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幕中有光自橋頭升起,火光!
走得近了,婠婠才發現在橋上竟有一把碩大的油傘,像是一層薄膜般將雨勢阻隔在這小小的空間之外。
石之軒神情安詳,悠然自得的自斟自飲。婠婠更注意到。石之軒的儒服乾淨至極,像是一朵雲彩般沒有半點的褶皺,柔軟而光滑。他們廝殺於禪院,以命博之。奔走於雨中,盡顯狼狽。然石之軒設宴於此,怡然自得,風度氣派無懈可擊。
婠婠雖然明知石之軒乃是師尊之大敵,但也不由為其氣度暗暗心折。暗思:「無怪乎,石邪王能自無數強敵中奪得碧秀心芳心,抱得美人歸!」要知,當年碧秀心的仰慕者不在少數。天才橫溢之輩更是不知凡幾。
油傘下有桌,桌上已擺下了酒菜。
石之軒的目光仍凝注往橋下長流不休的河水上,深深歎息一聲,冷酷的眼神忽然轉為溫柔,語氣出奇的平靜,似在自這自語道:「原公子,曾見得清璇?」
原隨雲歎了口氣,道:「東平郡中,緣盡一面;然相談甚歡,竊已引為在下之紅顏知己。」
石之軒眼眸中閃過一絲厲色,聲音轉為低沉:「如此,石某更容不得你!」
婠婠也是露出詫異的神色,小嘴一噘,小聲嘟噥一句,也不知再說著什麼。繼而狠狠的瞪了原公子一眼,又想起此人根本就是什麼也看不見,幽幽歎了一口氣。
「請!」石之軒長身而起,來到小桌旁邊坐下,單手虛引。
婠婠冷冷道:「我們的座位都沒有,你請什麼?」
「一個人只要沒有死,就得吃飯……」原隨雲拿起桌上的筷子,淡淡笑道:「邪王厚意,在下當真是感激得很!」
石之軒冷冷道:「你不用感謝我,就算是死囚,死之前,都總是要吃飽的,何況是原公子這般人物!」
「但吃了之後,是死是活就說不定了。」婠婠伸手攔住原隨雲,眼中帶著一絲氣惱:「你這人,當真要將婠兒氣死,若是這酒菜中有毒怎麼辦?」
原隨雲淡淡一笑,道:「但不吃也要被餓死,餓死的滋味可不好受,毒死至少要比餓死好。」他又笑了,「而且,能讓婠兒這般心憂,縱然是真的毒死了,也是心甘情願的!」
說完,他竟真的拿起筷了,將每樣菜都嘗了一口,又喝了一杯酒。
「好酒!」原隨雲歎道,再度斟滿,如是三杯,痛飲而盡。
石之軒也笑了:「這般情況下,你竟還能有閒心的分辨酒的好壞?」
原隨雲失笑道:「原某倒未必真的能夠分辨得出來,只是你石邪王帶來的酒,總歸不會太差的!」
石之軒眼中露出欣賞的神色,繼而撫掌大笑,大聲讚道:「好,原公子果然是豪氣如雲,名下無虛!若是三十年前,石某說不得也要與你相交。」
這兩個前一刻還是生死大敵的人,這一刻卻恍乎變成了無話不談的好友。婠婠簡直看傻了眼,同時,產生一種離奇無比的想法。同樣的天資縱橫、驚才絕艷。同樣的視世俗立法如無物。談笑殺人,優雅自若。面容都是一般的清秀,只是石之軒又要顯得冷酷憂鬱些許。
甚至……連他們的武學都是如此的相似。「不死印法……移花接木。」石之軒有天下無雙的「幻魔身法」。然而原隨雲那獨特的滑翔身法怕也不在其下。都有深沉似海的謀略,同時也不會為任何感情所羈絆。
太相似了!
既生瑜,何生亮!
