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下午,李淵在府中備下家宴,為兩位遠道而來的世侄接風洗塵。劉弘基和李旭難卻主人家盛情,只好敬領了。賓主數人把酒言歡,說起這些年來的世事變幻,不勝感慨。
作為世襲的唐公,李淵妻妾子祠頗多,但眼下公務在身,他自然不能把所有家眷都帶到屯糧重地來,所以此時留在身邊的只有正妻竇氏和竇氏所親生的三男一女。其中幼子元吉不過十歲,還屬於繞膝撒賴階段。見到客來,立刻瘋了般要求入席同飲。李淵呵斥了幾回無果,只好笑著將他安排在下首。
竇氏夫人性子沉靜,伴在李淵身邊受了客人一禮,抿了半爵酒,便藉故退了下去。李淵待妻子離開,立刻命人傳營妓前來奏樂獻舞。這些營妓都是他為即將到來的各位將軍所備,才藝品貌皆稱不俗。眾人邊喝酒邊賞花,倒也興趣盎然。
酒至半酣,李淵問起劉弘基近況。劉弘基苦笑了一下,大聲回答道:「世伯有所不知,家父在任時未曾積累下什麼錢財。所以我與母親、兄弟只能靠故舊接濟勉強度日而已。這次接到朝廷軍書,沒錢置辦戰馬,只好走著去報道。結果誤了期,被地方官當逃兵捉了。多虧朋友幫忙打點才從大牢裡脫身……」
「這糊塗的狗官!」李淵氣得一拍桌子,大聲罵道。
在懷遠鎮諸多官吏中,他平素以脾氣好而著稱。突然發了無名火,登時把一干樂師營妓全嚇傻了,當即斷了曲子,停了廣袖,一個個楞在原地不知所措。
「沒你們的事情,都退下去吧,每人去領十個銅錢買酒!」李淵知道自己失態,揮了揮手,苦笑著命令。自從被皇帝從地方大吏調成無半點實權從員後,他就發現自己的脾氣越來越差。特別是喝了酒後,總是不由自主地想發洩一番。
眾樂師營妓們趕緊施禮稱謝,收起樂器,慌不急待地跑了出去。李淵望著眾人的背影搖了搖頭,側過身來向劉弘基說道:「你父親是個難得的清官,誰料好官難為。嗨!不過你也莫傷心,這個「人情」咱們早晚得還回去。明日一早去我給你補一個護庫旅帥的缺兒,再給你家中寫封信去證明身份。我倒要看看,哪個有膽子的把我李淵麾下的幹才當作逃兵!」
「多謝伯父照顧!」劉弘基趕緊站起來道謝。「這次我和仲堅自塞外得了一百匹好馬,打算獻於伯父軍中,也好為國家出力!」
「呵呵,你來得好,軍中此時正缺良駒。」李淵點點頭,苦笑著說道:「不過獻於軍中,不如獻於皇上,陛下最喜歡美人良馬!」
「但憑世伯安排!」劉弘基拱了拱手,回答。他現在有意博取功名,如果李淵出面打點,當然能收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想必仲堅賢侄與你一併到塞上為國販馬,也誤了應徵日期。不妨,藏一個也是藏,藏兩個也是藏,不如也到我麾下來,眼下有個護糧隊正的缺兒還空著!」李淵看看李旭,笑著承諾。
「隊正?」李旭只覺得腦袋嗡的一聲,眼前一片空白。他初涉塵世,根本分不清行軍司庫這種臨時編製和大隋虎賁鐵騎之間的差別。只覺得步校尉憑借多年戰功,才拼得了個六品校尉的官爵。而自己剛一投軍,已經混到了隊正職務,與校尉只差了兩級。一時間,歡喜得竟有些暈了頭,居然忘記了起身向唐公道謝。
這可是個非常失禮的行為,李建成和李婉兒登時變了臉色。李元吉性子最差,看看父兄,就想跳起來呵斥臨座那個無禮之徒,剛剛豎起眉毛,卻被李淵用眼神硬壓了回去。
長歎了口氣,李淵苦笑著說道:「賢侄莫嫌我給你安排的職位低,我雖然有著唐公的虛爵,眼下的實職卻只是一個行軍司庫。」說著,他豎起自己右手小指,晃動著自我解嘲:「芝麻綠豆大的小官兒,根本沒什麼實權的。不過你們所獻的戰馬交上去,皇上估計會再行頒賞…….」
「不,不是這樣的!」李旭趕緊站起來解釋。他想說自己剛才是一時暈了頭,這個理由又實在不宜宣之於口。正猶豫著怎麼安排詞句的時候,劉弘基笑著在一旁替他解了圍。
「世伯有所不知,仲堅現在遇到些麻煩事。怕給您招惹是非,所以才不敢接您給的差事!」說罷,劉弘基站起來,微笑著走到了李旭的身邊。
「什麼麻煩事,說來聽聽。我李淵長這麼大,還真沒遇到過什麼太大的麻煩!」李淵輕輕拍了拍自己面前的桌案,笑著追問。
「其實仲堅是受了我的拖累,他沒招惹任何人,卻被人硬安上了江洋大盜的罪名!」劉弘基微笑著,將自己帶人到阿史那營地縱火盜馬的經過娓娓道來。
他少年時家道中落,數年來人間冷暖見得多了,自然練就了一身為人處事的本事。知道剛才李旭的一時失態已經招惹了李府幾個兄弟的不快,因此盡量將如何縱火盜馬,如何與李旭相遇,如何結伴衝出重圍,如何聽了李旭的計策掉頭反擊,然後平安脫險的經過說得生動些。驚心動魄之處,勿求陡然生變,非但聽得李氏兄弟大呼精彩,忘記了剛才的不快,連李婉兒「孱弱」女流也跟著鼓起掌來。
