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寧實錄amp;#822;順宗卷》
崇明九年四月,周揚使節至成越。
實錄記得簡單,後世學者卻從中讀出了許多不簡單的東西。周揚使節是遞交了國書的,但是,遍翻史冊,這一次,元寧的皇帝都沒有接見周揚使節,這是失禮,在很多時候,這是足以引發戰爭的失禮。
周揚已經沒有挑釁的心氣了,懷慶城震天撼地的爆炸毀掉的不僅是一座邊城,還有周揚的軍心士氣。
北疆防線向來是元寧軍務的重中之重,周揚要反擊談何容易?
周揚朝中本就有懼戰之心,因此,得勝之後,朝中輿論只言停戰,並情願為此付出任何代價,對於一個國家、一個民族,這是比戰敗更糟的事情,也是更大的危險。
不是沒有異樣的聲音,但是,那些人反對的聲音太弱小,或者說,周揚的皇帝與高官重臣不願意聽到那些聲音,於是有了這一次出使。
倩儀尚在杜家未歸,也不知是不是這個原因,謝清三月末的時候染了風寒,拖了兩日,病情未好轉,反而加重,只得告假,本來也不算大事,庶務由各部自理,重要的事情報給尹朔或者直接奏請聖裁即可,如與周揚和議的事情便仍由外政廳負責。
謝清這個知典卿告假,尚有平時總理具體事務的少卿在,外政本來沒問題,可是,因為周揚重視這個和議,派遣的正使竟是皇弟慶親王,身份貴重不說,在周揚朝中也是極有份量的人物,知典少卿出身世族旁系,能力出色,身份就差了許多,和議的事情不便擅自做主,奏報了皇帝,陽玄顥接到奏章後,就讓尹朔去負責此事。
這些都沒問題,謝清也沒有在意,紫蘇也不覺得有什麼不對,畢竟尹朔是首相,倒是葉原秋對趙全說「尹相從未涉足外政,只怕……我聽說外政廳從來是沒功勞的,很多事情都和其它官署不一樣……」
和議從來都是臣下談妥後才由皇帝締約,這一次也不例外,唯一特別的是,雙方都無意糾纏,急於了結戰事,談判進展順利,不過三天就有了結果。
就是這個結果出了問題。
尹朔主持和議,知典少卿不敢插手,覺出不對也沒敢出聲,只是,尹朔前腳離開,他後腳就趕去謝府。
謝清正病著,頭暈腦脹,思緒也不清楚,本來不想見他,他卻怕擔責任,硬是磨著謝府的下人來回三趟傳話,謝清覺得不對勁,勉強起身見他。
「怎麼了?」沒心情應酬,謝清不等屬下行禮就直接詢問。
本來也是心急如焚,知典少卿立刻回話「謝相,尹相已經談妥和議條款了,下官卻有些擔心。」
謝清一聽更不高興,冷斥一聲「你覺得不妥就向尹相進言,本相告著病假,你不知道嗎?」
知典少卿苦著臉,為難地說「謝相,那也要尹相容我等進言才行啊!」
謝清皺眉「你主持外政廳諸事,尹相也非獨斷之人,怎麼可能不讓你說話?再說,尹相是老成謀國之人,和議而已,能有什麼不對?」
知典少卿自覺失言,訕笑一聲,跳過前言,直接回答「周揚說懷慶城已毀,寒關五城便如同虛設,願將之移交我朝。」
謝清眼皮一跳,先愣了一下,下意識地道「寒關五城?」
「是!就是寒關五城,緊鄰三河平原的寒關五城!」
嘩——
謝清失手推倒案上的茶盞,一下站起,失聲問道「尹相應了?」
「是!已經寫入草本,進呈御前了!」
「混帳!」謝清指著他痛罵,「尹相不理外政,你也不知道輕重嗎?」
知典少卿嚇了一跳,要知道,謝清雖然馭下極嚴,但是,家教使然,別說痛罵,便是重話都很少對下屬說,他們做得不如其意,最多也就冷嘲熱諷地訓斥一番,現在卻是脫口而出,手指著他,整個人都在抖,顯然是氣極了!
