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青山像一灘爛泥般躺在地上,白先生與楚爭雄的對話他聽得清清楚楚,這些人之所以殺來殺去,爭的無外乎就是自己無意中接到的那枚果子罷了,要是知道是這樣的結局,不如自己沒有接到的好,這樣應巧兒就不會死了,自己更不會像根廢柴般躺在這裡動彈不得。
大竹筒落到了木青山身邊,可是他已經動不起身了。
不甘心!我不甘心!木青山咬牙切齒,心中恨意到了極點!只覺得後頸處微微一熱,身體內好像湧入了點什麼,一股極原始的血性在木青山差不多快要干涸了的血管中開始奔騰。
木青山以頭撞地,終於,混合著眩暈的痛楚感讓他終於有了片刻的清醒。木青山虎吼一聲,一縱而起,也不管身上傷口扯痛,鮮血狂流,一把抄起地上的大竹筒,狠狠的朝著那片自己眼中的毒草地砸了過去。
白先生以為肖軍,楚爭雄都為自己親手所殺,絕無生還的道理,此間大局已定,正在運氣療傷兼感歎之余,沒留神這個在自己眼中已是死人的農家野小子居然站了起來,還把腳下的白芒銀果給大力拋了出去。
白先生顧不得收拾木青山,腳下猛然發力,速度催至極限。身子如只大鳥般直直朝著大竹筒的落點投去。
兩下起落縱身到怪草邊緣,白先生突然停止了運動,他精明一世,自然看得出這怪草鋒利無比,顏色又十分鮮艷,十有八九帶著劇毒。那野小子用盡全力拼死命將白芒銀果投到這草叢中,要是這裡面沒有古怪那才奇怪了。
忽然腦後風聲頓起,白先生警覺之極,看也不看,反腿後踢。這一腳正中對方胸口,沉猛之極。
木青山已經感覺不到痛疼了,雙臂一合,也不管自己的胸口肋骨是不是又斷了幾根,卡住了白先生的小腿,用盡全力朝著怪草叢壓了上去。木青山自己無從知道,剛剛那一卡一推的力量有多大。以白求仁的修為,居然一掙之下沒能脫身,並且失去了重心,被木青山一推之力撞入了怪草叢中。
木青山自己也因為用力過猛,一頭栽入了這片怪草之間。
這些怪草仿佛通靈一般,感覺到有生物侵入,立刻瘋狂的舞動了起來。才一接觸到兩人的身體,草葉邊緣的尖刺便毫無阻礙的刺穿了堅韌的沖鋒服,無數支銳刺戳入身體,每一個細小的傷口處泛起微麻的感覺,而且這種感覺以極快的速度在擴大著,仿佛一種不知名的細菌在瘋狂的侵噬著自己的肌體,偏偏意識卻越來越清晰,各種肉體感觀被提升至極限,這種如夢噩般卻清醒無比的麻木感覺,實在令人覺得既恐怖又暢快。比起這東西帶給人的感覺,冰毒與海洛因又算得了什麼。
白先生雙目圓睜,他知道這些植物不簡單,可是毒性竟會猛烈至這個地步,實在出乎自己的意料之外。
白求仁立刻停止了任何動作,調整呼吸,整個人迅速平靜了下來。此人真不愧為白字世家當代家主,身陷如此絕境之中,竟然能極快的冷靜下來,因為他知道,只有冷靜,平靜,才能將身體的多余動作減去,減慢血液循環,延緩毒素在血管中的流通速度,才能讓自己有體力去對抗這種狂猛的毒素。
白求仁盡力的將動作放緩,開始慢慢移動,此刻的情景猶如在太空漫步一般,他知道自己身陷絕境,唯一的機會便是那枚白芒銀果。如果這枚果實的效力真的如同古籍所載,那自己身上的這些毒素便算不得什麼了。
木青山仰臥在毒草叢中,全身已經麻木了,只剩下意識清醒無比,他身上傷口無數,已經沒有多少血可流了,也許正是這個原因,體內的這些毒素才一時半刻無法致他於死地。
仰望著頭頂這顆遮天蔽日的巨樹,木青山突然覺得很可笑,樹下的這些人打生打死,個個落得如此下場,可對於這顆大樹來說呢,它仍然靜靜佇立在此,日升月落,它不會因為樹下的人而起任何的變化。而我們這些所謂萬物之靈的人類,只不過為了它的一顆果實而已,爭得你死我活,實在是他媽的可笑啊!
