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園 第二卷 功名誤 第四章 國殤 (一 下)
    醉裡不身是客,當晚,素來以酒量著稱的旭居然喝過了頭,騎著馬背上勉強晃悠回軍營,向塌上一栽即人事不醒。待第二天他從南柯國周遊歸來,卻已是日上三桿,把上午的操練都給耽誤了。

    那張秀初入軍營,做事甚為小心。見李旭醒來,趕緊跑進帳篷替他弄水洗臉,李旭不敢在自己表兄面擺官架子,死活不依。張秀卻非常要盡親兵之責,不肯放手。二人拉扯了一番,好說歹說,張秀才放下了臉盆。沒等李旭把臉洗完乾淨,他卻又用托盤捧著一碗熱騰騰的米粥,一碟醬肉,一碟小菜,幾個精緻的點心回來,一邊替李旭在桌上擺餐具,一邊笑著說道:」秋房的校尉大人新熱過的呢,他們說您現在是校尉了,隨時都可以傳餐!「

    「嗯!」李旭胡亂答應了一聲,有些不適應自己的新身份,更不適應讓張秀來侍奉。無當年在縣學中張秀怎麼看不起自己,兩家畢竟是姑表至親。在李旭心中,這份親情雖然薄了些,卻總是在的。他一邊坐下吃飯,一邊尋思著如何於軍營給表哥安排個合適位置,免了這每天早晚的尷尬。又聽見張秀踢踢拖拖端了洗臉水出門,一邊向外走,一邊說道:「今兒早上唐公家的小姐來找過你,見你還睡著,在帳篷外等了一會就走了。我問她用不用把你叫醒了,她說不用!」

    「唐公家的小姐?」李旭手中半塊點心停在了嘴邊上,想了一下,才繞明白了張秀說得是李婉兒。想想自己平素與她一起練武打鬧,卻一直沒太在意對方唐公家小姐的身份,嘴巴裡不覺有些發乾。

    婉兒總喜歡往軍營裡跑,在我沒來懷遠鎮之前,她是不是這個樣子呢?李旭偷偷地問自己。這個問題他沒法找到答案,李家兄弟一個比一個精明,在他們面前說話稍不注意,就容易讓人想到更深層次裡去。

    問題是,李旭的打算卻未必有別人想像得那麼深遠。李婉兒跟自己有點投緣,這點明眼人一看就能看得出來。但這種投緣是不是喜歡,李旭有點兒不卻定。有過一次失敗經驗的他不敢輕易去猜測少女的心思,如今,感情對他來說就像擺在孤狼面前的火堆,一方面渴望其中的溫暖,另一方面卻不知道那團火焰是否會把自己燒得屍骨無存。

    「仲堅兄,我就知道你不會丟下我!」滿臉煙熏火燎的少女走在自己面前,盈盈一拜。

    「仲堅哥哥,你會保護我的,對吧!」滿頭大汗地少女張大渴望的眼睛追問。

    「盡吹牛,狼怎麼可能被人養大!」少女鼻子翹著,笑語盈盈。

    數個不同面孔的李婉兒自早餐的熱氣上冒了出來,圍在李旭面前盈盈起舞。每一張面孔,都是一份不同的記憶。只是這面孔總被一層紗隔著,令人無法看清楚目光裡到底蘊涵著是喜歡,還是單純的好奇與欣賞。

    「露水夫妻,這個詞真美。你們漢人就是會說話!」陶闊脫絲的身影煙一般地飄來,將記憶中不同面孔的李婉兒沖得七零八落。

    李旭搖了搖頭,輕輕歎了口氣。也許她只是喜歡和我練武吧,畢竟整個軍營只有我一個人和她年齡相類。在心中,他這樣告訴自己。

    「旭子,唐公是不是想招你做女婿?要不,他為啥對你這麼好!」倒光洗臉水的張秀走了回來,把頭擺在桌子上,仰視著李旭的眼睛,神經兮兮地問。

    「別亂說,想吃就坐下一起吃!」李旭抓起一塊點心,用力堵住表兄的嘴巴。「壟右李家世代公卿,不可能與一個小校結親!」

    話說完了,他自己的頭腦也立刻清醒。徐大眼曾經說過,中原的世家為了家族利益,做事情只會比w部更絕情。像他和陶闊脫絲那種情形,中原世家會毫不猶豫地將兩人拆散,根本不用找什麼理由。

