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您認為燕州的戰報屬實嗎?」陽玄顥在第二天詢問了夏承正,夏承正也極為肯定地回答「臣以為應當屬實。」
「嗯?」陽玄顥皺眉,為了那「應當」二字
「陛下,您更應當相信幽燕鐵騎的力量。縱然以婦孺居多,但是,東海三郡絕對不可能說毫無自保之力!更何況,雲家的宗祠就在東海郡!」夏承正很認真地對皇帝說。
陽玄顥看看地圖,思索著他的話,一會兒之後,才道「舅舅認為此事當如何處置?」
夏承正在心裡稍稍歎息了一番,面上卻不動聲色地反問「陛下以為如何?」
陽玄顥揚眉輕笑「舅舅,朕想燕州邊郡的軍力不可輕動!」
夏承正點頭,聽他繼續道「戰報上說,東海、濱州、雲台三郡的軍力已然捉襟見肘,那麼,從北疆別處調兵,可否?」
「陛下希望由臣領兵?」夏承正未置可否,只問了另一個問題。
陽玄顥愕然,卻頜首確認「自然,燕州的情況,朕也略知,別人,怕是不妥吧!」
夏承正的神色有些複雜,卻也很冷靜道「陛下可知,燕州臣服我朝的條件中有一項就是——永寧王不得入燕州!」
陽玄顥訝然,半晌才道「朕不記得有這一項!」
這次換永寧王驚訝了,半晌才道「陛下以為臣在推托?雖然臣並不清楚您為何不知此事,但是,臣的家訓中有這一條——家父告訴臣,襲永寧王爵後,終生不得入燕州!」
陽玄顥看著舅舅難得的嚴肅神色,不由皺眉,但是,並沒有反對「朕並未疑心舅舅,既然舅舅如此說,那麼,舅舅以為,該以何人為將,調何處兵馬為宜?」
夏承正微笑,回了一個不關痛癢的答案「此事,當議政廳答,當兵部答,臣不敢逾越。」見陽玄顥皺眉,夏承正淡淡地提醒了一句「燕州戰報必要送一份至兵部的!此事,陛下還是等齊相的奏章,比較好。臣領北疆大軍,不敢不慎!」
這番話說下來,陽玄顥不好再說,又與夏承正說了一會兒話,才讓他離開。隨後,陽玄顥想了想,便起身去見母后。
葉原秋擋了駕「太后娘娘這幾日累了……」
「朕過些時候再來!」陽玄顥並未深思,畢竟,這幾日雖然熱鬧,但是,也的確很累人,紫蘇想休息也不無可能。
等紫甦醒了,陽玄顥才再次過來,袖裡還帶著齊朗加急送來的奏章,但是,見了紫蘇,他卻沒有先提奏章,只是說了夏承正之前說的話,紫蘇聽完,卻沒有急著說話,反而敲著扶手,面色凝重地沉吟著。
殿內並無他人,陽玄顥也不敢打擾母親,好一會兒才聽母親很猶豫地說「哀家知道一些……按慣例,該是先帝給你交代好的,但是,那會兒,皇帝還小,哀家想,先帝是交代給湘王了,可是,現在看來,又不像……容哀家想想……」
陽玄顥半晌說不出話來,剛要開口,又聽母親道「先帝若有交代,也應該是在陛下您找得到、別人卻找不到的地方!有世祖的先例在,先帝怕也不好交代給別人!」
先例?陽玄顥想了一下,終於想到,世祖一朝,對皇族宗室並不嚴苛,唯有高宗的庶出長子倫王厚煦一系,一直倍受壓制,倫王世子才華橫溢,但是,從未領職,一生章颱風流、交遊廣闊,卻從無怨言。皇室中早有人言倫王知道了不該知道的事情。
陽玄顥不好再問,想了想,取了齊朗的奏章放在母親的手邊,道「這是齊相的上的奏章……」
紫蘇不解地看了一眼,卻沒有碰「怎麼了?」
「齊相希望來承清行宮陛對!」陽玄顥說得輕描淡寫,卻讓紫蘇皺了眉,幾乎就想拂袖而去,但是,終究還是按捺下來,道「皇帝自己看著辦!哀家不管朝堂上的事情!」
陽玄顥卻仿若未覺一般,繼續道「齊相希望親自去一趟燕州,再提出解決方法!」
「皇帝已經有打算了?」紫蘇明白兒子的意思了。
「還沒有!」陽玄顥搖頭,「但是,朕想,怎麼樣也不需要議政首臣去理一州的事情吧?又不是燕州叛亂!」
紫蘇點頭「皇帝說得有理!」
「朕本想如此批復的,但是,齊相並不是不知道輕重的人……」陽玄顥很認真地說,「朕想,他是否另有想法,但是,又不便在奏章說……」
紫蘇不由笑了,先是很讚賞地誇了兒子一番「皇帝想得不錯!既然如此,就按自己的想法走就是了!」