「下官知道……」他一個激靈,什麼都顧不上,連忙解釋,「可是,尹相一口氣與周揚使節談下來,下官實在……」
「行了!」謝清打斷他的話,撫著額坐下,定了定心神,卻只覺得頭昏沉沉的,整個人都疲乏得難受。
「尹相怎麼回那個使節的?」謝清好不容易理了個頭緒出來。
之前剛被罵過,知典少卿有點猶豫,遲疑了一下才回答「尹相說若無意外,他們很快就可晉見!」
謝清冷笑「你平時在本相面前不是挺會爭辯的嗎?怎麼?見到尹相就不會說了?」
知典少卿也只能苦笑,他能怎麼說?說尹相根本不讓他們有開口的機會?說尹相根本不認為和議有多重要?
本來嘛,和議在很多人看來都只是形式,什麼用都沒有,外政廳也是個很重要又很尷尬的位置,尹相一到就一幅急於了結的樣子,他們什麼手段都用不上,到談判時,他一個下臣怎麼好打斷首相的話?
謝清看了看天色,揚聲吩咐「來人,準備一下,我要進宮!」轉頭又對知典少卿道「你回去安排一下,絕對不能讓周揚使節晉見陛下!知道嗎?」
「萬一陛下有旨呢?」
「那是你的事!」謝清沒好氣地回答,起身就走。
尹朔的確急於與周揚達成和議,了結戰事,因此,他立刻將草本呈給陽玄顥,謝清求見時,他正在逐條給陽玄顥說明條款。
「謝相?快請,梁應,給謝相賜座!」陽玄顥很驚訝,但是,立刻將謝清請了進來,知道他病著,還準備了座。
謝清一路行來出了一身汗,身子仍不舒服,頭腦卻清醒了很多,進殿剛要行禮就把陽玄顥扶起,告了聲謝恩,便坐下。
「太傅病著,不是告了假嗎?怎麼還來求見?好好休養才是啊!」陽玄顥關切地詢問。
謝清看了尹朔一眼,慢慢地開口「臣聽說與周揚的和議草本已完成,臣領外政廳,不敢怠慢。」
陽玄顥愣了一下,如此明顯的意思他哪裡不明白,隨即就看向尹朔,尹朔皺眉,對謝清十分不滿,見皇帝看向自己,終是定了定心神,對陽玄顥道「理應如此,臣本也打算待會兒離宮後去知會謝相呢!」
「不敢!」謝清欠了欠身,對尹朔笑道「尹相在為陛下說明草本吧?請繼續!」
尹朔心中起了惱意,卻聽到陽玄顥道「尹相繼續說吧!謝相聽著就是!」
兩國花了三天擬定的和議草本再簡單,內容也不會少,更何況外交辭令從來是最複雜的,尹朔一邊說明,一邊不時回答陽玄顥突然想到的問題,也就漸漸不注意一直不說話的謝清了。
聽尹朔一一說明條款,謝清心中不由訝異,這份草本實際上十分妥當,至少以他聽到了這些內容來看,並不比他來主持擬定遜色半分,看向尹朔的眼神更為複雜了。
謝清的心緒複雜,身體本就不舒服,這會兒更難受了,勉力支撐著,心裡忍不住苦笑——畢竟是世族嫡系的子弟,嬌生慣養,受不得這種苦!