他們若非朋友,便是注定的敵人。
命中的夙敵。
婠婠歎了口氣,將這種心思埋藏於心。大聲著說:「什麼豪氣干雲,不過是個自大的傻子罷了!」
「傻子,如此稱呼,原公子怕也是首次聽見吧!」石之軒好像聽見了最好笑的事情一般,撫掌大笑,只是笑著笑著卻忽然歎了口氣,說:「婠侄女你若真以為他真的是個傻子,你就錯了,石某敢肯定,原公子定有種特別的本事,能分辨食物中有毒無毒!」
「這樣的本領倒是罕見!」婠婠眼中露出好奇的神色,魔門的奇門絕技雖然層出不窮,有些技巧亦能分辨毒物。然而畢竟乃一般毒物。像石之軒這等人物,若然下毒,定是天下奇毒,哪能辯得分明。是故連婠婠亦感匪夷所思。
原隨雲也不理會,舉杯一飲而盡。
石之軒歎道:「雖然罕見,但卻是必定有的,雖然連我也不知道他這種本事究竟如何。只因原公子雙眼不便,若還無此種本領,縱然是武功再高,怕是也死得不能再死了,當真是驚才絕艷。可歎注定隕落於石某之手。誠為可惜。」
原隨雲依然在喝酒,婠婠冷笑道:「恁多廢話,若是三十年前之石邪王,婠兒尚要懼你幾分。只可惜現在的石之軒,你那完滿的境界因碧秀心而產生破綻。在我二人聯手之下。縱然是再厲害幾分,也要叫你葬身於此,動手吧!讓婠兒看看你的不死印法厲害至何等程度。」
婠婠雖然說得輕鬆,但早已是暗中戒備。她也明白若是石邪王想走,天下間怕是無一人能夠留得住他,她與原隨雲聯手,圓轉無休,親密無間。心中所思所想,可最大程度的得到發揮。天上地下。無一人能直掠其鋒。縱然是寧道奇那般宗師境界的高手親臨亦是毫無懼色。甚至在面對四大金剛以及宗師境界的了空時也能佔到上風。
對於石之軒,雖則警惕,但毫無懼色,甚至迫切的想與其一戰。
石之軒發出莫名的狂笑,目光又變回無比的冷酷無情,淡淡道:「長江後浪推前浪,此言不虛。石某三十年不顯江湖,倒是讓人小看了。你們聯手雖然厲害。只可惜對石某人來說只是小孩兒的玩意,只因石某的不死印法本就不懼群戰,對一對二,對石某人來說,並沒有多大的差別!」
「說的不錯,倒是婠兒思慮不周。只可惜邪王你那不死印法並非完美無缺。」
綰綰嘴角逸出一絲笑意,神態動人,柔聲細語。
三十年前,石之軒融合佛門武學與魔門「花間派」,「補天閣」武學於一爐。創出神秘莫測的「不死印法」。威震天下,那時,問天下群雄誰與爭鋒是其最真實的寫照,縱然是三大宗師一流怕也要遜色些許。只可惜好景不長,一代邪王竟癡戀上當時正派之首慈航靜齋的當代傳人碧秀心,後來更是為慈航靜齋所設計,在心靈中留下不可磨滅的破綻。
不死印法,從此已非完滿。
所謂的不懼群戰,不過是對於比他弱的人而言。對上與其同一級數甚至是略強的人物雖仍有威懾力,但不會取到決定性的作用。
「…原隨雲雖未必是石之軒的對手,但也未必差了幾分。我二人聯手,除去石之軒。將來聖門之中還有何人堪敵我陰癸派之威,一統聖門也是可期。只要聖門統一了,慈航靜齋又有何懼!」婠婠打得是好算盤,魔門並不比佛道兩派的領袖慈航靜齋弱,甚至還要強上不少。然而數百年來卻是屢屢為其壓制。只因魔門實在是太強盛了,屢屢出現天縱奇才,驚才絕艷的人物。互相攻伐,各不服輸。以至於每每失去統一的契機。
也只有百年前一代天驕。聖門,「邪極宗」的蓋世奇才向雨田橫空出世,以無上魔功震懾魔門兩派六宗之時才隱隱有統一的趨勢。但終究是英才天妒,「邪帝」向雨田也因修煉無上心法「道心種魔」。最終消逝在歷史長河中。
石之軒雙眼慢慢瞇成一條直線,淡淡笑道:「石某人的不死印法雖有破綻,殺你卻也是綽綽有餘。更何況婠侄女你等禪院一戰消耗良多,此刻功力能留下的頂多七八成。石某人擊殺你們卻是不費吹灰之力,只可惜玉妍一片苦心,培養的傳人,如此不堪。」
婠婠尚未有機會回話譏諷,眼前一花,石之軒來到眼前五尺許處,兩手變化出難以捉摸的奇奧招數,往她攻來。
電光火石,迅若疾電。
婠婠也不知見過多少出手迅捷的人物。她自己也是以速度而見長,出道以來,更是少有人能及得上。唯一失敗的一次也不過是敗在原隨雲之手。但對於石之軒的出手,仍是心中暗驚不已。其速度之快,身法之詭異,便是連原隨雲也要遜上一籌。
只是這趟畢竟不是上趟。
上趟對抗石之軒的一役,婠婠所殘存功力不足一半。更是倉猝間被攻了個措手不及。而且此趟更有絲毫不遜色於石之軒的原隨雲在側。莫看他現在不出手,只因婠婠與石之軒皆是魔門中人,不好干涉。但一旦她陷入危機。一榮俱榮,原隨雲必施展雷霆之威。
是故,婠婠雖然深懼於石之軒的驚人速度。但卻不擔心,在電光石火的迅快時間內,拋下一切顧慮,定下策略,置諸死地而後生,以搶攻對石之軒的搶攻。
天魔雙刃飛揚。水雲長袖捲起千萬水珠粉碎的奮力反擊,處處是與敵攜亡的招式。使強橫如石之軒者,在顧忌重重下,亦難以得逞。
但是石之軒畢竟是曾經縱橫天下的大高手,不出片刻,已然將婠婠搏命的優勢完全拉回,且全面壓制。
雨水飛濺,聲未到,迫人的勁氣已將丈尋內的雨幕迫開。如此驚人的指力,連原隨雲這精擅指法的大高手也為之動容。隨即指風破空而至。
「嗤」!