陽玄顥一愣,隨後才反應過來,連連點頭「是!朕明白了!」
崇明十一年,陽玄顥與紫蘇之間的關係恢復到一個很適當的情況,有禮又不疏遠,維持著母子應有的親密,但是,兩人之間的談話卻總很客套,雙方都避免碰觸一些會引起不和諧的話題——以太后與皇帝來說,很適當的情況;以母子來說,就有些可悲了。
在七月初三,齊朗終於接到皇帝的諭旨,前往承清行宮,二十多天的奏章往來終於有了結果。
隨諭旨一起到的是謝清,右議政大臣是王素,並不是一個能主持全局的人,陽玄顥很清楚自己的太傅,因此,讓謝清回京,監理國事。
謝清看齊府的人井然有序地準備行裝,便笑了「你肯定陛下一定讓你過去?」
「陛下並不昏庸!」齊朗答了一句,卻是頭也沒抬,仍在奮筆急書,似乎很著急。
「你在忙什麼呢?」謝清這才走過去看了一下,不由一驚「你想滅了幽燕鐵騎嗎?」
「怎麼可能?」齊朗被他突然拔高的聲音一驚,差點毀了正在寫的字,不禁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周揚還在!我肯,永寧王還不肯呢!」
謝清摸摸鼻子,尷尬地笑了笑「想毀燕州十三郡的特權,總沒錯了吧?」
齊朗低下頭,繼續寫那份東西「這是留給你的,你若是看不懂,我還寫什麼?」
燕州十三郡,軍民一體,縱然朝廷任命太守,依舊無法真正掌握這個地方,以往,那裡是邊疆,現在,北疆已復,那裡還有必要繼續維持開國初年的格局嗎?
對陽玄顥的這道旨意,夏承正只是看過便擱在一旁了,正在與他對弈的納蘭永很奇怪「殿下,齊相來此不重要嗎?」
夏承正支頤,笑道「他的心思也在燕州,何必在意?正好省事!」
「燕州的事需要議政首臣出面才能解決嗎?」納蘭永很尖銳地提出疑問。
夏承正卻笑了,紫色的廣袖輕揚,棋子敲落在棋秤,發出輕脆的聲響「亦同,齊相既然來了,就表示一定有這個必要!」
納蘭永落子後看向夏承正,卻見夏承正一副心無旁鶩,專心棋局的樣子,只能沉默。
「亦同,燕州已經不再是邊境了!」終於截斷了對方的大龍,夏承正笑得很開心,「齊相……他想要的……很多……」
齊朗趕到承清行宮後,並沒有立刻晉見,而是去了夏承正的住處。
深更半夜,從夢鄉被人吵醒並不是什麼愉快的事情,夏承正雖然沒什麼惱意,但是,也擺不出笑臉來迎接這位首相,隨意地找了個位置坐下,皺著眉道「齊相大人,您不去行宮,找本王做什麼?」
齊朗飲盡杯中的茶之後,才道「想知道殿下是否有意理燕州事?」
夏承正挑了下眉頭,笑道「這話問得好!本王難道可以不理燕州事嗎?」
與南疆一樣,鎮北大將軍轄制北疆三州,三品以下遷轉罷任無需請旨,戰時更可先斬後奏,
所以燕州的事情,無論夏承正怎麼想,都是必須理會的,因此,齊朗的問題十分莫名其妙。
「可是,我聽說殿下拒絕了陛下的提議!」齊朗平靜地反問。
「家訓如此,你又不是不知道!」夏承正沉下臉色,並不喜歡這個話題。
「殿下想先讓燕州自己亂起來才是真的吧?」齊朗輕笑,「永寧王不入燕州?世祖巡北疆,永寧貞王難道沒有同行嗎?那句『幽燕鐵騎,無所畏懼;風雲變化,鐵甲依舊。』可就是永寧貞王說的。——殿下不過是欺陛下年輕罷了!」
齊朗的最後一句話令夏承正臉色大變,一拍扶手,冷言「本王可沒有欺君!」
「您在試探陛下!」齊朗並不在意,但是,仍然苦笑,「總不會是您的意思吧?」夏承正沒那麼深的心機對付皇帝。
「王妃娘娘?還是……」齊朗輕語,卻遲遲不願說完,夏承正不由輕笑「景瀚不是想到了?倩容還沒有那份眼力,能看透陛下的心思!」
如果連夏承正的這句話都辨不明真偽,只能說明皇帝根本沒有細看世祖朝的秘檔,而那正是他必須的功課。連夏祈年的事跡都不願看,皇帝的心思可想而知了——對紫蘇的不滿已經開始讓陽玄顥不願正視夏氏的一切了。
夏承正看著一臉凝重的齊朗,不由笑了「你擔心什麼呢?難怪這麼著急過來?就為這件事?」
再怎麼樣,陽玄顥也是紫蘇的兒子,這件事縱然讓母子間戒意更濃,也不會立刻發作,哪裡就值得齊朗千方百計地來這麼一趟。
