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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寧實錄amp;#822;順宗卷》
崇明九年三月,關中、江南六十二家世族彈劾天子。
史官惶恐地記下這次的事件,臣劾君,天崩地裂無過於此。
彈劾皇帝是世族的權力,元寧太祖以《大誥》明頒天下,但是,元寧歷史被大規模彈劾的皇帝屈指可數,至少在陽玄顥之前,皇帝被十家以上的世族彈劾的事情只發生過三次,其中還包括安閔王被廢的那一次,另外兩次是元寧正史中極力迴避的事件,因為,兩次都伴著血染山河的殺戮,因為,兩次被彈劾的皇帝都以不容置疑的方式告訴世族什麼是皇權。
陽氏的皇位的確是由各方的、妥協得來的,但是,能夠在三十年之亂中支撐到最後,佔領至略原國土的三分二,陽氏的皇位同樣也是用鐵血鑄成的。
後世有史學家說那些世族選擇陽氏最強硬的兩個皇帝作挑釁對像,但是,元寧皇朝保留下來的史料告訴他那個觀點錯得有多離譜——任何一個世族在選擇參與彈劾時,心態都是複雜,可是,其中絕對不包括挑釁,投機也罷,憂國憂民也好,沒有一個世族會願意挑釁皇帝,畢竟,如天的皇權不是人力所有抗衡,《大誥》同樣明文規定一旦參與,成敗不論,那個家族的宗主都將被終生圈禁宗人府;而且,世祖皇帝的確是強硬不假,但是,執政手腕從容婉轉的成宗皇帝遠談不上強硬。
陳觀有一句誅心之言「元寧彈劾重權在永寧王府。」
作為對夏氏歷史最有研究的學者,陳觀的話是很具權威的。
那兩次幾乎清洗了整個世族的彈劾事件都涉及永寧王府,更確切地說,都觸犯了永寧王府的權威。
成宗朝的那次是因為皇帝幽禁嫡母,世祖朝的那次是因為皇帝出繼皇子。
前所未有之事引來世族的恐慌,彈劾表章幾乎淹沒了尚書檯,但是,永寧王府站在皇帝的一邊,如果說成宗朝那次為維護聖烈大皇貴妃的尊榮,永寧王府尚留有分寸,那麼,世祖出繼五皇子為永寧王世子時,夏祈年完全是不留餘地,斬盡殺絕。
「本王已經告誡過不可行此事,不聽便是永寧王府的敵人。」世祖實錄中,夏祈年便是如此對世祖說。
及至安閔王時,永寧王世子一句「可」,一句「嫡次子猶存」,便定廢立大事。
如今,紫蘇為太后,若說這次彈劾她不知道,沒人會信,陽玄顥更不會信。
議政廳諸臣跪在欽明殿前,陽玄顥坐在殿內,臉色蒼白,只說了一句「母后娘娘要廢朕嗎?」
內官、宮女跪了一地,無一人敢應聲。
從曙色初曉到日當正午,尹朔等人一動不動地跪著,殿門緊閉,禁軍甲冑森寒,硬是讓幾位輔臣在這煙火三月感受了什麼是冰寒透心。
紫蘇是倚在榻上聽趙全稟報這個消息的,長寧殿裡只聽見宮漏的聲音,所有人似乎都屏住了呼吸。
「皇后在做什麼?」半晌,紫蘇卻轉頭問葉原秋一句不相干的話,所有人都是一愣。
葉原秋回過神,看到趙全的眼色,忙對紫蘇道「慧妃娘娘微恙,皇后娘娘召了太醫詢問情況,此時應該在長和宮。」
紫蘇撫著枕上的流蘇,淡淡地道「那麼,讓宣政廳去個人通報此事。」
原秋應聲出去。
看著紫蘇的眼色,趙全揮手示意宮人退下,扶著紫蘇起身,到書案前坐下,在一旁研墨,紫蘇提著筆卻不落字。
「太后……」趙全輕聲喚道。
「你先出去。」紫蘇看著素箋,頭也不抬地回了趙全。
趙全退了出去,深深地呼出一口氣,只是風雨欲來的惶恐仍壓在心頭,半分不退,葉原秋回來時,就見他垂手立在殿門前,怔怔地出神。
