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於迷宮之境,道遠且難,縈迴盤錯,繚亂紛繁,且不論苦寒天沿途有雲霧毗鄰、風雷作伴,即便晴明天,單憑這密集縱橫,也可自成天塹。
近樹重圍、遠岫斜抱,於人有擁擠壓抑之印象,似是造物者隱約警告:任你是聯翩萬馬無數,也知覆滿天地的是自然而非人力,山河而非軍麾。
許是行軍神速,抑或迷宮固有,竟覺經行景物似有靈性、可懸空移動、自行置換,錯覺裡滿目石樹能飄散,恍惚間一山放出一山攔,神幻如是。而其格局,一望無邊,八陣屬性,若隱若現。
吟兒心被震撼:不愧是天塹。這迷宮,彷彿擁有種窮盡一生都無法道全的力量——就算楊宋賢曾屢次突破過之中迷霧、險陣、機關、密室,就算邪後她想要將迷宮全盤更改但苦於有心無力,就算時間倉促實力有限、魔人連改道都沒有機會——
天塹就是天塹,用不著修改,填補之後,依舊能在第一眼,直接驚心動魄。
風起。
吟兒耳朵一動,下一刻,一路風景,恐怕就要被千軍萬馬替代……
群雄亦幾乎同時聽出異動,瞬間劍拔弩張——
敵軍突如其來,氣騰勢飛,部署嚴密,列陣迅疾,頃刻間從無到有,從散到聚,從寒到熱,無人發號施令,卻足見策劃良久,殊死一搏也!若非聯盟有備而來,恐怕會淪陷於這難以預料的動盪混茫之中,被敵軍衝擊而潰。
當金南第五,身懷移形換影絕技的完顏猛烈領軍陣列於前,證實了聯盟關於八門八陣的預料:對於邪後而言,「迷宮不復迷宮」這一缺漏,已經被南北前十的武功悄然填補。是陰差陽錯,還是大勢所趨?如果抗金聯盟不是這樣的一往無前,也許邪後和金人不會在最終達到合作……
「正北休門,屬吉門。」船王道。吟兒點頭,完顏猛烈,才第一關第一門而已。
聯盟兵將被敵軍氣勢所激,爭先恐後欲與對方一較高下,敵軍愈振作,聯盟士氣愈高漲。戰意當然要被挑起,這群敵人,好歹是曾經的手下敗將,是時候該再續一戰!
「奇怪,怎地僅此一處,敵人兵馬便如此充足?」吟兒略有疑惑。交戈之初,估測得出聯盟與八陣勢均力敵。敵軍人馬裝備超乎想像,不似先前傳言「金人無深入之兵,魔門無可用之將」。
「虛張聲勢,想必這是金人的疑兵之計,以假隱真。」文暄說,「他們最先給我們展現的,必定不能太單薄。」
「不錯,我見這裡的人馬,只怕要佔了南北前十的半數以上。」吳越點頭,雖不如文暄那般語氣肯定,卻也是經驗之談,敵人實力如何,相信沒人比吳當家清楚。
吟兒亦覺可信:「那便是了,突破了這八門八陣,餘下的凶險必定不多。」當阡不在身邊,幸好有文暄師兄為軍師,只覺他閱歷要比諸將更多,除卻阡,他最擅長審時度勢,自是軍師首選。
「破八門,便先從這完顏猛烈開始。」吟兒即刻鼓舞軍心,發號施令,「先破休門,以揚軍威!」
「本就是來和他們比武功的。盟主,我來戰他!」海逐浪迫不及待,看那完顏猛烈似有出戰之意,海將軍立即拖刀迎面而去,見海將軍氣勢不凡,完顏猛烈不避不讓,攜刀而來,馬上交戈方一回合,陣地塵沙四起飛揚。
作為金國皇宮首席刀客,完顏猛烈刀法儼然出神入化,瞬間臻入極境,論其迅,述其猛,敘其激,數遍金宋,無幾人實力望其項背,再有移形換影護身,足以將最多刀法最快展現,變幻莫名,尤難捕捉,就是這個敵人,曾三番四次涉足飲恨刀的征途,卻也曾被飲恨刀氣勢擊敗,鎩羽而歸,這一回,群雄眼中的完顏猛烈,明顯又有了新的領悟和進步,敗給阡之後臥薪嘗膽太久,這一掠影的無數刀,是專屬完顏猛烈的厚積薄發!
