旭子出身寒微,在從軍之前見過的最大官員不過是衙門裡的幫閒。即便到了此時,在他眼中那些豪門世家都是像天上諸神般不可逾越的存在。但楊廣看向諸臣的角度卻是俯視,在他眼中,公侯勳貴也罷,草民小吏也好,都是他的子民,縱使有所不同,其中差別卻也不甚大。所以,此刻君臣兩人不可能心有靈犀,相反,一個越怕聽見什麼,另一個卻偏偏越想說什麼。
「你倒是有心,咳,可歎滿朝公卿……」楊廣當著無數文武的面兒連連搖頭。
「陛下,若無工部、兵部諸位大人齊心協力,單憑微臣一人,恐怕繪不出這麼詳細的遼東地圖!」李旭窘得脖子都變成了紫色,不待諸位大人開口請罪,率先說道。
「哦!」楊廣的眉毛高高地挑了起來。看看李旭紅得欲滴出血的臉,再看看左右身側一個個面無表情的文武大臣,片刻後,他終於理解了少年人的難處,「誰的功勞就是誰的,文武百官的功勞雖然比你大得多,卻都在別處,不在這幅地圖上面!」
歎了口氣,他又補充,「上次是朕對遼東局勢估計不夠,所以大伙才準備不足。朕之過,又何必委罪於人。你能在大敗之時揚我大隋國威,朕甚欣慰。今年又獻上了這份地圖,朕……」楊廣看看李旭,心中對眼前少年充滿了好感。他想再給賜少年人一個官職,轉念一想對方升任郎將至今還不到兩個月,如果再度破格提拔,諸臣之中肯定有人會諫止。笑了笑,說道:「朕再賜你百煉寶刀一口,助你在疆場上大戰神威,再為朕殺敵立功吧!」
「謝陛下隆恩!」李旭後退半步,躬身,拱手及眉,然後肅立。御賜寶刀未必有他的黑刀用著順手,也未必真有百煉之精,但無論換做誰也不會真的拿御賜寶刀去砍敵人腦袋。這東西在大隋軍中代表的是一種尊崇,代表著軍功被皇帝認可並記在了心裡。持有此刀的人,日後提升的機會遠遠高於其他同僚。
如果說李旭剛入軍帳時,眾人看向他的目光多數是輕蔑的話。此時,這些輕蔑的目光裡邊就增加了很多不同意味。有人開始盤算帳中這個少年人是否能被自己家族所用,有人亦開始考慮自己的地位是否即將面臨威脅。朝中的職位就那麼多,世間的豪門望族也不是固定不變的幾個,新的軍中權貴崛起,往往意味著擠占掉別人的利益。這是千古不變的定式,非人力所能改變。
沒有利益衝突的時候,所有人都可以做朋友。當有了利益衝突呢?是否要出手將那些可能長大的勢力掐死在萌芽狀態?
