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漸漸轉冷,李旭的心也一天比一天變涼。在他心中,真正的官軍應該是羅將軍、步校尉那樣叱吒風雲的鐵血男兒,絕對不該是身邊這些混吃等死的傢伙。這些人非但沒有馬上取功名的雄心,甚至學一學怎麼握刀的心思都沒有。
但失望的心情並不影響他每天帶隊巡倉,也不影響他與上司和同僚們打成一片。劉弘基那天教導得好,如果你沒有力量改變現實,只能強迫自己去適應。懷遠鎮這裡雖然不理想,總好過了去別的行軍中做小雜兵。況且身邊這些同僚雖然懶了些,色了些,心腸卻都不壞。至少他們從來不做強買強賣,欺壓良善的勾當。
『行軍和虎賁鐵騎不一樣!』經過了近半個月的琢磨,並與王參軍等老油子請教,李旭終於弄明白了大隋軍制的概況。依照建國以來的傳統,全國兵馬分為禁軍、府軍、邊軍和行軍四大類。其中禁軍也稱內府,是二到五品官員的後代才能加入的地方。而府軍和邊軍是大隋的常備兵馬,加入後全家可以免除課役。至於行軍,則屬於朝廷對外大規模作戰才拉起來的臨時隊伍,通常由府軍老兵擔任隊正、火長一類軍官,普通士兵全是強征來的百姓,鎧甲、兵器和戰馬都需要臨時征來的士兵們自己準備。
此番東征,皇帝陛下一共徵召了一百三十萬人,以府軍為骨幹組建了十二個行軍,每軍人馬從五萬到三十萬不等。唐公李淵負責在懷遠鎮替所有兵馬準備糧草,不隸屬於任何行軍。皇帝陛下專門給了他一個從五品司庫督尉的職務,轄一千二百人,分為四個團十二個旅。能當上火長、隊正、旅率、校尉的,幾乎每個人身後都有各自的背景。
「實話實說,咱們這幫兄弟就是來混幾天日子,順便撈點功勞回去給父母長臉的。你別那麼看不開,整天沒個笑模樣。虎賁鐵騎是厲害,咱大隋傾國之力不過養活了五千來人。連皇上東征高麗這麼大的事兒都捨不得帶上,你算算有多嬌貴。老弟你在這是個隊正,到那裡去,估計連火長都沒的做,別想不開,干!」王參軍一邊安慰著李旭,一邊勸酒。他出身於淮南王家,世代簪纓的大戶。可惜投錯了胎,庶出。所以無法靠門蔭當官,只好到軍中先積累些功業。
「人生行樂須趁早,兄弟!功名自古馬上取,這話不假。但萬一失手,就成了幫對方取功名的那顆人頭。看開點兒,有唐公幫襯著,你還愁不發達麼?」說這話的是掌管刀甲、儀仗、厚衣、被褥的司倉參軍齊破凝,大伙都習慣稱他為老齊。年齡只有二十五歲,看上去卻好像三十開外。和劉弘基一樣,此人算個官宦之後,自幼被授了左勳侍的虛職。家中人丁不旺,沒有兄弟姐妹,為了不出征戰死,所以主動投到唐公麾下來替大軍管理倉庫。
「至,至少咱這不愁吃穿!傳遞家書也方便!」錄事參軍秦子嬰結結巴巴的插話。他是壟右秦家的獨苗,寫得一筆好字,所以被李淵安排在軍中做錄事。順帶著也幹些幫著低級軍官們寫寫家書,幫王元通,齊破凝這些無聊人物寫寫喝花酒時專門用的情詩等雜務。
「謝謝諸位兄長,我只是隨便問問而已。之所以提起虎賁鐵騎,是因為有個老朋友在那邊做校尉!」李旭舉起酒杯,狠狠地飲了一大口,說道。
傳遞家書方便,這好處他深有感觸。唐公體貼下屬,對某些假公濟私的行為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所以低級軍官的家書總是搭官府公文的便,由驛卒經官驛傳遞。如此一來,從懷遠鎮送信到上谷郡只需要兩、三天時間。而易縣是上谷郡治所,如今縣令對李家十分客氣。
縣令對李家客氣的原因是唐公親筆寫了一封信給郡守,告訴他李旭被自己以良家子的身份征辟。過去棄學從商的選擇,屬於軍中秘密公務。如今公務結束,身份也拜託郡守給改回來。郡守大人覺得事情奇怪,仔細問了唐公派來的送信人,才知道上谷李家與壟右李家居然是同宗,如今唐公已經認下了李旭這個世侄,特地留他在軍中歷練。
既然是唐公的世侄,那自然不可能是真正去經商。既然已經在軍中當了隊正,並可能繼續高昇,那自然不可能是逃兵。郡守和縣令都是幹吏,這麼點推理難不倒他們。所以不到半天時間,李旭的事情就統統得到圓滿解決。作為地方父母,縣令大人還親筆寫了品學兼優四字評語,交由下書人送給唐公,算做自己對本縣賢良的推薦。
得到兒子的消息後,李旭的父母也很快托人捎來了家書。對兒子突然離開蘇啜部以及馬上到手的兒媳不翼而飛的原因,兩個老人在信中沒有多問。只是告訴李旭,家中一切安好,兩次托人帶來的財物均以如數收到。長房大哥聽說李旭有了出息,特地邀請老李懋參與族中事務。這回,父親李懋不用再多交香火錢,而是像其他長房兄弟叔伯一樣,每年都可以從晚輩們交來的香火錢中分一份奉養。
「唐公於你有知遇之恩,你必傾力而報之。勿以家中父母為念,切切!」信的末尾,老父李懋再次重複。每當看到這幾個字,李旭就想起父母去年秋天在油燈下為自己準備行囊時的身影,一遍遍將包裹捆好,又一遍遍翻開,唯恐其中遺忘了什麼重要的東西…….