閉上眼睛,回憶起自己短暫的生命,其實自己這十幾年根本沒什麼好回憶的,終日在山林裡廝混,不知自己何時生,也不在乎自己何時會死,直到遇上了應巧兒,那麼美麗的女孩子,居然為了這麼一顆破果子,死在了自己男人的槍下,我去他媽的吧!木青山想到這裡,忍不住咆哮起來。他恨這天地不仁,更憎恨這人心不古。
當木青山恨意狂漲之時,脖子後方再度湧出了那股熱流,仿佛在鼓動他,站起來,重新站起來。這股熱流湧向木青山的四肢百骸,木青山在所剩不多的血氣激湧之下,猛然間坐起半身。眼中只看到紫紅色的一片。木青山腦子一熱,張口便朝著這片紫紅色狠咬了下去。
一股汁液沿著喉嚨向食道滑落進入木青山的體內,如潮水般的清涼感覺迅速自胃部向身體的各個角度鋪展,所到之處,通體舒泰。
白求仁終於伸手夠到並且打開了大竹筒,單是這幾個簡單的動作,已經幾乎耗盡了他的全部體力,再沒有半分遲疑,果敢的將大竹筒中的果實倒入口中。萬幸這枚果實並沒有透體而出,而是實實在在的落入了腹中。白求仁心中大定,這一注算是搏中了。
這枚傳說中可以令人長生不死的白芒銀果才一下肚,腹中頓時如同亂刀絞刮,以白求仁的定力都差一點直接昏死過去,他估計這是白芒銀果的效力跟體內的毒素起了沖突,才會令自己痛極難忍。
想長生不死豈是那麼容易的,伐髓洗骨難免會痛苦一番。白求仁抱元守一,意志堅定的端坐在怪草叢中極力調整氣息,不多時,無數的汗水自毛孔中狂湧不止,以這樣的出汗量下去,最多一時三刻,他便會變做一具人干。
木青山並沒有爽夠太久的時間,口中緩緩流入的汁液終於盡了,就在這最後一滴汁液流入咽喉的剎那,身體像是著了火般的滾燙感覺,好像自己成了一支大火把,雄雄燃燒。
終於,兩人的肉體承受能力幾乎同時到達了臨界點,一切皆被放下。兩人同時感覺到了一種極輕微且富於節奏的聲音。側耳傾聽,卻發現正是彼此的呼吸聲。
聽不到自己的呼吸聲,卻能聽到對方的呼吸聲,這是一種什麼感覺?緊接著,天地好似停頓了下來,一切萬物皆在兩人的意識中陷入了緩慢而特別的節奏之中。
下一刻,木青山與白求仁同時驀然發覺自己已經站到了巨樹的頂端,最接近雲端的位置。但兩人偏偏卻又很清楚的感覺到,自己的軀體仍然倒在那可怖的怪草叢中。
這種狀態已經很難用語言和文字來表達了,兩人只覺得除了時間還在身邊緩緩流動之外,任何身外的一切事物皆已經靜止了,至少在自己的感官上是靜止的。
樹欲靜而風不止,可偏偏自己卻能感覺到一顆完全靜止的樹,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緊接著,兩人的意識有若沉浸在深不可測的溫暖大海裡,所有節奏都緩慢到極點,近乎靜止,但又不斷波動。
精神與意識凝聚成一點,慢慢向四周擴散,有若漣漪,同時向四方八面擴散。這兩名可算是仇敵的一老一少萬萬也沒想到,兩人會在意識層面上有如此融合緊密的一刻。兩人被動的分享了各自生命中的經驗與記憶。
白求仁得到了木青山這十年來在山森中的童趣與快樂,而木青山的意識則非常反感的被動接受了白字世家的種種征服與欲望。兩人的意識分享了彼此之後,立刻成為了合而不同的兩種存在,比之前的單一要分別壯大了許多,繼而歡快的向四面八方延展。
四方八面都是意識,每個意識是一種體驗,這是生命的經驗,這些數以萬記的生命覆蓋著廣袤的土地,那是植物的靈覺。植物通過根部和大地深入接觸,連結成一個生命的汪洋。
