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略史amp;#822;元寧卷》第一篇
崇明九年三月,北戰失利,周揚遣使議和,帝請之於太后,未果。
當一個國家失去了征戰的銳氣,也就失去震懾四方的倚恃,那種震懾並不需要真的擁有無敵的實力,只需要讓所有的敵人明白它絕對不會在任何進犯面前退避,對方的任何行動都必然會付出血的代價。
周揚在這時已經失去銳氣,而當後來,至略也變得畏戰時,一個青年文人在朝堂之上慷慨陳詞,舉的例子正是此戰的周揚。
元寧敗了,但是,梁永恩不僅保住了大軍主力,也將懷慶城毀於一旦,用的是永寧王調撥的十枚撼天雷,這使得胡興嶺外,周揚無邊城可據,因此,梁永恩在元寧史冊中的評價尚在水準之上,但是,對於元寧世族來說,這種毫無意義、又毫無所得的戰爭是無法容忍的。
至略人很早就形成了國土的概念,聖清聖祖時期的全盛版圖就是至略人認可的國土——東至大海,西至格拉爾山,南至蒼原,北至胡興嶺——也就是所謂的至略的全境。
不僅是世族,也包括普通平民百姓,都認為,在已經收回胡興嶺,而格桑高原與南境未復的情況下,與周揚開戰是毫無意義的,當然,開疆拓土是沒有人會反對的,可是,那是一場敗仗!於是,固執行事的陽玄顥成為了所有人眼中的庸君!
世族中已經有人開始醞釀上書彈劾皇帝了。
即使周揚對元寧降低姿態,也沒有改變人們對陽玄顥的看法,而面對那眾多的彈劾奏章,陽玄顥心志再堅定,也不免失去自信,更何況,他本就未受過挫折,心志遠不比金石。
謝清在接到齊朗的密信時,再大膽也不免變了臉色,只是到底沒有在信使面前表現,齊朗既然沒吩咐要回信,那人也不停留,向謝清行了禮便離開謝府。
齊朗也並不在意謝清的想法,那封信固然是將江南世族的動向告知謝清,但是,那些並非需要謝清才能辦的事情,而且,謝家本身的立場與他們並不對立,他的目的只有一個,希望謝清確定自己在朝中的立場。
齊家本也是南郡的既得利益者之一,藉著齊朗在朝中的權勢,齊家控制了南郡最好的三個港口,而謝家的船隊一直是元寧規模最大的船隊,兩家本身就從南郡的利益中分去了最大一塊。
作為從西格割讓來的領土,元寧在南郡的一切都需要南疆大軍的保護,這使得齊朗願意在這個時候維護康焓。
這種還不足以影響朝廷的走向。
在軍政大事的決斷上對皇帝進行彈劾,即使是世族聯合起來,也不可能輕易為之,南方世族這次的行動其實也是一種試探。
作為世族領袖,謝清乃至於謝家的意向也許就是一個風向標。
元寧立國以來,彈劾皇帝失儀,甚至是用人失察,都並非罕見之事,但是,決斷失當卻是當年關中世族聯合彈劾安閔王的罪名,也是安閔王廢位的直接理由。
這一次,陽玄顥的行為絕對可以「決斷失當」來形容,只是不知世族是否會用這個罪名。
齊朗很明顯是要謝清來做這個決定。
謝清幾乎是苦笑著自言自語「你還真是輕閒。」
說是如此說,齊朗的用心,謝清倒也明白——無非是想成就他世族首領的地位。
當然,這並非難解之題——紫蘇只此一子,永寧王府不可能同意彈劾一個足以引致廢立之事的罪名,而沒有永寧王府的,彈劾者只怕會被認定「誣蔑聖上」。
既要給陽玄顥一個深刻的教訓,又要保全他——難辦之處正在於此,所以謝清才有那麼一句感歎。
京中的動向自是瞞不過永寧王府的耳目,夏承正接到王妃的傳訊,不顧身在議事堂便大驚失色,幕僚、參軍等都在謀劃著如何調派軍力,不禁被他唬了一跳。
「本王要回京!」夏承正心神稍定便脫口而出。
所有人尚不知緣由,又都是軍中出身,想勸也不知如何勸,納蘭永卻是經過那些上位爭鬥的,心思一轉便笑道「殿下回京與否並無不同,何必多此一舉呢?」
周揚近百年來,朝堂上的傾軋之慘烈更勝邊關戰事,以納蘭永的身份地位,若是看不明白,哪裡能有命離開家門逃至北疆?