齊朗收攝心神,回到正事上,對夏承正道「我想知道燕州現在到底怎麼樣了?」
夏承正未置可否,淡淡地道「還有呢?」
「還有就是,」齊朗恢復了從容的態度,微笑著道,「殿下您對燕州的打算?」
「呵——」夏承正大笑,半晌才道,「我能有什麼想法?燕州就是燕州,治理地方不是我的長處,我也不指望燕州那點利益來錦上添花!」
永寧王府的產業太多了,不算參與分紅的產業,光是易州的礦山、草場、山林,便足以讓夏氏族人過得很好,更何況,元寧國內,哪一項賺錢的產業中沒有永寧王府的分額,夏承正的確對燕州那些利潤可憐的產業沒興趣,最重要的的朝廷不會允許燕州成為第二個易州。
齊朗只是微笑,聽他說完,才道「我明白殿下的意思了!」
「什麼?」夏承正被他弄糊塗了。
「殿下的想法與我並無差別。」齊朗微笑,「所以,殿下才不在乎燕州世家間的內鬥,只想以最小的代價換回燕州的特權,不是嗎?」
「不錯!」夏承正點頭,「燕州實在是太難插手了!若不是這一次東山出了意外,我們不知道要等多久才能等到他們自己亂起來!」
「殿下應該感謝雲成海!」齊朗也笑了,「若不是雲成海厭倦了燕州世家一成不變的生活,又怎麼會激怒其它家族,以至於他不得不向朝廷求援?」
「利字當頭!」夏承正很贊同,「軍隊式的刻板生活怎麼能比紙醉金迷的溫柔鄉吸引人?雲家的闊綽只怕比雲成海的叛逆更讓那些老人家生氣吧?」
「殿下對雲家的照顧也讓雲成海有恃無恐吧?」齊朗笑言。
兩人相視一笑。
不希望燕州保持原狀的勢力太多了,永寧王看不上的東西,有的是人想要,更何況,燕州還有一片產量很大的鹽田,不能控制,分一杯羹卻是很有可能的。
利字當頭!——永寧王一語中的,有利益的事情必有趨之若鶩的人。
永寧王沉默的姿態讓許多世族家門看到希望,於是,朝廷上對燕州的言論傾向於出兵平叛,在齊朗抵達承清行宮後,陽玄顥與齊朗談了兩個時辰,然後,調兵的詔命就傳了下去,選了北疆的將領,派的是雲海大營的兵,燕州海域多礁石,兵馬從陸路進燕州,直進東海三郡。
兵馬進了,但是,平叛卻進展緩慢,東山人退入深山,戰機難尋,領兵的將軍是石原,尚年輕的他嚴格按永寧王的指令辦事,說是平叛,更多的卻是協助雲家的行動,不斷找各種理由打擊燕州世家,同時,永寧王以防備周揚為由,不停調動邊郡的幽燕鐵騎,不允許其參與燕州的事情。
隨雲海大營的兵馬一起進入燕州的是各方勢力,對於他們來說,不將燕州世族打垮,他們得不到任何長遠利益。——勾結東山顯然是個不錯的理由,畢竟燕州各家,沒有與東山人打過交道的似乎一家也沒有!
到八月,東山叛亂平定了,東山人剿滅的差不多了,燕州除雲家以外,各個世族家門都被清洗了一通,至於雲家,東山人的戰力的確不差,既然說是血洗,又不是謊報,損失自然也不小,唯一的好處是,夏承思升任,出任燕州太守的正是雲家人。
「景瀚所希望的就是這樣?」紫蘇漫不經心地問了齊朗一句,目光在不遠處的皇長子身上,並沒有看身旁的齊朗一眼。
齊朗也不在意,看著石桌上的茶具,觀察著水沸的情況,等茶水分好,才道「太后娘娘不滿意?」
紫蘇看了一眼猶有熱汽的茶盞,稍稍皺眉,沒有伸手,反而理了理裙帶上流蘇,淡淡地道「我以為你想要的更多。」僅僅將燕州自成一體的格局打破就是他的目的?紫蘇不相信。
「臣的心從來沒有太多的慾望!」齊朗抬頭微笑。
「是嗎?」紫蘇仍舊反問,卻只見齊朗緩緩地搖頭。
園中笑語鶯鶯,繁花錦簇,紫蘇微笑,端起茶杯,茶香沁心。
「燕州是個很不錯的地方……」
「是的!」
亭中對坐的兩人實在是不能打擾,但是,趙全又不得不打擾,只能湊過去,低著頭,猶豫地開口「太后娘娘……」
「什麼?」紫蘇的心情沒有受到影響,趙全稍稍鬆了一口氣,便立刻開口道「皇上方才大怒,說要去燕州!」
紫蘇一愣,好一會兒才放下茶盞,看向齊朗,但是,齊朗只是輕笑,並沒有任何表示。
八月初七,陽玄顥決定巡視燕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