在眾人複雜的目光中,內廷侍衛捧來百煉刀。大隋皇帝陛下親手取了,掛在了李旭腰間。「努力做,朕看好你!」在李旭再度躬身拜謝的瞬間,楊廣一把搬住了他的肩頭,家中長者般慈祥地叮囑道。
「臣,末將赴湯蹈火,萬死不辭!」李旭聽見自己說話的聲調全變了。他無法壓抑住來自內心深處的激動。從前讀過的史書告訴他,做武將的最怕就是沒君王賞識,古往今來,不知道有多少豪傑在等待中埋沒一生。而老天對自己卻如此眷顧,在自己剛剛十七歲的時候,便遇到了一個慧眼識人的偉大帝王。
「朕期待你的回報!」楊廣笑了笑,低聲叮囑。目光離開旭子身體的瞬間,他的臉上突然滾過了一層浮雲,很快就淡去了,沒留下任何痕跡。「你的甲,好像很精良麼?」皇帝陛下微笑著問。
「是唐公贈給末將的賀禮!」李旭的心還在熱血裡邊浸泡著,毫無戒備地回答。
「好甲,如果朕所猜沒錯,這是用西域鑌鐵打造的甲葉,裡邊襯了犀牛皮吧?」楊廣臉上的笑容越來越濃,濃得像積了雨的雲彩。
「末將不知道,末將從來沒,沒買過鎧甲!」李旭低下頭看了看自己身上黑漆漆泛著藍光的甲葉,有些尷尬地回答。這副鎧甲是唐公李淵在酒宴後所賜,因為顏色和黑風很相配,所以李旭作戰時總喜歡穿在身上。今天宮廷侍衛突然來宣召,時間倉卒,他根本來不及去換袍服,所以只好穿著鎧甲來見駕。
聽了李旭的話,楊廣微微一愣,臉上的笑容立刻又化作了好奇。「沒買過鎧甲,難道你從軍前,沒自備戎裝麼?」
按大隋慣例,良家子弟從軍要自備戰馬和兵器。但很多富家自己往往會高價購一幅好甲在身邊,那東西軍中雖然統一配發,但質量未必有自己買的結實,穿起來也未必有自己買的合身。而李旭居然從來沒買過鎧甲,當年其家的窮困程度的確超出了皇帝陛下的想像。
「沒,沒備。末將,末將當初所有的錢都買馬了!」李旭非常尷尬地說道。他不能直說自己窮,否則等於指責皇帝陛下不愛惜百姓,讓即將上戰場的壯士連鎧甲都買不起。他更不能坦承自己當年為了逃避兵役跑到了塞外,否則欺君罪名落下來,自己長了多少腦袋都不夠砍。所以,他只好用買馬一詞來搪塞,沒撒過謊的臉紅得比作賊被抓住了手腕還鮮艷。
「朕倒忘了你去塞外販馬的事情!」楊廣恍然大悟般說道。
他們君臣二人喋喋不休,一半公務,一半私事地閒聊,文武百官就有些尷尬了。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明白最近煩悶不止的皇帝陛下怎麼心情一下子又好了起來。今日有人建議皇帝陛下召見李旭,是為了向他咨詢遼東地理情況。眼看著小半個時辰過去了,皇帝陛下的談興卻還沒轉到戰事上。
「朕聽人說你與唐公是同族?之前卻沒有過往來?」楊廣想了想,又問。
今天他的問話全是隨意而為,沒有任何條理可循,這可苦了李旭這初涉官場的新丁。每個問題都小心翼翼地思考,唯恐答錯。但每個問FEIKU題的答案卻總是不能讓所有人滿意。此刻再一次聽到皇帝陛下問及自己和李淵關係,李旭沉吟了一下,低聲回奏:「按輩分,唐公的確是末將的族叔。但當日末將投軍,卻是被劉弘基將軍引薦,沒想到能與自家族叔在懷遠鎮相認!」
這已經是旭子能想到的最好回答。經歷過上一次君前問答的事後總結,如今他已經知道楊廣不喜歡李淵的原因所在。通過剛才楊廣說話的口氣,他也能聽出來皇帝陛下問話中的期待意味,但唐公對他不薄,所以旭子實在無法順著皇帝陛下的心意,把自己和李淵一家完全分離開來。