夏承正被他這麼一說,氣勢一滯,重新坐回原位,不再吭聲,納蘭永見狀向夏承正身邊的首席幕僚以目光短淺示意,那人微微一笑,道「殿下想來無心議事了,我等先出去吧!」
「不必!」夏承正被納蘭永一點,心中立明,冷笑一聲,「那些事無需本王操心,北疆防務才是本王此時最關心的。」
所有人愣了一下,隨即便又歸位,繼續方纔的商議,於他們而言,永寧王既然如此說,他們照做即可。
納蘭永也收攝心神,他並不想重新捲入那金碧輝煌的高牆之內的是非。
在夏承正變色之前,紫蘇已經因為同樣的消息而動怒了。
「他們要叛亂嗎?」謝清剛說完事情的原委,紫蘇便厲聲責問。
謝清沉默不語,紫蘇卻冷笑了「只怕你與景瀚也想讓皇帝受個教訓吧?」
謝清仍然未回答,卻已是默認了。
「隨陽,」按捺下所有的情緒,紫蘇淡淡地道,「我的兒子我自己調教!」
眼中的神采閃動了一下,謝清終於開口「臣鞭長莫及。」
紫蘇眼光一冷,隨即便笑了「哀家知道了,總不會怪到你身上就是了!」
謝清欲言又止,終是道「太后娘娘,南方世族不足為懼的。」
紫蘇閉上眼,輕歎「表哥,我看得明白沒有用啊!」
「太后,皇上才是元寧的主宰,您也明白的。」謝清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您是不可能永遠代替他作決斷的,請您……」
「夠了!」紫蘇氣急,卻說不出反駁的話。
「太后娘娘,臣的心意請您明鑒,請您不要阻止。」謝清跪倒在地,「請相信我!」
紫蘇一愣,半天才無奈地歎了一口氣,擺手讓他退下,謝清暗暗鬆了一口氣,也默然退下。
紫蘇的默許打開了最後一把鎖,世族開始正式準備彈劾皇帝,但是,變數仍然出現了,周場遣使遞交國書,要求議和。
尹朔與謝清同時為這個消息歎了一口氣,然後一起起去晉見皇帝。
陽玄顥最近很沮喪,見到兩位宰相也只是不在意地問了一聲「兩位愛卿有事?」
謝清看了尹朔一眼,上前將國書交給一邊的典書尚儀,同時回答他「永寧王殿下加急快報,周揚使節叩關遞交國書。」
陽玄顥一愣,好一會兒才擱下紫毫,從尚儀手上接過那份以雲帛書寫的正式國書。
看了半天,陽玄顥只說一句話「這是誰寫的?」
尹朔與謝清對視一眼,答道「應是周揚現任太宰納蘭越所做。」
「朕若是周揚皇帝,定殺此人!」陽玄顥冷言,「文過飾非,巧言令色,必是大奸之徒無疑。」
尹朔與謝清同時一怔,沒有想到這個時候陽玄顥居然說出這麼一番話,接著就聽到陽玄顥吩咐「謝相,你替朕擬道手諭給舅舅,請他密奏與周揚議和事,朕想知道他的意思。」
「是!」謝清領旨。
「還有事嗎?」
「回陛下,臣等並無其它事。」兩人同時躬身回答。
「那麼你們退下吧!」陽玄顥最近都沒有在議政之外見朝臣,此時見兩人奏報完畢,便要兩人退下,無意與他們交談。
兩人再次怔了一下,才行禮退下,回到議政廳,兩人才有點回過神來,對視一眼,一起進了內間。
「陛下真是令人驚訝啊!」尹朔輕聲歎道,謝清也是輕輕搖頭,似乎想到什麼,又出去,喚過一個當值的內官,詢問「陛下昨夜仍在太政宮就寢,未去別處?」
「回謝相,是的,陛下這些天都未出太政宮一步。」小內官見無他人,倒也不推托。
謝清點頭,示意他出去,隨手給他兩個金錁。
陽玄顥今天的一席話讓謝清對於之前的打算開始猶豫了,當然,也不能否認陽玄顥知道此事之後刻意為之的可能性,畢竟,彈劾之事他們是正大光明地在進行,只是,即使是刻意為之,也不可能面對那份國書直接說出那番話。
對謝清而言,教訓皇帝一番是可以,陽玄顥過於不識深淺的行徑也的確令很多老人擔憂,但是,從一開始,他們就沒想讓事情發展到過激的程度,可是,現在,他發現陽玄顥其實並非想之前他們所想的那樣,反而有股格外的韌性,就不能不令人意外。
從請教永寧王來看,軍事上陽玄顥已經有些失去信心了,但是,對帝王權責,他仍有很清醒的認識。
這讓尹朔感歎,卻讓謝清驚訝,甚至懷疑紫蘇是否提點過他了。
不過,很明顯,紫蘇近來都沒有見陽玄顥,便是例行請安都被趙全與葉原秋攔在門外。
「隨陽。」尹朔喚謝清,「你我可能都看錯陛下了!」
謝清默然,只是微笑。
離弦的箭可能回頭嗎?