「趙公公?」
「噢……葉尚宮!」趙全回過神來,隨口問道,「皇后娘娘如何?」
「還不清楚……」葉原秋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趙全訕訕地一笑,知道自己漫不經心過頭了。
謝紋接到宣政廳的通報,愣了半晌才回神,正在回話的太醫也晃了一下,顯然被這個消息嚇得不輕。
「照你方纔所說,慧妃並非有喜?」謝紋開口第一句話仍是問方纔的事情,太醫連忙躬身行禮,點頭回答「是,依慧妃娘娘的脈像,臣確定並非喜脈。」
「你退下吧!」
看著太醫恭敬地退下,謝紋抬手撫上自己的額頭,疲憊地靠在扶手上,長和宮的兩位尚宮看著年少的皇后,卻沒有任何表示,只是靜靜地等皇后做出決定。
「擺駕啟祥宮。」謝紋端坐起來,平靜地吩咐,卻讓兩位尚宮同時一驚,連忙勸阻「皇后娘娘,沒有您去見慧妃的理兒!」
「本宮要去欽明殿,順路去看看慧妃也好!」謝紋不容反駁地做了決定,宮人只能聽從。
皇后鑾駕到啟祥宮,只要還能動就得迎接,尹韞歡本就只是微恙,此時當然都出宮門迎候,謝紋下了鳳輿,便扶起尹韞歡,攜她進殿之後才開口「慧妃知道皇上遭彈劾了嗎?」
尹韞歡正不舒服,胸口只覺悶得很,一聽她的問話,怔忡之後便是一陣頭暈,謝紋連忙扶住她。
「皇后娘娘恕罪,臣妾失儀了。」尹韞歡立穩之後連忙請罪,待謝紋阻止之後,便連忙問道「皇后娘娘可知道有多少家世族進了彈劾表?」
「共有六十二家世族,關中世族二十三家,江南世族三十九家。」謝紋說得詳細。
「只有關中與江南的世族……」尹韞歡沉吟著,「雲、燕、易三州的世族都沒有上表?」
「沒有。」謝紋很肯定。
尹韞歡鬆了一口氣,隨即看了謝紋一眼,扶著桌子坐下,低頭不語。
「慧妃好好休息,若是好些,也去見見皇上吧!」謝紋似乎確認了什麼,起身離開,同時按住尹韞歡,「不必送了,你還病著,不用拘禮了。」
「娘娘!」尚儀扶著尹韞歡到床上躺下,心中為她抱屈,「皇后娘娘來這一趟,興師動眾的,說兩句又走了……」
「皇后是謹慎之人呢!」尹韞歡輕笑,「她只是想知道本宮是否知道此事……」如此笑著,說著,她卻也實在疲憊,;連眼都沒睜。
鳳輿之中,謝紋的手握緊又鬆開,如此數次,才在欽明殿前,下輿時,保持了皇后應有的體面,沒有一臉氣憤不平地與議政廳諸臣見面。
「臣等躬請皇后娘娘金安,娘娘千歲!」所有人向謝紋參拜大禮,謝紋虛抬了一下手,自有尚儀出面道「諸臣免禮。」
謝紋並沒與朝臣說話,直接闖進欽明殿,而沒有讓宮人通稟,得到允許後再進入。
陽玄顥默默地坐在御案前,頹喪得陷在椅子中,對謝紋的闖入也沒有任何表示。
「臣妾參見皇上!」謝紋向陽玄顥見禮,身後的宮人早已跪下,陽玄顥仍沒有表示。
「皇上……」謝紋起身,見陽玄顥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不由皺眉,「所有人都出去!」
陽玄顥抬眼看向謝紋,卻是不作聲,宮人見狀,便一一退了出去。
「皇上……」
「卿來作什麼?」陽玄顥的語速很慢,彷彿每一個字的發音都異常艱難。
謝紋靜靜地看著陽玄顥,並不回答。
「你來做什麼?說話啊!」陽玄顥催促。
「臣妾此時應當在您的身邊!」謝紋平靜地回答。
這就是至略禮法中的「夫妻一體,帝后同尊。」
同甘共苦,不離不棄!