婠婠玉容靜若止水,天魔刃電光突閃般,隨著她急速舞動的身影,橫斬過來。但是她也知以此時的狀態面對守株待兔的石之軒差距尚遠。
面對石之軒,任何虛招都是枉然。天魔大法的奧妙變化發揮不了其作用。天魔雙刃迎向指勁,寬袖中左右各飛出一條白色絲帶,同時只以右足拇指尖向地面一點,撐起嬌軀,整個人陀螺般旋動起來。
身影恍如乘風,整個人飄在空中般毫無著力的朝後飛速退避。
她那對纖纖玉手以奇異曼妙的動作,交叉穿梭地揮動絲帶,織出一個幻變無方,充滿波紋美感的渾圓白網,把她緊裹其中,成了一團白影,仿如天魔妙舞。
要知高手相爭,進攻退守,均於電光石火中尋瑕覓隙,以求命中對方要害,又或退避其鋒銳。
但宗師級數高手,招式之間圓轉無隙。毫無破綻,心神更是如同磐石般堅韌無比,道心通明。更是不可能犯錯。石之軒會在武學境界中出現破綻實在是一個異數。但是縱然如此,婠婠也生出無懈可擊的感覺,除非她現在就把石清璇控制在手中,否則的話,根本無法尋出石之軒的破綻來。
她只能退。退守、防禦。
天下間,最利於防禦的陣型是圓。婠婠的天魔帶正是把「圓」的特性發揮至登峰造極的境地,織出的護體網紋平均而一致,根本沒有任何強弱疏密之分,頓使人生出不知該攻何處的無奈感覺。
「技止於爾!」
石之軒根本不需要知道攻向何處,天下武功,無堅不破,唯快不破。石之軒之武學,柔可斷水,剛可斷金,迅若雷霆。無論何種防禦,只要不是同一級數的高手均是如同虛設。
「彫蟲小技罷了,看石某人如何破你!」
說話時在丈許外「呼」的一掌遙擊,生出驚濤狂飆般且無比集中的一股勁風迫婠婠迎擊。那空中水幕忽然間化為道道水箭,刺開白網並尋隙擊向婠婠。
「彭」!
渾圓完美的防禦陣勢,瞬間崩潰。
勁風倏然又起,恍乎是來自整個天地,四面八方。
石之軒的攻擊,再次發動。
他的速度,己超出和突破人類體能的極限,根本不能用眼去看或用耳去聽,只能依自己異於常人的靈銳感覺,作出來自本能的直覺反應。
婠婠倏然嬌美的身影橫移,天魔刃揮灑,無數的水珠帶動旋轉,間不可發的避開石之軒的攻勢,同時亦將其身影迫出。
但是她非但沒有半點愉悅的感覺,反而頭疼無比。
倏地裡,眼前像現出無數個石之軒,這當然是幻覺,婠婠不用猜也知道石之軒正以奇異高速的身法與步法,向她進擊。但是她縱然知道,卻仍無法捕捉其快速移動的身影。
「原隨雲,你個混蛋,若是再不出手,婠兒便是做鬼也絕不叫你快活。」
嬌哼一聲,銀牙暗咬,剎那間把生死置諸度外,絲毫不讓的揮掌迎擊。毫無瑕疵的玉手曼妙無比的做著玄奧的姿勢,整個空間都似突然產生了向她傾倒的感覺。
「蓬」!