這個答案,讓滿朝文武的臉上再次變色。無論喜歡不喜歡旭子,大伙心中未免同時叫了聲『可惜』。眼前少年也過於執拗,明知道一棵大樹將傾,卻還死抱著不肯鬆手。不過這樣也好,大伙今後倒犯不著費力去排擠他了。僅憑他今天的回答,短時間就不肯能再次得到陞遷的機會。
「朕知道,你畢竟姓李!」楊廣又笑了笑,心中未免有些意興闌珊。當然,他不能在臣子面前流露出自己的真實想法,轉身走向御案,邊走,邊低聲問道:「朕記得跟你說過,來遼東後要校閱你部兵馬。如今,雄武驍果營可堪一戰?」
「啟奏陛下,雄武驍果營願為陛下效死一戰!」李旭大聲回答,繞著***,把楊廣的問話迴避了過去。
雄武驍果營只訓練了不到兩個月,擺擺花架子糊弄人可以,真的拿出來攻城,結果不會比其他幾個驍果營好。但此時情況已經不容他再退縮,無論前面是萬丈深淵還是刀山火海,都不得不抱著腦袋向前衝。
忐忑之餘,旭子心中暗自盤算,到底要如何才能說服皇上多派幾支兵馬從其他位置佯攻,這樣自己這一路受到的抵抗也會小些,傷亡也不會那麼慘重。
「驍果們的戰鬥力,比起去年隨你去遼東的八百壯士,如何?」楊廣的思路卻如天外飛仙,讓李旭永遠跟不上其蹤影。
「啟稟陛下,去年前往遼東的護糧軍將士,皆受過一年左右訓練。」李旭偷偷的掃了一眼皇帝陛下的臉色,不知道這個答案是否讓皇帝陛下失望。
楊廣搖了搖頭,臉上的表情波瀾不驚。李旭的回答在他的預料之內,經過了一個多月的攻城戰,他已經清醒地認識到如今自己麾下的兵馬之戰鬥力遠遠不如去年那伙老兵。想想去年自己曾經校閱過的左武、左翊和左屯三衛精兵,想想已故的麥鐵杖老將軍和辛世雄大將軍,他心中不覺百味陳雜,歎了口氣,試探著問道:「如果朕命你領麾下將士再次前往馬砦水走一遭,你能去得麼?」
「有何不可!末將願意前往」李旭挺直身軀,大聲回答。他不知道皇帝陛下為什麼歎息,但就憑對方剛才親自給他繫上寶刀的情義,旭子也要有所回報。況且此時馬砦水東岸的敵軍幾乎被大隋兵馬蕩空了,除了路過幾個孤零零的城市時需要小心些外,沿途幾乎不會碰上其他任何阻攔。
文武官員們一下子熱鬧起來,陸續上前向楊廣進諫。說兵凶戰危,派一個聲名不顯的新銳擔當重任,不符合用兵之道者有之。請纓親帶大軍前去,只請李旭做嚮導者有之,就是沒人對李旭獨領一路兵馬的願望表示。
從眾人七嘴八舌的諫言中,旭子慢慢聽出了些端倪。不知道什麼原因,大隋兵馬打算撤離遼東了,但宇文述將軍所部近三十萬大軍已經準備渡過馬砦水,所以,眼下必須有人前去接應,保證東征大軍的後路和糧道不為高句麗人趁機遮斷。而目前,幾個赫赫有名的大將軍都出戰在外,朝廷派不出特別合適的領軍人選。並且對遼東地理情況,沒人比李旭和劉弘基二人最為熟悉。
「不知道是哪個瞎眼的『伯樂』推薦了我?」李旭皺著眉頭,四下張望。這不是什麼十全十美的好差事,去年自己去救人,結果衛文升將軍燒了浮橋,讓三千多名殺破重圍的弟兄死在大隋家門口。這次自己再去救援,說不定等大軍來到遼河邊,盼望著的浮橋又被人拆毀了。所以,他也急著不爭這個功勞,站在原地靜靜地等待大伙討論出結果。
「好了,好了,朕知道大伙的諫言都是為了國家!」楊廣的手臂向下壓了壓,制止了眾人的議論,目光轉向李旭,繼續問道:「既然眾驍果訓練不足,為何你還願意去遼東建功?難道,你不怕完不成任務被朕降罪麼?」
