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情報署官員們狂奔到土路轉角處,只能捕捉到幽靜桑林深處那個模糊的背影,知道怎樣也無追到對方。挫敗甚至是絕望的情緒,讓所有人的臉頰瞬間變得慘白。
他們這支情報署特別行動隊,在編制上獨立於署中各司,在帝國境內擁有極大的權力,卻只有一個行動目標,那就是找到剛剛消失於眼前的那一對青年男女。
在近兩年的時間內,情報署行動隊來回於各大行政星系之間,試圖找到對方,卻始終一無所獲,今天在桑枯鎮上還是第一次離對方如此之近,結果卻眼睜睜看著對方消失。
想到上級已經越來越少的耐性,想到可能迎接的悲慘結局,這些帝國密探們驟然覺得身周的清風,變得如此寒冷,慘白的臉和身上的黑色制服相襯起來,蕭瑟淒涼地格外令人同情。
那名情報署高級官員盯著已經快要看不到的那兩個背影,一股發自身軀最深處的疲憊恐懼,從鐵青下頜的鬍鬚裡透了出來。
忽然間,他神經質般笑了笑,唰的一聲抽出靴裡的鋒利小刀,狠狠扎進自己大腿,噗哧一聲悶響!
刀尖深深刺進肌肉,拔出來時一飆觸目驚心的鮮血,他沉重地喘息著,狼狽地半跪在土路之上,看著遠處空空蕩蕩的路面,沒看到任何身影回轉,眼眸裡本來殘留的最後一抹希冀也終於變成了絕望,近哭近笑的神情浮現上臉龐。
反正結局是個死字,甚至是比死亡更可怕的生存,這位情報署高官緊緊咬著牙,兩頰硬繃如石頭,從胸腔裡逼出一聲悶哼,右手緊緊握著鋒利小刀,顫抖而絕決地向自己心窩處插去!
空中忽然暴起一道尖銳的撕裂聲,就像榴彈正在翻越山嶺,一顆極小的石子,自遠方呼嘯而至,準確地擊中情報署高官的手腕,直接砸斷腕骨,讓那把刀鏜鏜落地。
這名官員並不是在演戲,一年多的疲憊絕望讓他真的想死,然而此時半跪在土路上的他,錯愕地捂著劇痛的手腕,根本來不及理會大腿處汩汩流淌的鮮血,怔怔望著桑林深處正緩緩走來的那兩個身影,心中生出無盡狂喜。
「這是誰教給稱們的子?」
情報署官員不敢直視走到面前的男子,和身後三十幾名黑衣密探齊齊跪下,雙掌平攤於泥土之上,無比謙卑顫聲說道:「若再(找)不到您,我們都得死。」
桑林連綿如海,豐沃的桑葉像無數只手掌,伸在泥道上方,將熾烈的陽光擋成片片光蔭,或是光陰,小眼睛男人靜靜看著跪在道路間的人們,不知道想起了什麼樣的過往,忽然間他的眼睛瞇了起來,抬頭向天上望去,只見那些碎成片段的光線變得無比黯淡。
幾抹巨大的陰影遮蔽黃石磯上方的天穹,讓桑海陷入幽涼的世界,隱約可以分辯出,那是三艘帝國最先進的巨型戰艦。
……
破舊的桑枯鎮公學處於絕對戒囗嚴狀態之中,全副武裝的帝國皇家衛隊戰士,表情嚴肅冷漠地守在各個方位,圍牆之外,無論是依舊處於昏迷狀態的巴依老爺,渾身顫抖的小貴族,還是那些難掩震撼神情的賤民奴隸以及他們的子女,都雙膝跪地保持著絕對的安靜,對於他們來說,殘破圍牆裡那間屋內的大人物,比天上的恆星更加耀眼,他們不敢提及她的姓名,只能用最謙卑的姿式表達自己的敬畏。
有名衣著華貴的官員半佝著身子從房間裡退了出來,走到圍牆外壓低聲音對民眾說了幾句什麼,氣勢極為威嚴,跪在地上的民眾不敢違逆,零零落落地逐次站起,但心中強烈的好奇讓平日裡膽小如鼠的他們,即便對著皇家衛隊冰冷的槍囗械,依然不願意離開,沉默地站在公學外等候。
「我不喜歡有人對自己下跪,我更不喜歡你的下屬用這種方式逼我留下,如果下次還有這種情況發生,也許我會跑的更快。」
許樂提起水壺,沖蕩杯中的綠茶,手指微彈把茶泡撇走,回頭弄著正在書架面前負手昂首沉默觀看的對方,說道:「一邊喝茶一邊說。」
懷草詩轉過身來,解開軍裝頸間第一顆鈕扣,在小桌對面坐下,端起微燙的茶杯輕輕搖晃,面無表情說道:「茶很普通。」
「學生送的,混了桑椹,味道不錯。」
許樂笑著回答道,端起茶杯先喝了一口。