婠婠不但沒給震退,反向前跨躍一步。
原來這股看似強猛的勁氣,交接時忽化成陰柔之勁的拉扯勁道,不過婠婠早有預防,否則就要當場吐血出醜。
掌風忽變,從陰柔變成陽剛,由冰寒轉為灼熱,如此詭異的變化,只有石之軒能融會生死兩個極端的不死印法始能辦到。生可變為死,死可變為生。
婠婠如受雷殛,嬌軀劇顫。
在剎那間,掌勁內不死印氣勁像波浪般一重重的向婠婠撞擊,忽然剛猛,忽而陰柔,即管以天魔大法的妙擅變化也無法化解。
婠婠蹌踉跌退,潰不成軍。咬牙硬撐中,蒼白的臉色顯出堅定的神色,天魔刃橫破虛空。
石之軒鬼魅般飄來,臉容變得無比冷酷,淡淡道:「待石某人送婠侄女上路吧!」猛然間只見他發拂衣飄,威猛無儔的掌力向婠婠頭頂橫拍下去。若是叫他真的擊中,怕是大羅金仙親臨,也是回天乏術。
忽然,一道身影竄了出去,兩袖一扇,罡風呼嘯。
「哈哈……你終還是忍不住出手了麼?」石之軒哈哈大笑,像這樣的雷霆之擊。別人縱然能夠催動,要想收回便是千難萬難。但是石之軒卻如清風拂面般輕輕巧巧的收回來了。不但收回,還能反擊。只見擊往婠婠的掌力倏忽回收,迅疾無比隔空擊向那道身影。
空中恍如閃電破空。兩道身影飛襲舞動,如風如絮。激戰,無數道勁氣飛濺,洛水之上,水花浮動。
「江湖盛傳,原公子武學精湛,不在宗師境界之下,乃是繼三大宗師後,最為厲害的人物。石某人早已想領教了呢!」
只聽,空中,又是一聲霹雷擊下,暴雨傾盆而落。狂風、暴雨,大地呼嘯,整個天地黑暗得如同墳墓。
他們根本已瞧不見對方的身影,只憑零聲來閃避對方的招式,但風雨呼嘯,到後來他們連對方的掌風都聽不見了。婠婠看得目眩神迷,縱然將全身功力凝聚雙眼,亦無法捕捉到他們的身形。
霹雷擊下,電光一閃。
忽然,原隨雲騰空飛舞,兩袖揮動,空中忽然間像是有千百點寒星暴雨般射了出去。
不是寒星,而是水珠。但是在原隨雲真力激發下,任何人挨上一下都決不是件愉快的事情。
在如此黑暗中,要想閃避,簡直是件不可能的事,更何況是這恍如天羅地網般的攻勢,沒有人能夠躲開,連名震天下,天下無雙的「邪王」石之軒也不能。
天上地下,絕無一人能夠躲開。
石之軒躲不開,只因他根本不必躲,他能夠抵擋。
他的手中好像忽然間多了一件物事,像是毫無重量般揮舞。曼妙無方,縱然是窮究造化,亦沒有人能形容其中的靈動。然後,那萬千點寒星忽然間全部消失不見,石之軒手中的物事漸漸顯露出來,卻正是那油傘。
突然,油傘急速的震顫起來,橫空而去。
接著,又是電光一閃。
「篷」!天津橋都似在急速的顫動,恍如隨時將要傾倒。
原隨雲急速的向後連退五步,每一步都似有無窮的壓力,將整個橋面踩出尺深的腳印。石之軒也是身體朝後一仰,長袖一捲,一股強大的勁力被他引向身後,「篷!」的擊中洛水水面,濺起丈餘的水幕,聲勢未絕,水花四射,輕易的射入泥土之中。原隨雲盯著石之軒,他的呼吸有些急促,然而神態從容,風度依然無懈可擊。緩緩道:「很好,我今日總算證實我的確不是你的對手。」
石之軒渾身為雨水濕透,恍若未聞。只是看著原隨雲的腳印,默然半晌,深深的歎了口氣:「很好,我今日也總算證實你這武功的確與我的不死印法相似至極。」
石之軒精修內力一甲子之多,那是原隨雲不到二十年的功力所及。兩者之間,境界雖不差,然而功力之間的差距不止一籌。兩者硬撼下,原隨雲即使不受重創,也絕不會如此輕鬆。石之軒所言,只因已經看出,原隨雲將其勁力盡數導入地下,正如他將原隨雲真力引入洛水一般。
實在神似至極。
「這是何武學?」石之軒忍住心中的驚異,淡淡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