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公李淵帶著建成、世民和一干親衛,目送十萬驍果渡過遼河。沒經過良好訓練的驍果們秩序很混亂,不停地有人從浮橋上被擠下水裡。每當這時,橋上的人總是發出哄堂大笑,一邊互相「問候」著彼此的父母親人,一邊扔下救命的繩索。水裡的人拉住繩子的一端,哭叫著回罵,南腔北調的聲音不絕於耳。
「兒戲,他們把戰爭當成了兒戲!」李淵憂心忡忡地想。他不認為十餘萬地痞無賴們到了遼東城下,就足以突破遼東城牆。六十萬大軍沒完成的任務,增加十萬人於事無補。攻不下遼東城的原因並非是兵力不足,而是因為如今的百萬大軍中幾乎儘是新丁。有經驗的老府兵都在去年的那場糊塗仗中葬送盡了,新兵們以前連血都沒見過,怎麼可能攻下一座堅城?
大隋朝以令人意想不到的速度衰敗了下去,如果說第一次征遼失敗是由於皇帝陛下任性胡鬧,朝中文官迂腐誤事的話,第二次久攻遼東城不下,正是對大隋此時軍力的真實寫照。每當想到這一點,李淵心裡總是覺得很失落。在他年青時代的大隋可不是今天這個模樣。當年的大隋可以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抵擋住突厥人二十萬大軍的狂攻,然後將那些來自草原的劫掠們殺得望風而逃。當年的大隋只用了四十幾萬人,就徹底掃平了南陳,金陵、岳州這些號稱固若金湯的城池無不席捲而下。但現在,這頭老虎卻失去了當年的牙齒和利爪,除了模樣還是頭老虎外,武力已經不足以拍死一頭野鹿。
大隋朝老了,他也老了。李淵的目光投向遠方,注視著最先過河,此時正在整理隊伍的一營人馬。隊伍中那襲黑色的鎧甲是他年青時從西域得來的,當年李淵曾穿著它追隨大將軍楊素北定大漠。如今,這身鎧甲對於發了福的身體而言已經太沉重,穿上它後,用不了多久臉上汗就會像雨一樣滾落下來。
河對岸,身穿黑色鎧甲,騎著黑色戰馬的旭子看起來非常扎眼。即便隔著一條遼河,李淵也能清楚地將他從人群中分辯出來。這個被唐公李淵白揀回來的同族晚輩像及了李淵當年的模樣。謙和的外表下隱藏著不甘、孤傲。「他還是一頭沒被人馴服的老虎!」李淵微笑著想,「總有一天他會明白這世界不像他想得那樣簡單!」
「仲堅的兵練得不錯!」唐公府第一謀士陳演壽湊上前來說道。雖然同樣是訓練不足,在亂糟糟的人流中,雄武驍果營那一萬多士兵卻依舊顯得鶴立雞群。專門為了應付皇帝校閱的針對性訓練很好地維繫了他們軍容,與同樣是由驍果組成的其他各營相比,雄武營更像正規軍,而其他各營的表現就像山賊流寇。
「如果再給他一年時間,說不定仲堅能訓練出一支真正可戰的精銳來!」李淵沒有回頭,目光依舊望著對岸。誰會第一個出手馴服這頭年幼的老虎,或成為幼虎爪下的犧牲呢,他不想知道。他有充足的把握保證,那些看不見的牢籠和枷鎖足夠讓旭子撞個頭破血流。哪一天旭子撞累了,倦了,自然會想起李家的溫暖來。那時候他再回頭,就會成為李家最得力的幹將。
「唐公的意思是說,驍果諸營的力量尚不足一戰?」陳演壽笑了笑,追問。
「六十萬大軍都不能攻下的城市,你以為去了一夥流寇就能解決麼?」李淵搖了搖頭,反問,撥轉馬頭緩緩向西。河畔上其他看熱鬧的李家親信見狀,趕緊策動戰馬跟了過來。
「不是說陛下已經壘土與城頭齊平了麼?」迷惑的問話出自李建成之口,他剛才將父親和陳夫子的對話一字不落地聽進了耳朵。雖然旭子已經脫離李家,建成還是希望他能夠做到別人無法完成的事。也許是為了面子,也許在內心深處,此刻他已經把旭子真正當成了朋友。
「如果破城指日可待,兵部就不會調驍果上前。第一個入城的將軍升三級,封萬戶,是萬歲親口許諾的。如果這果子很容易摘到,你會拿來給別人分麼?」李淵回頭看了看兒子,淡淡地回答。
