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蘇並不知道草本的內容,但是,聽說謝清抱病求見,她就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想了想,還是去了太政宮,沒有讓宮人通傳,只是在致寧殿的門外站了一會兒,當時,尹朔與謝清正在爭執,她聽了片刻便又不言不語地離開了。
儘管沒有聲張,但是,紫蘇也沒有刻意隱瞞這件事,留下一名內侍本身就是告訴陽玄顥,她知道此事了,陽玄顥猶豫了一下,便繼續批閱奏章,並沒有起身去慈和宮。
「陛下……」梁應也聽到了,不由擔心。
「朕批完今天的奏章再去領母后的教誨吧!」陽玄顥苦笑。
其實紫蘇並沒有生氣,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即使陽玄顥是皇帝,犯些錯也不值得大驚小怪,只要吸取教訓就可以了,當然,這是指可以補救的錯誤,如果是像上次那樣的大錯,就要另當別論了。
所以,陽玄顥的憂慮完全是多餘的。
離開太政宮,紫蘇便沿著太平湖畔的小徑散步,這兩年,紫蘇總喜歡到太平湖旁待著,宮人中因此流傳著各種版本的說法,趙全曾稟報過,詢問是否處置,紫蘇一笑置之。
「太后娘娘,您為什麼不進致寧殿呢?」葉原秋見紫蘇並無不悅之色,試探地問道。
紫蘇果然不在意,腳步甚至沒有停頓半下,淡淡地道「哀家為什麼要進去?」
「尹相與謝相在御前就如此爭執……奴婢逾越了,太后娘娘恕罪!」葉原秋及時發覺失言,連忙請罪,紫蘇輕笑著擺手,依舊沉默,走了一會兒,紫蘇忽然歎了口氣「皇帝雖然年輕,失於穩重,但是,總不會連起碼的分寸都沒有……」
葉原秋怔了怔,才明白過來,紫蘇是說陽玄顥這次雖然做錯了,但是,應該會及時改過來,她不知道這是不是回答自己方纔的話,但是,她仍然不知道紫蘇對這次爭執的態度,不過,既然這樣說了,紫蘇明顯傾向於謝清的意見。
那麼尹相這次肯定要上表自劾了!
葉原秋歎息,從一開始她就覺得尹朔不適合做這件事,雖然也不是很明白外政上的事情,但是,之前紫蘇攝政時,外政從不輕易假手,謝清看上去不在意,但是,她卻知道,外政廳的事情每一項都須報予謝清才能決定,謝清從來沒有要將所有權力握在手中的打算與做法,他只是抓住幾個關鍵的部門,既然他對外政廳如此在意,若說外政不重要,她第一個不相信。
尹相的首位還能待多久呢?
這次的衝突如此明顯,兩人之間再無和諧可言,謝清不可能再讓尹朔居於首相之位,只是,除了尹朔,誰能為首相呢?
謝清自己不可以,齊朗又在丁憂,剩下的人資歷夠的才能不夠,才能夠的資歷不足。
也許,朝中還可以平靜一段時間吧!
葉原秋不著邊際地胡思亂想著,這些事情,她想也沒有用,即便是紫蘇攝政時,也從不會問她的政見,她只是後宮女官而已!
葉原秋這樣想著,還分神注意著紫蘇的動作,所以,她根本沒看到一名內侍匆忙趕來,直到紫蘇停下,示意那名內侍過來,她才看到那人就是被趙全留在致寧殿的小內侍。
「謝相可好?」紫蘇關心的是謝清的身體,並不擔心他無法勸服皇帝。
內侍琢磨著回答「奴才看謝相並無大礙,只是看上去很疲憊。」
紫蘇點頭,對趙全吩咐「等會兒讓太醫去給謝相請脈,再替我挑些補藥賜給謝相。」
「是!」
「你退下吧!」紫蘇擺手讓那人退下,並未在意那人怔了一下。
趙全見他不動,提醒了一句;「還不下去?」
「太后娘娘……」那人沒有給太后回過話,一時不知如何說才好。
「還有什麼要回嗎?」紫蘇隨和地問他,抬手示意趙全不要過去。
那名內侍連忙道;「謝相讓奴才回太后娘娘一句話,原話是——只怕已經遲了!」
「哦?!」紫蘇先是一愣,隨退醒悟過來,不由臉色大變!