「還是讓我去?」李旭楞了一下,心中有些被人看中的欣喜,也湧起了幾分對未來的擔憂。看了看楊廣那期待的目光,他略做沉吟後,朗聲回答:「陛下問驍果訓練情況,臣自然要實話實說。可沿途幾個孤城中的高句麗人不知道我軍實情,他們已經被宇文述老將軍打落了膽子,怎敢再出城犯我大隋軍威!」
這個答案卻是在座很多文武沒想到的,眾人的目光一下子銳利起來,其中不乏讚賞。
「你還要再多兵馬麼?」楊廣點點頭,微笑著追問。本來,他今天宣召李旭的目的只是詢問遼東地理情況,但見到少年人舉止憨厚中帶著沉穩,突然臨時起意想把帶領援軍的任務交給他。可以說,眼前這個少年人除了念念不忘唐公恩德這一項不令他滿意外,其他各方面表現出來的鋒芒氣度,都讓他非常讚賞。
年少怎麼了,朕當年第一次領兵時也不過十六歲。出身寒微怎麼了,麥老將軍,羅藝將軍都出身寒微,但他們兩個比任何人都英勇。對朝中文武略感失望的楊廣不想再聽百官們那些陳詞濫調,大隋朝需要注入些新鮮血液,否則上上下下會永遠這麼死氣沉沉。
李旭知道自己肯定逃不掉了,同樣是去冒險,與其給別人做嚮導,還不如自己帶兵來得自在。仔細想了想,回答:「既然是去接應宇文述老將軍撤兵,人多了反而輜重補給困難。末將只希望陛下答應末將兩件事,末將必不負聖上所托!」
「說,朕盡力做到,讓你無後顧之憂!」楊廣的臉色陰了陰,鄭重許諾。去年下令燒燬浮橋的正是他這個皇帝陛下,如果李旭提出在他回來之前不要燒燬浮橋,豈不是讓自己太失顏面!
「末將謝陛下恩典。」李旭再次施禮,「第一,末將請陛下繼續派人攻打遼東城,不讓高句麗君臣感覺到我朝大軍有撤離之意!第二,末將希望陛下准許我放手施為,不為道義所羈絆!」李旭環視眾人,大聲說出了自己的請求。
不知不覺中,他身上的拘謹和畏縮感覺盡去,代之的是年青人身上那種勃勃的生機。
「第一條,朕准了。這第二條麼?卻是為何?」楊廣略做遲疑,追問。也許是因為想起了自己年青時的崢嶸歲月,也許是因為見慣了群臣的老成持重,需要新鮮感覺的緣故,他非常欣賞目前李旭身上散發出來的那種初生牛犢不怕虎的青澀與豪邁。
「末將去年曾經放火燒了沿途所有麥田!」李旭咬著牙回應。他又想起了死於遼河畔那群袍澤,既然要去馬砦水,不妨再狠狠報復高句麗人一次。「馬砦水南岸高句麗山多,平地少。糧食全靠北方供應。末將去年燒一次,今年再燒一次,明年開春,看這些人吃什麼!」
「好狠的年青人!」諫議大夫裴蘊驚詫地想。他與同僚平時殺人,往往都要找到一個道義上的理由。而這個年青人發起狠來,居然一點道義都不講。看著年青人咬牙切齒的模樣,他心頭猛然湧起了一陣惡寒。
如果他沒惹到自己,自己犯得著出手對付他麼?同一時刻,很多人開始猶豫。
「萬歲,此舉萬萬不可。此計一行,高句麗人必餓死無數。」內史侍郎虞世基出列啟奏。回頭掃了一眼李旭,大聲質問,「少年人,高句麗數十萬生靈何罪之有?你要下此辣手?」
「高句麗生靈無罪!」李旭躬了躬身體,非常禮貌地回答。「可去年我大隋被壘成佛塔與城牆的三十萬將士,也是生靈!」
他不想得罪虞世基這位朝廷裡數一數二的權臣,他也不想被文官和後世史學家們詬病。但無論是誰阻攔了他替袍澤報仇,他都會毫不猶豫地反擊。
必報此仇,這是當日逃離生天後,旭子在心裡對留下東岸的英魂們許下的承諾。
既為承諾,永生不會更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