打涿郡,斷掉大軍的退路!」劉弘基四下看了看,小聲分析。「囤積在遼西的軍糧只夠大軍吃兩個月,所以你必須早些趕回來!」
「皇上答應在我回來之前,他繼續命人攻打遼東城的!」李旭衝口說道,話說完了,才意識到自己莽撞。答應自己的條件之時,陛下肯定已經知道軍糧不足的消息。他之所以毫不猶豫地保證,是為了讓自己安心地去接應宇文述老將軍。如果在預定時間內大軍無法返回,為了江山社稷,皇帝陛下也必須把人馬撤回長城內去。那時候,三十萬東征軍連同自己的驍果營就又成了棄子,想到這,李旭背上的冷汗淋漓而下。
「皇上有時候也得聽百官的諫言!」劉弘基知道李旭在想什麼,苦笑著開導他。「這消息本來不該告訴你,是唐公怕你吃虧……」
「謝謝唐公!」李旭沖眾人拱手。
「別這麼客氣!」李建成微笑著替父親還禮。「家父也要離開懷遠鎮了,皇上臨時授了他一個守捉使的職務,讓他出鎮弘化,調動西北兵馬以防各地流寇藉機生事!」
「替我恭喜唐公!」李旭又施了一個禮,非常高興地祝賀。守捉使是個權力很大的軍職,可以調動所在地附近各路地方兵馬。從皇上陛下的安排上來看,他對李家的懷疑已經慢慢減弱了。這樣下去,唐公一家的日子會越來越好過。
「家父說如果你將來需要,可隨時到弘化找他!」
「等從遼東回來,我會登門向世伯道賀!」李旭向大伙保證。「你們幾個也小心……」
「我們肯定比你安全!你小子,嗨!」劉弘基捶了李旭肩膀一拳,話語中不無遺憾。對於旭子的離開,他至今不能釋懷。
「我盡量不給唐公丟臉就是!」李旭笑了笑,把尷尬掩飾了過去。現在不是說這些遺憾之事的時候,他需要盡量多地瞭解中原的情況。楊夫子在叛軍手裡,徐大眼的家也距離梨陽不遠。「楊玄感手中哪裡來的兵?居然能威脅到東都安全?」
「什麼兵,都是運河上的船夫,還有護糧的民壯。大伙都說,如果去年那三十萬府兵都在……」武士擭猶豫了一下,習慣性地把剩下半句話吞回了肚子。
半句話的消息對李旭來說已經足夠了。如果去年那三十萬府兵不埋骨遼東,任何人都難撼動大隋的根基。可現在不同,皇上麾下的也是一群臨時徵募來的農夫,叛軍手裡也是。
如果自己是楊玄感,肯定也要將征遼大軍堵在長城外。前有叛軍,後有高句麗人,百萬大軍誰也甭想逃出生天!李旭覺得自己的心越來越涼,沉甸甸地直向下墜。猛然,他想起一個人,彷彿雨後看到了陽光般,欣慰寫了滿臉。
「羅藝將軍在涿州,皇上兩次東征,都沒將虎賁鐵騎帶出來!」他低聲叫道,彷彿發現了什麼驚天秘密。
那五千鐵騎可以說是整個大隋最精銳的部隊,有他們在,楊玄感未必敢北上。
「羅藝?」眾人同時楞了一下,臉上又同時迸發出驚喜。涿郡附近一馬平川,正是大隋具裝鐵騎發揮威力的好戰場。楊玄感手中儘是些未經訓練的農夫,如果帶著剛剛武裝起來的農夫去和大隋虎賁鐵騎硬碰,無論雙方人數相差多少,等待他的都將是頭破血流的下場。
「我會請唐公把你的分析轉奏給皇上!」劉弘基高興地保證。搖搖頭,他發現李旭在不知不覺中好像又長大了許多。
「有了這個條件,大軍就不必撤得那麼匆忙了!」李世民看著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旭子,滿臉欽佩。「你一定要平安回來,我還要跟你討教騎射!」
「一定不負二公子所望!」李旭用力抱了抱世民的肩膀,笑著說道。
眾人同時大笑,心裡都感覺到了友情在流動。李建成,劉弘基、李世民、武士擭相繼跳上馬背,將馬頭撥轉到落日的方向。
「二妹本來也想過河來送你,但她臨時有事情,脫不開身!」李建成策馬兜巡著,低聲替人傳話。「她說祝你一路平安,早日載譽而回!」
說罷,他一抖韁繩,率先跑了出去。
「婉兒?」李旭彷彿在記憶中想起了這個名字般,喃喃地念叨。婉兒現在怎麼樣了,她要出嫁了麼?心中的感覺柔柔的,有一點點痛,更多的是錯過的遺憾。
「我忘了弟兄們給你捎的一件東西!」武士擭跟隨眾人跑出百餘步,又找了個借口將戰馬兜了回來。回頭看看無人跟著自己返回,他從戰馬上俯身,貼在李旭耳邊說道:「婉兒下個月完婚,柴家已經派人來接了。」
他抬起頭,看了看李旭那幅波瀾不驚的面孔,「婉兒托我帶一句話給你,她說,她從來沒生過你的氣!」
「我知道!替我祝賀她!」李旭裂開嘴巴,開心地笑了起來。直到武士擭跑出老遠,他的笑容還凝固在臉上。
斜陽下,少年人心如秋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