即使天下人都仇視、厭惡他,身為妻子,仍然必須生死相隨,就如安閔王妃,即使天下人都認為她的夫君無可救藥,她仍為他付出一切,包括生命。
「應當啊!」陽玄顥苦笑著重複,「朕身邊可有不是因為應當而在的人?」
「皇上……」謝紋驚呼。
「朕沒有事,你退下吧!」陽玄顥閉上眼,拒絕之色明顯,「讓慧妃也不用來了!朕不想見你們!」
謝紋默然行禮,順從地退下。
及至門口,她再次開口「陛下縱然傷神,也請顧惜朝臣的忠心。」
看著謝紋打開殿門,毫不猶豫地離開,纖弱的身影幾乎被刺目的日光掩去,陽玄顥苦笑,知道自己深深地傷了謝紋。
「朕也被傷得……」這些有人在意嗎?
「請尹相與謝相進來。」陽玄顥終於開口。
「太后娘娘口諭,請皇后娘娘見駕!」謝紋的鑾駕剛出太政宮,就見葉原秋領著兩個宮女站在道邊,行禮之後便傳紫蘇的召見。
紫蘇沒有在長寧殿見謝紋,而是在康寧殿,意味著這是一次十分正式的召見,是一定要記入《內起居注》的。
謝紋進殿行禮,一舉一動都一絲不苛,紫蘇坐在上位,同樣是端莊鄭重。
「太后娘娘宣召可是有事吩咐臣妾?」謝紋恭敬地低頭。
紫蘇對謝紋的心思看得不是很透,一開始,只認為她是個很柔弱乖巧的女孩,後來卻發現,她沉默卻也敏銳,更極有主見,隨波逐流卻不放任自己,氣質十分獨特。
以皇后之位來說,謝紋沒有高貴傲然的氣度,卻因為謹慎而自持風度,足以令人信服。
「皇帝怎麼樣?」沉吟良久,紫蘇還是直接問道。
對這個問題,謝紋有心理準備,但是,一路行來,言辭仍未斟酌好,此時沉默了一下,不敢多躊躇,定了心神,如實地答道「陛下十分頹喪。」
紫蘇垂下雙眼,不著痕跡地歎了口氣,聽到謝紋繼續說著「陛下不想見任何人,命臣妾離開,也讓慧妃不必去了!」
紫蘇點點頭,看著謝紋道「你是皇后,皇帝即使如此說了,你還是要關心的!」
「那是臣妾應盡的本份。」謝紋不輕不重地頂了回來。
紫蘇輕輕揚眉,眼中閃過一絲奇異的光彩「皇后似乎對哀家抱有不滿啊!」
謝紋一驚,連忙跪下「臣妾萬不會有此心!」
「你貴為皇后,若是這般都無不滿,不是泥人便是木頭了!」紫蘇無所謂地淺笑。
「臣妾……」
「你更惱的是自己對此事一無所知……」紫蘇不理會她的辯解,逕自往下說。
謝紋不再做無用的辯解,默默地聽著紫蘇語氣淡漠的陳述。
「起來吧!元寧的皇后豈能如此輕易地跪下?便是被賜死也不必跪受!」紫蘇說得冷淡,令聽者心驚。
謝紋依言立起,仍然沉默著。
「皇后本不需過問朝政。既然如此,皇后又何需提前得知此事呢?」紫蘇輕描淡寫地作了解釋。
謝紋訝異地抬頭,廣袖之下交握的雙手再次捏緊。
「臣妾明白了!」
紫蘇看了她一會兒,淡淡地道「哀家只有皇帝一個孩兒,皇后,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哀家對皇帝的維護不可能會比你少的,可是,皇帝是元寧的皇帝,不僅僅是你我的皇帝,你也是如此,這點,你明白嗎?」
謝紋一愣。
「什麼是國母?皇后,你是皇室的女主人,是天下人的母親,謝氏是你的出身,卻不要以為會永遠是你的依靠,那樣的皇后……」紫蘇這次是誠懇地教誨她,謝紋並非不知好歹,卻只能默默地低頭。
那樣的皇后怎麼樣呢?