「該死!」紫蘇急道,「趙全,去請皇帝過來!你出宮去,聽聽京中有什麼消息!」
「……是!」趙全驚訝著回話,匆忙離開。
紫蘇許久沒接觸政務,也就遺忘了許多以前必須的事情,這件事若放在以往,哪裡需要謝清來提醒?
古曼!周揚肯定會把這個消息漏給古曼的!
成佑皇帝就算有耐性,此時草本呈進御前,於他,可以說是做實了!
紫蘇坐在步輿上回慈和宮,心裡苦笑「我的兒子似乎與戰事太有緣了!」
陽玄顥的有心拖延在趙全面前完全無用,趙全只是將紫蘇的意思陳述於他「太后娘娘請皇上立刻見駕。」
沒有任何商量的餘地,不要說在批奏章,即使是大朝會,面對母親的宣召,皇帝也必須前往,否則必受彈劾。
陽玄顥只能立刻前往慈和宮,趙全則出宮去「聽」消息。
慈和宮長寧殿的東側是一座雅致的竹軒,與皇宮東北角的亭台軒榭連成一片,竹軒內題有「明心」二字,為文宗手書,最初是文宗之母端敬皇后禮佛的處所,後來漸漸成為慈和宮的書軒。由於是供太后休閒讀書之用,明心軒內的書卷氣並不重,相反,精巧的細節、寬敞的空間,處處流露的都是閒適之氣。
紫蘇回到慈和宮,直接就到了這裡,並命宮人將門窗全數打開,站在書案前,努力平靜心緒。
本以為是小事,卻忽然發現棘手得很!
陽玄顥的鑾駕已到,被宮人引至明心軒,未及行禮,就聽母親問道「皇帝做好開戰的準備了嗎?」語氣平淡,帶著三份審慎的味道。
陽玄顥未及細想,直覺地回答「朕已經按謝相的提議,駁回草本了。」
紫蘇不悅地皺眉,抬手輕扣書案「皇帝竟然只想到此節嗎?」
本以為經過前番的事情,陽玄顥已經學會對一件事思慮周詳,此時,紫蘇卻發現,自己高估了兒子。
——低估了一帆風順的境遇對陽玄顥的影響!
明心軒內,陽玄顥不解地看著母親,仍未想到答案,紫蘇歎了口氣,慢慢坐下,決定先等等趙全的消息。
「母后娘娘……」
「太后娘娘,奴才趙全求見。」
陽玄顥正要詢問,就被趙全在殿外請示的聲音打斷,不由暗惱,卻見母親舉手示意他稍等,心中更加不滿。
「進來回話。」紫蘇沒有漏過兒子眼中一閃而過的不滿,只是一時也顧不得了。
趙全進來後,給太后與皇帝行過禮,便回話「奴才方才出宮仔細打探,京中並無特別消息。」他如實稟報,心中忐忑也不解。
紫蘇整個人一僵,半天沒回神,那神情讓陽玄顥看得心驚。
「母后娘娘……」
「……沒有特別的消息……」紫蘇苦笑著搖頭。
「這是最壞的消息了!」
「母后?」陽玄顥一臉迷惑。
再壞也不過如此了!