    「可我聽人說,越是豪門小姐,越喜歡落魄才子!」張秀一邊大口吃著專供軍官的細點,一邊開始替李旭做白日夢,「況且你現在官升得這麼快,又新得了皇上的賞識!」

    「好了,照你這麼說,我是不是該寫首詩,送個絲結之類的表明心跡啊。除了落魄才子的待大戶小姐是真心的,其他公子王孫一定是虛情假意!我看你是茶館裡聽人說掌故聽多了,發了臆症,再不就是嫌我這裡輕鬆,想回運糧隊裡活動筋骨!」李旭重重地放下飯碗低

    聲呵斥道。

    張秀見表弟發了怒,趕緊用點心堵住了嘴巴。大口大口吃了一會兒後,又想起了一件事情,站起身來,對著己經準備出門的李旭票報:「有一個姓武的隊正也來看過校尉大人,留下了一個小包裹,然後就走了。校尉大人,要不要我替你拆開!」

    「在哪呢,我自己拆。我讓你別亂說話,不是跟你擺什麼官架子。本來沒什麼事情,萬一被閒人傳開了去,對我和唐公都不利!」李旭實在拿自己這個厚臉皮表哥沒辦法,笑了笑,低聲跟他解釋。

    「這個,我明白。這不是替你打算麼,不替主將謀劃,要我做親兵幹什麼!」張秀放下碗,起身走出營帳,一會兒,又拿了個小小的包裹進來。「跟你說的話,我保證不傳六耳!」說完,將包裹向李旭面前一放,看都不看,收拾了餐具走出門去。

    武士a留下的包裹是用葛布做的,表面上看去很平常。包裹上的繩結系得卻是個精緻的梅花扣,上邊還貼著張拜貼。如果包裹在途中被偷偷打開過,最後收到包裹的人可以明顯地看出打開的痕跡。

    「武兄倒是個細心人!」李旭笑著搖頭,用黑刀割斷繩結。包裹皮展開後,裡邊露出一個精緻的白玉如意。玉柄上,一個白鬍子老仙,正微笑著指點半空中的朝陽。指日高昇,這是剛剛做官的人都喜歡聽的賀辭。難為武士a精細,居然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能找到一份如此合適的賀禮。

    相比於李婉兒的心思,武士a的心思可謂一目瞭然。他出身與李旭差不多,家中都是商販。只是武家的生意稍稍大些,據說在并州凡是賣木器的,都與武家有關連。家境雖然富庶,武士在官場上卻沒什麼比較硬的靠山,所以他在護糧軍中只能做個伙長。後來因為跟劉弘基等人走得近,隨著李旭的陞遷而陞遷為隊正。如今李旭又升了一級成為了校尉,原來的旅率位置上則又出了空缺。作為一直跟在李旭身邊的「嫡系」,這個位置顯然應該是武士a的。

    「一個校尉摩下可以有三個旅率!」李旭依稀記得昨晚在回營的路上,劉弘基曾經跟自己念叨過相關話題。護糧軍因為表現突出,而如今的主將又變成了車騎將軍,所以被兵部下令擴充。有九百多新兵即將從其他部隊劃出來,交給劉弘基帶領。

    所以,李旭這個校尉手中如今擁有的旅率名額,己經不僅僅是他自己空出來的那一個。按劉弘基的意思,李旭所帶的那團人馬,除了原來的一旅騎兵,其他兩個旅皆以新兵補充,直接補為一個足額的騎兵團。