元寧史書上,被廢、被賜死的后妃有幾個沒的有顯赫的背景?只是,誰又會願意為一個惹惱皇帝、太后的后妃賭上整個家族呢?
紫蘇伸手讓謝紋靠近些,輕聲道「你要讓謝氏依靠你才行,那樣,謝氏才會傾盡全力維護你。」
「謝太后娘娘!」謝紋感激地回答。
「知道最有效的方法是什麼嗎?」紫蘇輕笑,對上謝紋詢問的目光。
「誕下一個皇子吧!哀家保證謝家會對你們母子全力相助的!」紫蘇拍了拍她的手臂,「有了嫡皇子,人心才能安定!」
說完,紫蘇便起身離開康寧殿。
這番對話記在元寧《內起居注》中,是後世學者研究文端皇后時無法不提及的史料,更借此讓人對紫蘇與謝紋的關係做出無數種猜測,不過,對此事最惡意的推測莫過於——紫蘇在此時已經準備放棄陽玄顥了。
陽玄顥在最初的表現的確大失皇帝的身份,但是,在謝紋離開後,宣進尹朔與謝清時,他身為帝王的心性已經恢復了大半,儘管仍舊沮喪,可是已經可以平靜地詢問「六十二家世族彈劾於朕,朕是該學成宗與世祖,還是學安閔王?」
哪個臣子敢說讓皇帝學那個早成殷鑒的安閔王?尹朔與謝清剛站起來,便又跪倒,連聲道「臣等惶恐!」
陽玄顥冷漠地執起紫毫「那麼就學成宗皇帝與世祖皇帝了!」
「陛下!」兩人再次駭然驚呼。
「怎麼?先祖做得,朕做不得!」陽玄顥反問,頓了一下,狠狠地擲出手中的紫毫,「就是欺朕年少罷了!」
憤恨卻不激烈的語氣竟透著從未有過的殺伐之氣,陽玄顥此時更像一頭受了傷的凶獸,心滿盈滿噬血的衝動。
尹朔默默地跪下,謝清也跟著跪下,然後就到尹朔沉重地開口「陛下,成宗皇帝與世祖皇帝是因為世族擅權蔑上而大開殺戒,此次世族雖彈劾於上,卻並無欺蔑之意,臣請陛下為千秋史筆計,三思而行!」
這是中規中矩的諫言了,謝清只是沉默,即使感到皇帝的目光在自己身上,也不說一個字,讓陽玄顥一陣失望。
「朕知道,北疆戰敗,朕責無旁貸,朕會給天下一個交代,這次的事情就按制處理吧!」陽玄顥做了決定,「按制!兩位先生記清楚了嗎?」
「臣等遵旨。」
望著兩位宰輔重臣恭敬地退下,陽玄顥第一次覺得,那恭敬的舉動是那麼刺眼!
忠貞、恭順、直諫、遵從,種種都是基於自己是皇帝!
捨去這個身份呢?他什麼都不是!
他身邊的人誰會在乎他陽玄顥?所有人在乎的都是元寧的皇帝!所作所為也只為對皇帝盡自己的義務!
什麼是孤家寡人?
陽玄顥終於明白了!
他所享用的一切都是天下最好的,代表著獨一無二的尊榮,也意味著,這個世上,他永遠都是一個人!
所有人圍著他,卻沒有人會真的關心他的想法,他們關心的都只是他身上背負的元寧天下!
也許,正是因此,所有的皇帝才都只在乎自己的天下!
因為,除了天下,除了江山,他們一無所有。
其實,連這天下都不是他們的,而是屬於他們的家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