形影速移,刀驚全局,風檣陣馬,浩蕩無涯。完顏猛烈,其獨樹一幟的神出鬼沒,配以刀法之盤礡,四句可概括亮色,卻難盡其高妙。
「包括你在內的八位,不必事先就定下以誰去應戰敵人中的哪一個,到時候看對手破綻在哪裡,你對症下藥就是。」阡說過,這一戰的關鍵,是如何去調兵遣將,儘管海將軍刀法卓絕並不一定會敗給對方,但吟兒看得出,以海將軍來戰完顏猛烈,並非對症下藥,他們時間不多,必須盡快衝破。
「海將軍且停,此門由吳當家來破。」陣前易將,不帶任何褒貶,吟兒希望這一戰諸將真的都能聽從她,她也相信海將軍會明白她的用意,阡告訴過她,海將軍曠達爽朗,性烈,卻能柔能剛,面子上的事情,海將軍就不會像別人那麼在意。
便從海將軍和吳當家這更換開始,履行她對阡的承諾——阡看準了她會調兵遣將,信任她;而她,跟著他這麼久,是該學會些知人善用了……
選吳當家赴戰,吟兒不無緣由。完顏猛烈的所謂破綻,是他再如何迅猛,都辯駁不了一個事實:同一時間同一地點,他的刀和人只能夠出現一次,儘管他的速度可以模糊對手的眼和心,儘管他的力道使得他的刀彷彿無處不在……
也許,他的迅猛可以輕而易舉擊敗前來應戰的吳越,但是另一方面,他輸定了。覆骨金針,可以真正地無處不在,充盈於每一寸視線,甚至超前於每一次刀行!
覆骨金針,橫掃千軍,摧枯拉朽,玄妙絕世。是另一種意義上的雄邁,不在刀光劍影的過程裡呈現,而在出手的那一刻就已然傾訴,別看那暗器鋪天蓋地,其實只是暗器主人武力的遞減而已!
果不其然,金針之無處不及器無虛發,使刀難有時空可施展,使完顏猛烈無用武之地!吟兒看了數十會合,就明知吳當家贏面有多大,也暗自為吳當家叫好,暗器到此等境界,即便談不上驚天地泣鬼神,也足以馳騁天下無人匹敵。
「船王說得對,真正是休門,休養生息之門。」吟兒笑著說,「海將軍,養精蓄銳之後,作戰的機會多的是。」
「調遣得好!盟主說什麼我都遵從!」海將軍果真曠達。
完顏猛烈且戰且退,由其率領的坎宮朱雀陣亦逐漸有戰敗趨勢,不刻終於聞金收兵,一併退散,雖敗退,卻井然有序,陣型演變自然而然,進無速奔退無遽走,八陣大軍重組輪換,震宮青龍陣儼然驟現。
「第一棍葉不寐在此,哪個敢來!」正東傷門,屬凶門。傷門旺於春,尤其在卯月,由目前正意氣風發的葉不寐來守,的確相契。
「第一棍?哦,原來那傢伙的棍名就叫第一棍?」海逐浪恍然大悟,「我還說呢,怎麼每次跟他交手他都說你敢不敢接我第一棍!」
莫非被海逐浪逗得情不自禁地笑起來:「這個人,怕就是想第一想瘋了,雖然俗氣了點,卻挺坦誠。」宋賢忽地憶起同時掉落濃雲井的解濤來,他雖然也孜孜以求武學,卻並不是那麼看重排名。
葉不寐一出現即刻挑釁,較完顏猛烈要主動得多。有其主必有其僕,葉不寐麾下兵馬,個個也戰力充足躍躍欲試,除卻青龍六陣在大局中的奇兵之效,看得出其間尚暗合棍陣、刀陣、鞭陣之類,滿目威脅。可謂隊間容隊,陣中有陣。
「海逐浪,莫不是被我第一棍嚇怕了,竟不敢打?」
「小混混,昨天那一跤摔得舒服嗎!」海逐浪這給人起綽號的惡習,是向盟主學來。葉不寐面色一變:「海逐浪你出來!」
這回,海將軍是由敵人欽點,吟兒笑而囑托:「辛苦海將軍了,務必要將他擊敗!」
「那是當然!」海將軍出馬應戰之際,聯盟便由莫非、厲風行、越風分別領軍去破當中小陣,吟兒與宋賢、文暄留於戰局之側,吳當家暫且休整。論領軍破敵,當是小秦淮越風最強,厲風行莫非兩位次之。
刀棍之爭,三十招內穩態持平,四十招後互有勝負,至五十開外,彼此間險象環生,毫無喘息之機。