「……周揚從寒關、裕關、定關撤防,以示不戰之誠,第二……」
「等一下,尹相!」聽到自己關心的內容,謝清出言叫停,陽玄顥皺著眉頭,看著草本,沒有說話,尹朔轉身問道「謝相有什麼問題?」
「僅僅是撤防嗎?」謝清鎖緊眉頭,向尹朔確認,心中卻因為不只是寒關五城的防務而驚訝不已。
「是的!」尹朔有些疑惑。
謝清輕笑,反問了一個問題「尹相,您可清楚寒、裕、定三關的位置?」
尹朔冷了臉色,平淡地道「本相清楚。」
「哦?」謝清仍然置疑。
「謝相!」尹朔警告了一聲,「寒關五城在懷慶以西偏北,裕關在懷慶以西偏南,定關三城在懷慶以東,其中的寧晏城擁有東方第二大港口。」
陽玄顥一愣,不解地問謝清「這一條有問題嗎?」
謝清搖頭「沒有問題!周揚本就有收縮防線的打算,這不過是順水人情,不要白不要的事情!」
「朕也是這樣想的!」陽玄顥眼中有得意之色。
謝清再次搖頭「裕關、定關都沒有問題,但是,寒關……」
謝清話到嘴邊又猶豫了,因為陽玄顥的表現讓他覺得,這一條的內容恐怕是皇上的意思。
「寒關有什麼問題?」陽玄顥很不解,「若是不要寒關,裕、定兩關的邊城形同虛設!」
說著,陽玄顥還抽出了一軸圖卷,展開後正是寒、裕、定三關邊城的分佈詳圖。
果然如此!
謝清確定了自己的想法,面上卻不動聲色,起身也來到書桌旁,指著地圖道「防範古曼是應該的,但是,陛下,寒關五城扼守的是三河平原通往白河平原的要道,我們接了這裡就不只是防範了,對成佑皇帝而言,此舉恐怕就直接等於是宣戰。」
「成佑皇帝野心勃勃,現在不加以控制,日後必成大患。」尹朔辯解,「懼戰是沒有用的!」
陽玄顥點頭。
謝清苦笑,有種孤軍奮戰的感覺,心中第一次覺得他不該這個時候生病的!
以至於現在才來改變皇帝的想法!
難度增加不少啊!尤其尹朔也這種想法!
心中迅速地斟酌了一下,謝清看了皇帝一眼,低下頭問道「陛下,您想現在就與古曼開戰嗎?」
「什麼?」陽玄顥不知道他為何這樣說。
「若非如此,您為何這樣順著周揚的意思做?讓我朝成為周揚對古曼的第一道防線?」謝清的話說得很重,就差指著皇帝說「你真不知道這是周揚在用謀?」
「謝相,你危言聳聽了!」尹朔提醒他注意。
「如果現在古曼的皇帝不是宏忽剌amp;#822;天晨,臣的確是危言聳聽,可是,偏偏就是!」謝清也提醒皇帝。
成佑皇帝是什麼人?後世他被古曼人尊為聖宗,是真正建立古曼君主集權統治的人!他制定了古曼的法典、制度,更將古曼的大致疆域確定下來,可以說,因為他,古曼才真正成一個國家。
陽玄顥皺緊眉頭,沒有說話,尹朔欲言又止,畢竟,他們都很清楚成佑皇帝是什麼樣一個人——他不可能允許那樣的情況發生。
謝清看著皇帝,冷靜的語氣在陽玄顥聽來與訓斥指責無異「古曼這些年的主要目標是周揚與西格,陛下,古曼的大草原不產糧食,剛得的三河平原又是鹽湖沼地;北倫有一個用兵出神入化的攝政王,皇帝與您一樣是少年英才,近年來,古曼已經很少侵擾西方了,西格雖弱,但是,一則多山,二則同樣土地貧瘠,古曼要強大,必須要有充足的糧食來解後顧之憂,他們的目標除了我元寧的北方平原,就只能是與三河平原相鄰的白河平原!那裡是一片沃土,也是周揚糧倉,與我們的祁河平原一樣,那是周揚不能失去的地方!只要白河平原在,周揚就不會亂!周揚把寒關讓出,就是想讓我們替他們守這個糧倉!最好的結果是,我們與古曼兩敗俱傷!」這番話太長了,一說完,謝清就忍不住劇烈地喘息起來。