對於唐公的大恩,李旭早已銘刻於心。雖然他涉世未深,卻也知道唐公親筆書信對一個鄉野間的普通農家意味著什麼。如果沒有唐公那封信,縣令大人不會注意到自己的「才學」。如果不是聽說自己做了隊正,族中長房叔叔伯伯們也不會想起自己的父親李懋年齡已高,早應該享受晚輩奉養的事實來。
「頭二十年看父敬子,後二十年看子敬父!」李旭在初雪後的軍營裡巡視著,想著去年出塞時九叔的話。這些不經意間說出的,鄉願得掉渣的話都應驗了。即便是為了父親所受到的尊敬,他也要在這寒冷的軍營中繼續堅持下去。
但是,曾經把許多人生道理用最樸實語言教給他的九叔卻再沒了消息。李旭送出的第二封家書中曾專門問過父親,但父親的回信中卻對孫九隻字未提。
「估計是麻子叔沒把事情辦妥當!」李旭私下預測。他想找個機會跟建成說一說,看看唐公能不能過問一下孫九的事。結果,這個打算剛剛跟劉弘基提出來,就被對方一言否決了。
「你千萬別再提孫九,也別跟人說自己師從他學過射藝,估計他遇到大麻煩了!」劉弘基謹慎地關好門窗,鄭重叮囑。
「麻煩?」李旭驚詫地叫道。這件事本來就是地方官員仗勢欺人引起的,自己已經出錢打點,認錯,又托了人,難道孫九故鄉的官員們對他的恨就那般深麼?
「你個傻小子,沒看見當日你說起師承時,唐公和建成兄臉上的表情麼?」劉弘基氣得給李旭頭上來了一個爆鑿,低聲質問。
「唐公曾經關注過我的師承?」李旭狐疑地想。想了好一陣子後,他才醒起那是一個多月前,自己剛見到唐公的時候。當時對方問及自己跟誰學的射藝,自己說了三個人。唐公最後一口咬定自己的師父出自江南王家,彷彿生怕自己跟九叔扯上淵源般。
「記住了,你的授業恩師是無名老人,出身於江南王家。與孫安祖沒半點瓜葛!」劉弘基搬著李旭的肩膀,一字一頓地說道。「如果你不想毀了自己的前程,不想牽連家人,一定得這麼說。唐公世代為官,在朝中人脈極廣,能讓他皺眉的麻煩,肯定小不了!」
「嗯!」李旭點頭答應。對劉弘基為人處事的智慧,他非常折服。對方既然這樣教導,他沒有理由不領情。
數日後,在司庫參軍齊破凝口中,李旭聽到了一個謠言。幾個月前,長白山(山東章丘)人王薄不願意從軍,帶領一夥百姓起兵造反。義軍編了一首軍歌,流傳甚廣
「長白山前知世郎,純著紅羅綿背襠。長槊侵天半,輪刀耀日光。上山吃獐鹿,下山吃牛羊。忽聞官軍至,提刀向前蕩。譬如遼東死,斬頭何所傷……」
「這幫反賊,倒也過得快活!」齊破凝明顯喝多了,大逆不道地讚歎。
「這還不是絕的,幾個月前,清河有個姓孫的傢伙殺了縣令造反……」參軍王元通抱著個煮熟了的彘肩,邊啃邊說:「你們猜他給自己起的名號是什麼,嘿嘿……」王元通得意洋洋地看看大伙,彷彿揀了五百弔錢一樣高興,「猜不到吧,嘿嘿,摸,摸羊公!偷羊的國公!」
「摸羊公!」眾人轟地一聲大笑起來,口中的酒水噴得到處都是。
「唉,唉,笑,笑死我了。這,這反賊真夠逗的,笑,笑死我了!」錄事官秦子嬰趴在窗子邊上,邊笑邊捶酒樓的牆壁。
「摸羊公!」李旭偷偷地歎了口氣,走到秦子嬰身邊,伸手推開了窗子。
北風裹著雪花呼嘯而入,吹得他上下牙齒不住打顫。
「九叔沒有偷別人的羊」李旭默默地告訴自己,「絕對沒有!」。
注1:孫安祖,隋末清河人(河北故城)。大業七年,家鄉水災,乞免兵役。官府不許,捉其妻兒迫之。未己,妻兒皆餓死。安祖忿而殺官造反,自號摸羊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