第一身械,力貫棍端,風起雲湧,剛勁狠烈。若評價葉不寐棍法,並無奇絕之處,棍界哪一個高手甚至初學者,可能都會有他表面的那些能力,但,未必會有葉不寐這一股勁頭,因而即便棍掃一大片,都掃得不如葉不寐這樣雷霆千鈞,不如葉不寐這般享受沉溺。像金北傳言那樣:葉不寐握棍時不是什麼高手,一旦順手了掃起來,就絕對是。
掩月刀行,氣凌鋒前,風走雲散,宣暢開朗。觀海將軍刀法,便和與其相處一樣,輕鬆愉悅,有感豁然開懷,世間便真有如此刀法,痛快寫意,淋漓盡致,非海將軍不能有。吟兒想,縱使是勝南飲恨刀,在這等情境下,也未必單憑氣勢全面超越掩月刀,勝南所謂的「對症下藥」,便是因人而異,深厲淺揭,各人有各人一技之長,無可取代吧……
下一門,巽宮之風陣。
青天攬月,仙境綿邈,風光旖旎,詩之繁縟。把關之將,北第三解濤。道是有緣或巧合,宋賢適才心中剛念起他來,竟在此門與解濤巧遇,狂詩劍精髓,毫無疑問由潺絲劍領教。
憑欄小憩,空谷足音,閒雲四卷,潺之清新。不知怎的,自出戰伊始,潺絲劍便招招壓制,劍劍上風,彷彿是抓盡瞭解濤弱點,贏得輕而易舉,破陣之時,宋賢比吳越、海逐浪要輕鬆許多。
適才兩戰,吳當家與海將軍雖然得勝,但也都戰力下降數倍,證實了南北前十並非浪得虛名,然而諸將剛剛定位南北前十,北第三解濤竟如此不濟,實在是又把眾人想法推翻了一次。吟兒、莫非、葉文暄這幾位劍中高手,明顯看出楊解實力懸殊,都微覺詫異。
「他今天只出了五成力。」宋賢歎息著為各位釋疑,「我與他在濃雲井裡比試過,兩天以前,他的劍法,遠遠不止今天這般的風格,狂詩劍的狂放如詩,他終究沒有施展完全……」
「難怪他的劍法,看起來過於表面……」吟兒領悟。
莫非疑道:「那他為何不肯施展全力?」
文暄略有察覺:「解濤是存心放我們過這一關。北第三解濤,應是為了與楊少俠在濃雲井裡並肩作戰的情義。」
「但我和他有情義嗎?」宋賢困惑地自言自語,「從頭到尾,我們只比了一次劍法,原先我是想幫他脫離薛煥的,不僅沒有幫他,還利用了他去救勝南……由始至終,都是敵人。」
「那就奇了……」文暄蹙眉,他雖然察覺到一些端倪,卻終於沒有洞悉整個事態。
亂世中解濤終於逃不開薛煥的身邊,還將要為想要逃跑付出代價,可是混亂裡解濤凜然一笑毫不後悔:那當然不是薛煥誤解的情愫,也不是什麼有情有義,誰也想不到,我解濤引為知己的那個人,被引為知己的時候,是在那一瞬間——
就是在楊宋賢利用我去救林阡的那一瞬,「對不住了狂詩劍!薛煥,放我們出去!」——楊宋賢他始終記得,我是狂詩劍……那個瞬間,解濤才被徹底地承認和喚醒,他不是薛煥的男寵,不是東方雨口中妖冶嫵媚缺少本色的男人,甚至不是楚風流的激賞「男兒相貌應如是」,而是——狂詩劍,他本應該從一而終的事業,那個瞬間,解濤才有了一種,快樂,快感,歸屬南北前十之後,從未有過的快感……
這些,他們恐怕都不會知道……
當此時,東南風陣潰退,正西白虎交接,戰勢不衰,兵源不絕。
若抗金聯盟再順利突破驚門,則八門過半。
「小師妹,排好他們出戰的次序,我們可以推測出軒轅九燁備戰的思路,看他原先是怎麼想的。」文暄說畢,吟兒心一緊,是啊,三戰已畢,其中暗含著的,不正是軒轅九燁的思路嗎?毒蛇的思路,並非不能揣度……