「他那人忘恩負義,又言而無信,輪到誰立功也輪不到他!」李婉兒的話聽起來異常尖刻,自從李旭被任命為郎將那一天起,提到旭子,她就是這幅咬牙切齒的模樣。
「的確輪不到他,卻不是因為他的人品不好。這十營驍果,除了仲堅一個,其他哪個為首的郎將不是出於高門大戶之家?封妻蔭子的機會他們不可能讓給別人,不過,這樣也好,仲堅不用衝上城牆去送死!」李淵瞪了一眼女兒,低聲解釋道。
「爹認為遼東城短時間內很難被攻下?」李世民也趕了過來,追問。
「三十步寬的土壘,只能保證咱們的人衝上城頭。衝上城頭後,還得找馬道下城,斬關落鎖。地方越狹窄,人數的優勢就越顯不出來。相反,老兵數量和士兵個人戰鬥力卻成了關鍵…….」李淵沒有直接回答兒子的提問,而是用自己的戰爭經驗來分析眼前難題。
「不過,高句麗人也耗不了多久了。宇文述大人已經在馬砦水邊伐樹造橋,來護兒將軍的水師也已經揚帆出海!遼東城即使能守到冬天,平壤被咱們拿下來,高句麗人一樣要亡國!」李建成一廂情願地分析道。作為大隋朝子民,他總是希望自己的國家能百戰百勝。
「希望咱們這次東征能耗到冬天!」李淵苦笑著說道。建成是個好兄長,好朋友,卻缺乏做一個好家主的戰略眼光。這正是他最擔心的事情。亂世即將到來了,每個家族都可能有機會向上發展,同時也有消失的可能。百年之前,江南大地上,人們言必稱王謝,如今,誰還看得到王謝兩家的門窗在哪裡?
「禮部尚書楊玄感大人說運河的河道被淤泥堵塞,暫時發不得軍糧!」陳演壽不忍心看建成繼續令他父親失望,故意把一些看似雞毛蒜皮的雜務在這個時候重新提起。
「這個楊大人也是,怎麼不早早提疏通一下。大軍已經出發一個多月了,他又喊起河道淤積來?」李建成皺了皺眉頭,信口說道。猛然,他彷彿意識到了什麼,目光掃向陳演壽,卻看到陳演壽的目光正向自己看過來,裡面充滿了鼓勵。
「那,那咱們怎麼辦?」李建成目瞪口呆,半晌後,才期期艾艾地追問。他是長史,對遼西各地存糧的數量一清二楚。如果楊玄感造反,切斷糧道,不出兩個月,百萬征遼大軍就無糧可食!
「我們沒有任何證據來證明楊玄感意圖謀反!楊家兩代俱為上柱國,玄感又素得賢名。我們李家背不起一個「害賢」的名義,也不能胡亂向皇上進讒言!」李淵皺著鼻子,彷彿空氣中也充滿了苦澀的味道。
楊玄感是前上柱國楊素的兒子,相貌英偉,文武雙全,少年時即名滿天下。自從他繼承了楚國公的爵位後,門下賢者雲集,英才無數。連觀德王飛*庫*網之子楊恭道、名將韓擒虎之子韓世諤和少年即有才名,世襲蒲山郡公的李密都做了他的幕僚。此人當年曾隨宇文述一同西征吐谷渾,戰功卓著。轉任地方大吏後,察糾貪污,彈劾奸佞,也使得治下歌舞昇平。如果是這麼一個既會治國,又懂得兵略的人在後方造了反,大隋朝國運岌岌可危!
在東征之前,早有言官勸阻過皇帝陛下,請他不要將向前方督運軍糧的事情交給楊玄感。但楊家在朝中門生故舊無數,隨便一個人的擔保都比言官的捕風捉影之詞更能讓皇帝陛下信服。一番私下運作後,皇帝陛下不但不懷疑楊玄感的忠心,還賜了他不少金銀珠寶,以示安撫。
即使有確鑿證據,李淵也沒勇氣向皇帝陛下揭發。大隋皇帝陛下最不信任的人就是姓李的,一旦他的懷疑有誤,對李家就是滅門之禍。所以,眼下李淵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發軍書,一遍遍地催促禮部尚書楊大人盡早將囤積在中原的糧草運過來。
「陛下以傾國之兵孤懸遼東,懷遠諸郡所存軍糧不足一月。若糧草遲遲不致,大軍危矣!」當晚,李淵四日前以八百里加急送出的軍書,再一次遞到了楊玄感的手上。
「大軍不危,我又怎能成得了事!這個李叔德,真夠婆婆媽媽的!」楊玄感不屑地將軍書擲到了地上,心中對李淵充滿了輕蔑。
六月乙巳(初三),楊玄感反。天下震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