懷草詩握著茶杯沉默片刻,緩緩飲了一口,或許是茶湯果然不錯或者是溫度足夠的緣故,她臉上冰冷的神情略有些鬆動,靜靜看著對面的男人,說道:「當年在濕地裡,你答應過我要來帝國看我。」
許樂輕聲回答道:「我這不就是在帝國?」
「但你沒有見我。」懷草詩微微蹙眉,眉尖鋒利至極,盯著他的眼睛說道:「當時你不肯跟我走,但我知道你終究會來,只不過我沒有想到,你來了這麼長時間還要一直躲著我。」
許樂輕輕轉動著茶杯,杯底和並不光滑的桌面磨擦,發出沙沙的聲音,他目光微垂落在渾濁的茶水裡,低聲回答道:「就算見了又如何?」
很簡單的一句話,但聯繫到他這一生的遭逢,卻透著股令人心酸的無措味道。
懷草詩靜靜看著自己唯一的親弟弟,看著陽光穿透玻璃,照在他微黑的臉頰上,長長的眼睫毛上,發現時光並沒有在這張臉上留下太多痕跡,只不過和當年比起來——無論是聯邦英雄單人殺進帝國的當年,還是帝國太子在聯邦惘然無助的當年——顯得沉穩了很多。
懷草詩微微抿起唇角,很勉強擠出一個她自以為溫暖,實際上依舊霸氣凌人的笑容,盡可能溫和問道:「這兩年多時間,你是怎麼過的?」
做為左天星域的最強者,帝國皇位的天然繼承人,這位公主殿下自幼便沒有什麼兄弟朋友玩伴,那位高居於摘星殿的皇帝陛下是她的父親,但首先是帝國的皇帝,所以她不知道該用怎樣的態度去面對許樂,面對一位家人,但從兩年多前確認這個事實之後,她就一直在努力,雖然笨拙,格外令人感動。
「我回了一趟東林,在那些灰濛濛的月礫中俯瞰草原裡的礦坑,我去過百慕大,去找過當年和帝國合作的販人公司,本想去找那些人麻煩,結果發現那幢大樓早已經被林遠山摧平了,所以後來我來了帝國。」
懷草詩靜靜看著他,問道:「去過哪些地方?」
「我去過很多地方,認識很多人,看過很多風景。」
陽光溫暖而直接,許樂瞇著眼睛,微笑望著玻璃上的浮沉,腦海裡浮現出逃離聯邦後,這兩年多時間,在宇宙各處看到的壯美景色。
「十字星座壯觀的超新星爆炸遺跡,蘭波星地底的鹽礦坑道,崗頂星上那座青色的大教堂,當然,還包括離阪星上的赤潮,松果嶺的霧,我們身邊的桑海,這些你以前帶我去看過,但那時候我的身份是囚犯,我想以遊客的身份去看看。」
他轉過頭來看著懷草詩,說道:「既然從血緣上來說,我是帝國人,那麼我想自己需要多瞭解一些帝國的歷史環境,對了,我還去白槿懷氏的祖祠拍了幾張照片。」
「當了兩年多時間的遊客,去了這麼多地方,那麼你想找的答案應該已經有了。」懷草詩平靜問道:「是什麼?」
許樂笑著聳了聳肩,說道:「白槿祖祠禁止平民靠近,就算想買票都不能進,所以我是偷偷溜進去的,我覺得這個措施不夠好,不夠親民。」
「你知道我想問的是什麼。
「懷草詩盯著他的眼睛,十分強硬。
在她的目光逼視下,許樂沉默了很長時間,臉上的笑容漸漸斂去,認真回答道:「不夠親民,其實就是我的答案。」
「所以?」
「所以……不喜歡。」
許樂回望她的眼睛,看著她眼眸裡的那抹光彩漸漸冷去,轉動茶杯的手指漸漸停了,說道:「我不喜歡平民不能進貴族餐廳,我不喜歡貴族可以隨意處死奴隸而不用擔心懲罰,我不喜歡那些在皇宮門口不停磕頭求神跡庇佑的病人,我不喜歡有的人吃肉,有的人吃草,吃肉的人有時候來興趣了就把吃草的人的肉吃了,我最不喜歡的是,在帝國到處都有人下跪。」
懷草詩仔細傾聽著他的話,沉默片刻後問道:「難道這和聯邦那邊有什麼本質上的差別?」
「聯邦那邊至少表面上,絕大多數民眾不需要下跪,也許你認為這只是一件華麗而虛偽的外衣,但外衣總能御些寒,被壓迫的民眾不至於全身站在寒冷的冬風裡。」
許樂繼續說道:「量變總能引起質變,衣服穿的多幾層,有時候可以擋一擋收割者的鐮刀,也許你認為這種差別並不是本質上的,但我的看相反。」
懷草詩端杯漸冷的茶,無滋無味飲了。,忽然開口說道:「這個宇宙中從來沒有永恆不變的東西,包括制度,只是缺少改變制度的人。」
……
(下一章寫了點,大概一點能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