其實,毒蛇把稍木訥的完顏猛烈放在第一關輔以虛張聲勢,是引精力旺盛者立刻就挑戰休門主將,精力旺盛者,如海逐浪……如果海逐浪真的就那麼一直戰下去,被完顏猛烈消磨盡體力,待到第二門葉不寐指名挑釁,海逐浪根本不可能退縮,勢必又要應戰,事實上,聯盟也的確找不到誰可以去代替海逐浪來攻克葉不寐。——吟兒現在回想起來才覺得險,毒蛇把完顏猛烈和葉不寐放在最前,一個被動一個主動,都是看準了海逐浪針對攻擊的,以二對一先拖垮最富精力的海將軍……
很險,毒蛇是看透了海逐浪這一點,「精力旺盛、一馬當先」,如果說,這是海逐浪的罪名。
「文暄師兄說得極是,其實現在已經破了三門,再積累幾門,理應可以揣測出他們佈陣的思路,也好更快地出謀劃策。」吟兒說,先前,場場戰事都是與阡合作,因為阡戰前對大局形勢就心裡有數,吟兒可以由始至終都胸有成竹,而首度與文暄師兄合作,愈發覺得文暄屬於越戰越明晰,看問題比勝南要慢熱,但很可能會更深入仔細。每一個建議,都來得不早不晚,一針見血。
「想不到,這麼快已經破了三門。勝南知道了,一定欣喜。」宋賢提起勝南時方有笑容,吳越看得出他有心事,拍拍他的肩:「離開以前,便答應了要帶捷報給他,當然不會食言。」
「入第一門時,心裡還有些忐忑,現在卻已經在開始期待下一個敵人。」莫非的斷絮劍已然等在手上,「我與南北前十里的那些,還沒有正式交手過,希望他們不要令我失望。」完顏猛烈、葉不寐、解濤,還不知下一位屬誰。
「莫非你還忐忑過?」海逐浪奇道,「我可是從開始到現在一直在期待下一個的,打完八個以後,都不知道下一個期待誰。」
吟兒笑帶邪惡:「打完八個以後的下一個?顯然期待林美材啊……」海將軍的姻緣刀,還和那女魔頭有牽連。
越風見吟兒和海逐浪一邊聊天一邊過關斬將已經是習以為常,微微一笑,其實下一個無論是誰,他都會保護好她和她的聯盟,就算,她不屬於他,而她的聯盟,好像也並不是他唯一的歸屬。
「大家萬不可輕敵。」厲風行忽然制止了鬆懈氣氛的蔓延,看向吟兒,「我們才破了三陣而已,強勁的對手,還在後面。」
吟兒一邊點頭,一邊略帶驚奇地回看厲風行,從前的他,恃才傲物不談,最大的缺點就是按捺不住輕敵本性,雲霧山對獨孤清絕如是,對她鳳簫吟如是,後來在夔州之役也曾對小王爺如是。但,確確實實是那小王爺的出現,使厲風行不再成為常勝將軍,使厲風行意識到了他自己的不足,使厲風行開始注意取長補短。誰都無法辯駁,小王爺在白帝城一戰是唯一一個沒有敗的將軍,不僅沒有敗,還重挫了厲風行,更可怕的是,這個對手同樣年輕,不過比厲風行大上兩三歲而已!
小王爺完顏君隱,和大王爺二王爺都一樣,走的是軍功之路,卻明顯要比他兩個哥哥厲害,劍法卓絕,又尤擅用兵,厲風行這打遍東南無敵手,路途上有過這樣一個難纏的經歷,會永生銘記,這是勝南曾經對吟兒說過的,「南方義士團的實力已經無異於官軍了。風行也會察覺到自己輕敵的弱點,更利於他將來坐斷東南。」現在看來,何嘗不是?那教訓,已悄然化為了厲風行的經驗。
「天哥說的對。」吟兒正色道,「不能輕敵,陳鑄、軒轅九燁、楚風流、小王爺、柳峻、東方雨。這些人要不武功高強,要不用兵獨到,他們一個都還沒有出現,接下來的幾陣,不會比想像中輕易。」不能被勝利迷惑,因為先易後難,顯然也是毒蛇的佈局。
「現在該做的,就是像幫主常說的那樣,對每一個敵人都尊敬。」當越風提起不在此地的李君前,群雄更感抗金聯盟人才濟濟。
江山留勝跡,我輩復登臨。
的確,阡不在的戰場,儘管敵人個個都久負盛名,聯盟諸將,依舊一家橫割一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