紫蘇歎了口氣,開始教育兒子「周揚的打算,皇帝已經清楚了?」
「朕清楚了。」陽玄顥雙頰隱隱發燙。
「那麼皇帝,如果想讓一雙盟友反目,你會等事情坐實再宣揚嗎?」
「……」陽玄顥有些明白了。
「如果京中現在有關於寒關的消息,就證明,周揚才開始傳播這個消息,可是,草本送入宮中這麼久,京中卻毫無動靜,就證明周揚早已做了佈置!」
紫蘇擔憂地搖頭,陽玄顥的臉色變得蒼白。
「哀家若沒有猜錯,關於周揚的條件,古曼早已知曉,周揚使節的一舉一動,古曼間者都在注意,草本入宮,成佑皇帝不會再等了……」陽玄顥更加不安。
「這還是比較樂觀的情況!」看了兒子一眼,紫蘇再次輕歎。
「成佑皇帝不是輕易讓出主動權的人,只怕古曼已經陳兵北疆了!」紫蘇輕揉眉心,同樣不好受。
「這……也是朕的錯?」手握緊又鬆開,反覆幾次,陽玄顥總算鎮定地說了一句話。
紫蘇搖頭,心下稍寬「不是你的錯!」
「母后……」
「這是臣下失職!你所受的教育從來都是正大光明的帝王之道,可揣摩人心,卻不應行奇詭之事。未想到此節,不是你的錯!」紫蘇安慰兒子,說的卻是事實。
陽玄顥報以微笑,但是臉色十分難看,即使他看出母親並非虛言偽飾仍然笑得很不自在。
「……朕似乎總會將事情辦得很糟糕……」
「陽玄顥!」紫蘇變了臉色,正色以對,「難道事情出乎意料之後,你就毫無辦法了?荒謬!沒有計劃是萬無一失的!難道你的太傅沒有告訴你嗎?情況變化就想辦法應對,你是元寧的皇帝,這是你的責任!」
「……是!」靜靜地看了母親一會兒,陽玄顥眨了眨眼,抿唇應了一聲。
紫蘇暗暗皺眉,為兒子的態度擔憂,卻又不知該如何說才好,心中細細地斟酌措辭,明心軒一下子安靜下來。
「陛下,永寧王殿下加急快報!」職司內侍焦急的聲音劃破竹軒內的寂靜,彷彿一顆投下就會引來滔天巨浪的石頭。
紫蘇歎息,起身拍了拍兒子的肩,穩住他顫抖的身軀。
「你可以內疚,可以憤怒,唯獨不可以因此恐懼!」
「身為天子,上懼天意,下懼民心,餘者無所畏也!」
「現在,你去看看北疆到底如何了!皇帝!」
鬆開按在兒子肩上的手,紫蘇退開一步,不再說話。
陽玄顥只覺肩上壓著千鈞之重,整個人完全動不了,紫蘇只是看著他,既不催促,也不安撫。
明心軒外,奏報的內侍困惑地抬頭,不知道為何軒內毫無動靜,目光對上趙全,只見他輕輕搖頭,示意不可妄動。
又等了一會兒,內侍正想著是否再次奏報時,吱啞一聲,竹軒的門就拉開了,一身明黃的皇帝走出來,平靜地取走他奉呈的奏匣,隨後,轉身又進去了。
門再次合上。
捧著那只奏匣,陽玄顥盯著封簽看了許久,終於深吸了一口氣,伸手劃開封簽,取出那份急報。
「永寧王臣承正叩問聖安。北疆驟起流言,言及和議,涉寒裕定三關之屬,古曼遣使數問,臣無言以對,已見不豫,且臣獲報,成佑帝已頒徵召羽令至各部,故臣以大將軍印暫閉伏勝、平嘉二關,各塞諸城皆行宵禁之令,北疆各營亦傳戰備令。臣恭請上意早決。」
永寧王親筆所書,字跡飛舞,顯然寫得匆忙,沒有任何修飾,只是說明情況,並要朝廷早作決定。
陽玄顥稍稍鬆了一口氣,紫蘇看過後卻沒那麼樂觀「皇帝,十日之內,我們不給古曼一個交代,成佑皇帝必會出兵寒關,皇帝早下決斷吧!」
夏承正的這份奏報並非密奏,雖然直送御前,但隨後仍要備案,轉議政廳,其中並無機密內容,不過,已經足以說明古曼的態度了。
這一天,謝清是沒辦法休息的,他的馬車還沒到府門,就被一名內侍追上,拿著信符轉告皇上的口諭「召議政大臣至欽明殿議事!」
這樣的口諭讓謝清心中立刻萌生一個念頭「古曼開戰了!」
隨即,他又將之否定了「皇上只召了議政尹相與本相?」謝清示意御車的家人轉向,同時隨意地問了那名內侍一聲。
「是!」內侍很謹慎,一個字都不多說。
謝清卻鬆了一口氣——若是北疆真的有變,就不會只召他們兩人了!