白求仁隱隱有些似懂非懂的認知,而木青山卻是完全的懵懂不知,兩人此刻的狀態已經幾乎算是達到了道家一直所渴望成就的神游物外之境界,但是卻又與純粹的神游物外又有所不同。
沒有天人合一,而是人人合一,人樹合一,能夠彼此分享生命與生命之間的體驗,去找尋與認知其他的生命,認識一切生命的起始和終極,出生和成長、毀滅與創造。這也許才是生命的終之意義。
正如有位哲人所說,人與人之間是一座座孤島,人類之所以一直歌頌與渴望的友情與愛情,正是短暫聯系這座座孤島的通道。愛人之間的彼此奉獻,兄弟朋友之間的義氣與犧牲,正是這種價值的體現。物以稀為貴,正因為世間的這種存在如此之少和不牢固,所以才被人類世代所傳頌。
兩人不斷的與周圍植物分享著彼此經驗,逐漸壯大,到了一定程度之後,這顆巨樹終於向兩人開始展開懷抱,開始彼此之間的交流了。
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啊!這顆巨樹所經歷的歲月如此之久遠,遠到難以想像。
他們仿佛“看”到了地球由一個死寂的星體,一直進展到充滿生命今天。在這顆植物悠長連續的生命裡,所有生物不過只是電光火石的“發生”。無數的人類社會的世代更迭,滄海桑田的反覆變換。
如果說兩人合抱的意識是一條不起眼的小溪流,那麼這顆巨樹的意識便是一片浩無邊際的深海。驀然間,白求仁懂了,木青山也因為對方的懂了而懂了。
原來就是這麼可笑般的簡單,生物的死亡不過是場回歸,生命的開始便是從本源中分離出來的一場體驗,生命的死亡則攜著各自的體驗之後回歸至本源。
生命與本源的關系,就好比海洋和水滴的關系一樣。因為回歸的感覺是無比的美妙,所以生命在死亡之後再沒有歸來者。而這顆巨樹,就代表著本源,代表著一切生命終結的源頭。
兩人的意識糾纏在一起,不由自主的向巨樹所發出的那股生命洪流靠過去,這股生命洪流比他們倆的意識強大數萬億倍,等待他們的,只有再無比彼此的融合,成為這股洪流中的一份子,從而宣告這段生命的結束。
就在這時,木青山的意識體突然感覺到後頸微微一熱,明明是意識體,無形無狀哪來的後頸?木青山突然醒悟,自己現在是什麼?沒有肉體的自己是什麼?一縷魂魄?還是別的什麼東西?這股熱流狠狠的刺了一下木青山的意識體,木青山下意識的大吼一聲,意識急劇下沉,再也無法保持與那棵巨樹,與周邊植物,甚至是與白求仁的聯系。
一飲一啄皆自有定數,這股本不屬於木青山的精神能量是來自於那位老野人,野人這種神秘生物在山林中之所以能稱霸一世,神出鬼沒,皆因為它們與這秘境,巨樹有著細不可分的聯系,它們與這顆本源樹既是朋友又是敵人。
野人們從與巨樹的體驗中得到了駕馭叢林植物的靈覺,卻不願意與本源融為一體,他們希望通過琥珀保存自己的肉體,等待精神從本源中超脫分離的那一天。
老野人臨死時刻得到的靈覺非同小可,那只老野人感覺到木青山的誠意,便將野人族群最寶貴的一縷精神力量通過噬咬印刻在了木青山的後頸位置,故而讓木青山逃過了意識被融合入本源之中,而白先生卻沒有那麼好命了,他極配合的將自己融入了巨樹送出的本源意識之中,成為了意識海洋裡的一滴水,再沒有了自我。
莊子雲,子非魚,焉知魚之樂哉。木青山不是白先生,他只差一步卻沒有進入本源,所以他也不知道進入本源是不是會更好。他只是知道,自己終還是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