「如此,最近邊境上通緝的李富梨,徐達嚴兩個江洋大盜,就是你們兩個了。怪不得先前你分文不名,出塞歸來立刻能弄到一百匹好馬!」李淵微笑把劉弘基的講述聽完,不動聲色地問道。
「不是,李富梨是晚輩,徐達嚴是晚輩的一個生死之交。不知道地方官為怎麼非但弄錯了名字,連晚輩的長相也畫得不對!」李旭見劉弘基把盜馬放火的責任一個人全攬了,趕緊出言替他分擔。
在他心目中,放火偷盜是滔天大罪。如果自己在中原犯了錯,被殺一百次也不冤了。雖然燒得是突厥人的營地,偷得是突厥人的馬,也不見得有何光彩可言。所以不待李淵再問,一五一十,將自己和徐茂功如何被阿史那卻禺硬請進營中,如何被逼著留在突厥當差,如何逼迫小吏潘占陽帶自己逃走,如何為了吸引突厥人注意力放火燒了馬廄的事情說了一遍。雖然沒有劉弘基的那種口才,卻也勝在實實在在,聽起來更有一番傳奇意味。
「那突厥人為什麼非拉你入營,你怎麼又叫了李富梨?」沒等眾人說話,李婉兒站起來追問。平素她最喜歡做些冒險刺激的事情,李旭說的故事又正和她的胃口。因此,不由自主想刨根問底。
李旭的臉又紅了紅,只好將自己去年出塞的緣由,以及在蘇啜部的經歷簡略講述了一遍。連帶著附離這個綽號的由來也解釋清楚,只是故意隱去了和陶闊脫絲之間的情事。
「小侄出塞前棄文從商,已經失去了良家子的身份。世伯如此提攜,怕是,怕是小侄沒資格承受!」末了,李旭又補充了一句。他涉世未深,還沒學會撒謊。明知道自己騙不過李淵這個老江湖,索性把全部底細都托了出來任由對方評判。
「不妨,明日你儘管去軍中應卯!」李淵擺擺手,笑著說道。他倒喜歡李旭這種坦誠的天性,想了想,轉頭向建成命令:「明日你以我的名義寫一封信給上谷郡守,告訴他仲堅受我之命為國出塞購買駿馬,才不得不隱身商呂。我雖然不在地方任職多年,這點薄面,想必郡守大人會給的!」
「多謝,多謝世伯!」李旭聽罷,再次拱手稱謝,心中感動無以復加。眼前這位貴為唐公的世伯的確仗義,非但一語幫自己遮掩了逃兵身份,居然連防止地方官員騷擾父母這一層都替自己想到了。只是自己身為通緝重犯,把行藏告知了地方,難免會惹來更多麻煩。
「舉手之勞而已,你別總是拱手。若想謝我,不如多飲幾杯!」李淵笑了笑,舉盞相勸。
喝酒向來是李旭最拿手的技藝,當下端起酒盞,連干了三大盞,每飲一盞,必說一個謝字。李淵被他憨厚的舉止逗得哈哈大笑,舉杯陪了一口,低聲叮囑:「你們安頓下來後,也要寫封信回家。咱們這支隊伍只管運糧,肯定不會與敵軍交鋒。所以讓家人儘管放心,保證不會有人傷一根寒毛!」
李旭和劉弘基大聲領命,再度舉盞向唐公致謝。待眾人的杯子都空了,劉弘基再度起身,低聲問道:「仲堅被通緝之事……」
「不妨,他們通緝的是李富梨和徐達嚴兩個妖怪,又不是李仲堅、徐茂功。那姓徐的小子且不管他,仲堅自從去年秋天被本督征辟,一直在契丹部行走,根本就沒去過突厥。有本公麾下幾十個士兵為證,相信沒有人會把他與江洋大盜混在一起!」李淵舉起酒杯,大笑著回答。
「如此,多謝世伯!」劉弘基亦笑,端起酒罈,自己給自己滿滿斟了一盞。
眾人皆笑,只有李旭這個木頭腦袋還不明白李淵有什麼手段把李附離和自己變成了不相關的兩個人。正猶豫著是否該向劉弘基問個究竟,卻又聽李淵爽朗的笑聲自主座上傳了過來。
「痛快,如果是本公在場,也要放他一把大火!阿史那卻禺這個小子,把連營扎得距離大隋這麼近,難道他以為滿朝諸公的眼睛都是喘氣用的,看不出他的狼子野心麼?」
李旭看了看劉弘基,二人都在對方臉上看到了震驚的表情。二人當時只管放火偷馬,誰也沒想到突厥人把營地扎到了索頭溪邊,居然還存了這種大逆不道的心思。
「痛快,當為此火干三大杯!」李淵大口喝著酒,彷彿自己領兵伏擊了阿史那卻禺一樣高興。看看滿頭霧水的李旭,他笑著安慰:「阿史那卻禺當我大隋君臣都是傻瓜,咱們自然不能來而不往。想是刑部那個獨孤家的小子看穿了他的計謀,順水推舟就把你的名字寫成了李富梨。既然名字和長相都對不上號,朝廷也不會真的想抓你。朝廷不上心,地方官們誰吃飽了沒事情做,還非要去查一查李富梨是不是出於自己治下。叫阿史那卻禺等著吧,等上十年八載的,我大隋一定送幾個江洋大盜給他!」
酒徒註:李淵自幼喪父,所以對子女非常慈愛。李家三兄弟能發展到勢同水火,可以說與李淵的無原則縱容不無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