「朕一樣可以取走他們的白河平原!」半晌,等謝清的呼吸平復下來,陽玄顥卻仍然固執地反駁,令謝清氣極,廣袖內的手緊緊握起,好不容易才沒有在御前失儀。
「陛下,成佑皇帝要的是白河平原,可不會管它在誰的手裡!」終是失了耐性,謝清再不留半點體面給陽玄顥,「若是我們接了寒關,以臣的淺見的都知道,趁我剛接手,立足不穩時便是最好的攻擊機會,以成佑皇帝之才會不知道?」
陽玄顥的臉一下子變得通紅,瞪著謝清,同樣是惱了。
「我們不一定非要接寒關吧?」尹朔在陽玄顥出聲前提出另一個意見,「周揚只是說他們撤防,並沒說要我們接手啊!」
謝清幾乎想為尹朔拍手叫好了,譏誚地冷笑一聲,謝清反問「尹相認為,如果朝廷那樣做了,如何向臣民交代?說我們不想與古曼交戰,所以不接手嗎?尹相不怕北疆軍心動搖?本相倒替尹相擔心,到時候,永寧王要用您來祭旗!」
「謝清!」尹相被他一番譏諷氣得臉色青白,指著他就直呼其名。
按聖略禮制,男子冠禮之後,非親族長者與師尊,都不可直呼其名,甚至君王,也不可輕呼臣子的姓名,元寧皇朝對此遠不及聖清時那樣在意,但是,最起碼的,同殿為臣,即使上下有別,也不能如此稱呼,更何況兩人同領宰輔之職,所以謝清毫不在乎地瞪了回去。
謝清心裡也火大得很,他正病著,的確是不想理事,尹朔平素老成持重,卻出了這樣的事情,擺明了這些事都因他而起——陽玄顥年輕氣盛,思慮不周,尹朔總不能也如此吧?不勸倒罷,也不能順著上意至此!這會兒,他將道理說得如此清楚,尹朔居然還心存僥倖!
看著謝清與尹朔在階下對峙,陽玄顥沒由來地心煩,尹朔其實是按他的意思做的,謝清如此不留清面的反駁,他如何不惱?只是,被兩人這一番爭執,他的心也冷了,謝清尚病著,仍然執意晉見,可見反對之意的堅決,而在那一連串的事情之後,陽玄顥真的沒有太多的自信來堅持一件事,因此,尹朔還在惱怒,陽玄顥就發了話「謝相主持外政,以你之見,該拒絕周揚?」
儘管語氣倔強,儘管不甘不願,陽玄顥畢竟退了一步。
尹朔一愣,隨即苦笑。
「是的,陛下!尹相主持擬定的這份草本,以臣與外政廳諸臣之見,除寒關一項之外,並無大失,但是,僅此一條,按外政慣例,這份草本就必須全部作廢!」謝清答得決絕。
陽玄顥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終是頜首,同意了。
步出致寧殿後,謝清終於支撐不住,腿一軟就要跌倒,幸好旁邊一個內侍眼疾手快,一把扶住,才沒摔下台階。
「你是?」看著眼生,謝清不解地問那名內侍。
「奴才在慈和宮司職,方才太后娘娘交代,謝相尚未大安,命人小心護持送至宮門,趙公公就讓奴才留著候用!」那名內侍小心地扶著謝清,一面也答得清清楚楚。
謝清腳下一頓,轉頭就看向尹朔,只見他怔忡著站在階上,一動不動,不由歎了口氣,接口問那名內侍「太后娘娘什麼時候來的?」
「就方纔,待了一會兒,就走了。」那名內侍也不猶豫,卻答得模糊。
謝清點頭不再多問,與已經回神的尹朔一起出宮,到了宮口,尹朔也不與他說話,逕自乘車離開,謝清盯著那輛馬看了一會兒,轉身對那個已經放開手,侍立一旁的內侍道「你轉告太后娘娘一句話——只怕已經遲了!」
「啊?」那名內侍顯然沒明白,訝然失聲,謝清卻輕笑著搖頭,只道「你將這六個字原封不動地稟告太后就可以了,就說是本相說的!」
「……是,謝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