    武士的旅率位置肯定得給留著,即便他不送來這塊玉如意,李旭也要把原來那個騎兵旅交給他帶。這是軍營不成文的規矩,他雖然笨了點,還不至於笨到胡亂破壞規矩的地步。其他兩個旅率位置該安排誰呢?他想了又想,心裡邊秋收萬顆子成了團糟。

    思前想後,李旭知道自己處理這些事情實在不在行。自從離開草原後,幾乎所有事情都是劉弘基這位老大哥手把手教工的。所以,他乾脆不再想,整理好不作戰時穿的常服,逕直走到劉弘基的營帳外。

    劉弘基剛好沒出門,聽親兵稟報說李旭來找,趕緊笑著迎了出來。二人手拉著手入帳內,待親兵奉茶,退下後,高興地開始了今天的話題。

    「這身校尉常服不錯,比旅率那身看起來有精神,讓我猜猜,你遇到了為給事情了,對不對?」劉弘基放下茶碗,打量著李旭的衣服,笑呵呵地詢問。

    「當然瞞不過弘基兄!」李旭笑了笑,坦率地承認。「你也知道,我不太懂軍營裡的規矩。又沒有合適的人指點,只好跑來麻煩你。」

    「說罷,什麼事情?」劉弘基笑著應承,「如今唐公掌管三地糧草,沒時間管軍營裡的事情了。他吩咐過,如果有什麼難處,咱們兄弟兩個商量著辦!」

    「是旅率配置的事情,昨天弘基兄說給我三個缺額。而我不知道該怎麼安排。」李旭紅著臉,小聲回答。

    聽完李旭的話,劉弘基伸出大手,使勁搔了搔自己的後腦勺。自己之所以將李旭所部直接用新兵擴充而不調別的旅過來,就是為了讓這位好兄弟有機會攏住幾個人。將來無論戰場上還是官場上,大伙彼此之間好有個照應。只是他萬萬沒想到,這麼簡單的常識李旭居然不懂。

    「弘基兄,你知道的,我爛泥扶不上牆!」李旭見了劉弘基詫異的表情,心中更覺慚愧,低下頭,小心翼翼地嘟嚷.

    「也罷,你沒經歷過,自然不懂!是我疏忽了!」劉弘基笑著安慰了李旭一句。整理了整理思路,低聲向他指點道:「如果是在別的軍中遇到這種情況,通常你要安排兩個自己信任的人,留一個空額給頂頭上司!你這個校尉歸我直接管,頂頭上司就是我這個大哥,所以空額也不用留了,三個位置都安排你信得過的人即可!」

    「你這個團全是騎兵,編製比別人大。所以除了旅率外,還要有,司兵、司倉、司騎三名參軍,一名行軍錄事,都算朝廷正式編製,有傣祿可拿!」劉弘基頓了頓,又補充道。

    聽到這,李旭的頭更加大了。三個旅率的安排己經讓他絞盡腦汁,一下子又多出四個參軍來,讓他到哪裡去找?劉弘基見他為難的表情不似裝出來的,想了想,低聲指點道:「旅率可以安排武士a做一個,他跟了你那麼長時間,你陞遷了後他得不到提拔,別人看了也會說你這個人涼薄。其他兩個位置,一個給李良,畢竟他是唐公府上出來的,原來在你摩下也做過隊正。另一個你自己從平時與咱們交往多的人裡邊挑,要從隊正這一級往上拔。你只要看中了他,甭管他原來在哪個校尉摩下,我都可以直接調給你。不過你最好事先問問他本人的意思,反正讓他承你的情便是。行軍錄事你乾脆調秦子嬰,他性子孤僻些,心還是夠仔細,平級調動,沒人會說什麼閒話。至於其他三個參軍,你讓老王、老齊他們推薦好了,他們手下也有一幫子人,平時都是管糧草器械管熟了的,比你自己選要方便!」

    短短幾句話,劉弘基己經把一個騎兵團隊的全部脈絡替李旭勾勒了出來,不由得人不佩服他經驗老到。李旭連聲謝了,找紙筆將劉弘基的建議記下。二人又聊了幾句軍務,劉弘基低聲叮囑:「仲堅,你現在好歹也是六品校尉了,凡事要多留些心。官場不比疆場,誰強誰弱抬手就能看清楚。官場的事情向來複雜,一不小心做錯了事,就有可能毀了一輩子的前程.」