到了欽明殿,梁應正殿門外,見到謝清,匆匆行了禮便道「皇上吩咐了,您與尹相來了,不必通報,直接進去即可。」謝清頜首,便直接入殿。
剛進去謝清就被嚇了一跳,迎面就是一座畫屏,皇帝正站在畫屏前,背對著門專心致志地看著,他稍稍鎮定了一下心神,然後才躬身行禮道「臣謝清奉旨晉見。」
陽玄顥連頭都沒轉,直接就對他說「書案上有奏報,謝相先看吧!坐!」
謝清又是一愣,卻不敢耽擱,繞過畫屏要去取皇帝說的奏報,這時才看清,畫屏上分明是一幅地圖,沒有細看,他先取了奏報,飛快地瀏覽了一遍,哪裡還顧得上坐。
奏報是兩份,皆出自永寧王之手,其中一份還是密奏的式樣,謝清先看了另一份,看完後對陽玄顥道「陛下,臣下密奏按制不得輕示於他臣,臣不敢……」
「那是軍情密報,你與尹相不看,朕向誰咨問?」陽玄顥說得平淡,謝清這才打開那份密奏。
前一份便是那份請朝廷早下決斷的奏報,密奏說的差不多,但是,更多詳細,謝清看了差點失聲驚呼!
抬頭張口欲言,謝清才想起身處欽明殿,硬是嚥回了那聲驚呼與所有的疑問,這時,殿門再次打開,尹朔也匆匆進來,陽玄顥又說一番相同意思的話,謝清走過去,將兩份奏報遞予尹朔,隨後走到陽玄顥身後,與他一起細看地圖。
那是至略與古曼的邊界地圖,地形標注的極細,各處關隘也一一標明,很明顯是為了對應那份密奏特意取來的。
尹朔看了那份密奏同樣心驚不已,僅僅是徵召各部並不算大事,可是,永寧王的密奏上又詳細說明了古曼實際的佈置,也正是因此,他才下令關閉伏勝、平嘉兩關——古曼各部平行而列,又有所側重,重兵不在往常的燕、易兩州,而在青州,與格桑高原相鄰的青州雖有崇山峻嶺之險,但是,由於青州番人居多,皆聚族合居,多在山林之中建土寨、竹樓,除了青州首府望城以外,並無城廓,也就沒有可以據守的地點。
以民心所向而言,青州之中不乏心向古曼的族群,因為,古曼人與那些被至略朝廷稱為依族的番人在血統、習慣上十分相近,甚至於他們擁有共同的遠古神話傳說。
對於元寧而言,伏勝關是西北重鎮,是元寧威懾古曼的必需之地,一旦有失,元寧西境全線危急,安危皆受制於人,因此,明宗年間,儘管諸將不和,儘管對大將軍趙同厭惡至極,在趙同退入伏勝關後,所有人都以最快的速度全力馳援,僅僅一個月,伏勝關內外,元寧將士死傷逾十萬,更折損三員大將,德王妃上疏形容此戰「幾與欽治之鎮南一役相等!」——欽治之難以鎮南關的慘敗為開始,那一戰,鎮南關中埋葬了元寧二十萬將士,引魂燭火阻斷祁江,江南幾乎家家墨服——明宗殺趙同滿門用的罪名不是戰敗,而是棄關——他在伏勝關之戰最慘烈的時候逃往平嘉關,元寧士氣為之一洩,伏勝關一度失守,德王因此戰死。
「兩位以為如何?」尹朔將奏章放回書案的同時,陽玄顥也出言詢問兩人的意見。
謝清沉吟不語,看向尹朔,尹朔盯著地圖看了一會兒,才以無比慎重的語氣開口「陛下,臣想請問謝清,格桑高原諸部近境如何?」
謝清心中微訝,對尹朔的一針見血十分佩服,見此情況,尹朔還能準確分析原因,而不被表象所惑,的確不同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