    「謝弘基兄指點!」李旭坐正身軀,抱拳向劉弘基行了個禮,鄭重說道。小半年來,在為人處事方面,劉弘基對他的指導頗多。有些客氣話李旭雖然嘴上不說,心中對劉大哥的感激還是很深的。

    「咱們不可能總在一個鍋裡吃飯,我也不可能總有機會指點你。況且我這點微末本事,都是吃虧吃出來的。你年紀輕,背後又沒人撐腰,將來遇到的事情可能會更多!遇事多想想,有時候把自己當成對方,也許會看得更清楚些!」劉弘基笑著搖頭,說道。

    這話聽起來就有些古怪了,好像兩個人馬上要分別一般。李旭驚詫地放下茶碗,大聲追問:「弘基兄何出此言,咱們好好地在一起當差,怎麼會分開呢。況且有你在一旁指點,我犯的錯也會少些!」

    「咱們兩個一見投緣,我把你帶到懷遠鎮來,就是想幫你謀一場富貴。官場上人情薄如白紙,像你這樣重義氣的人不多。我幫了你,也指望著將來自己在起起落落中有個照應!這

    一點小心思,到了今天,做哥哥的也不瞞你。」劉弘基的雙眼與李旭坦誠的目光相對,低聲回答。

    話雖然說得萬分爽直,二人彼此之間的感覺卻瞬間有了些生分的味道。琢磨了片刻,李學著劉弘基的樣子搔搔後腦勺,苦笑著說:「若無弘基兄幫忙,我現在還於草原上當逃兵呢。能做到今天這地步,全是弘基兄和唐公給的。你若有事情,不妨直接說出來。弘基兄也知道的,我這人不太會揣摩人心思!」「

    「我說這話不是要你承我的情。帶你到軍營來,就是想和你共謀富貴,但眼下又一場更大的富貴等著你,我卻不知道該不該讓你去接!」劉弘基點點頭,說道。

    「大富貴,弘基兄是說宇文士及昨天找我的事情麼?」李旭想了想,追問。能讓劉弘基說話吞吞吐吐的,只可能是這件事。昨日在酒桌上人多,自己也沒機會把事情來龍去脈解釋清楚。劉弘基作為李家世交晚輩,難免心裡會存些芥蒂。

    「對,宇文世家明顯是想拉攏你。他們是大隋第一名門,而唐公現在正值落魄!」劉弘基點頭,承認李旭猜得沒錯。

    「唐公對我有知遇之恩,況且,他一直拿我當子侄兒待!」李旭給了劉弘基一個堅定的笑容,坦誠地回答。不用任何人勸,他也不會去投靠宇文世家。至今所見的宇文家的人,沒一個給他留下好印象固然是其中一個原因。此外,在內心深處,李旭總感覺和唐公之間有一絲親情在。雖然宇文士及挑撥說,唐公李淵完全是為了利用自己。可宇文家的人挑明這一點,也未必懷著什麼善意。況且自己即便投靠到別人門下,依舊是被利用,同樣被人利用,還不留在這裡,至少護糧軍中還有幾個說得來的朋友。

    「你能這麼想,我就放心了。做官的學問,首要在做人。其實宇文家雖然得勢,但你去了不過是錦上添花式。總比不過跟在唐公麾下同共濟顯得實在,。只要把這段艱難時刻熬過去了,別人一輩子忘了不了你的情!

    「做官的學問,首要在做人!謝弘基兄指點,仲堅記住了!」李旭再次拱手,回答。

    二人相對而笑,心中卻不約而同地歎了口氣,話說開了,彼此之間的芥蒂不在。但誰都明白,原來那兄弟般的感情已隨風而去了。

    這一刻,劉弘基不知道自己得到了多些,還是失去的多些,李旭,亦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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