總要有人為錯誤承擔些什麼吧!
倩儀看到的謝清便是一副很奇怪、又很莫測高深的樣子,迎上去的步子不由頓了一下,才又輕笑著上前。
「夫人,你認為我們的陛下是個什麼樣的人?」謝清擁住妻子,在她耳邊低喃,所有服侍的家人全都帶著笑悄然退下。
倩儀本是紅了臉的,跟著就聽到他的話語,一入耳,便愣住了,好一會兒才將他的意思反應過來,不禁皺著眉反問道「我只認為他是個孩子,你是他的太傅,不應該是最瞭解他的人嗎?」
謝清輕笑,擁著倩儀躺在榻上,一邊把玩著妻子頭上的玉簪,一邊思索著道「我總以為皇上的經歷太過平順,對很多事都失於輕率,現在看來,也不盡然!」
「呵……」倩儀伏在他懷裡輕笑。
「笑什麼?」輕刮她的臉頰,謝清縱容地問道。
倩儀抬起頭,望著丈夫,輕笑著道;「夫君啊,有幾個世家子弟不是一生平順的?又有幾人當真不知天高地厚?皇上再如何,總也受了十多年的帝王教育,哪裡就至於昏饋到你想的那般?」
說著邊更笑了,謝清也自嘲地搖頭,卻又淡淡地道「倩儀,皇上哪兒能與世家子弟相比?世族家門,哪一個不是家法大如天?皇上卻是……不同的……」
「所以,夫君是想告訴皇上,那龍座之上同樣有一片天籠著?」倩儀漫不經心地道,「你不怕惱了太后?」
「隨陽,太后近來身子不爽,心情不會好,何必非趕這個時候?」倩儀勸解謝清不必太著急。
紫蘇很少對他們這些知交動怒,遇事總是念著他們的為難之處,只是她畢竟尊貴慣了,心情不好時,連齊朗與夏承正都可能被遷怒,何況謝清自己去惹她?
謝清抱著妻子,並沒有再說話。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世族的彈劾還是如計劃地遞到尚書檯。
尹朔震怒不已,衝著謝清就扔下一句話「這個議政首臣你來當算了!」
尹朔不是不知道世族準備彈劾皇帝,可是,他已經暗示謝清暫停此事了,他是議政首臣,即使謝清不願那麼做,至少也應該和他說一聲,可是,他直到彈劾表由尚書檯轉來議政廳才知道這事依然如故,如何不動怒?
謝清也翻看著那些奏表,對尹朔的震怒,他只是苦笑,他已經做了所有能做的一切,但是,世族各家在北疆一戰中都損失不小,不說上交的戰時賦金,開戰之後,普蘭便開始威脅海上商路,又是一大筆損失,再加大量家族人才被羈絆在北疆軍中,誰都惱火,勝了便罷,如今又敗得那麼慘,誰肯放過固執己見的皇帝?
謝清在那天見過陽玄顥之後,也有些動搖,再加妻子的話,與各家大老周旋一番,也只換來此許讓步——所有彈劾表章言辭都緩和許多,也沒有用上過激的罪責。
「尹相,這些人都有彈劾君主的權力,您何必動怒?」擱下表章,謝清說得輕描淡寫。
尹朔被他一句堵回所有責問,更覺得怒不可遏,指著謝清半天說不出一句,最後,拂袖而去「這些奏表你送去御覽吧!」
「尹相!」謝清也起身,冷冷地叫住他,「您還是議政首臣,彈劾君主的奏章按律是議政廳諸臣同呈御前,您不會忘了吧?」
尹朔停下腳步,瞪著謝清,謝清只是平靜地望著他。
以謝清的性子,既然已經如此,便必要做到極致,更何況,方才尹朔那句話已經惹惱他了,這會兒,他哪裡還會去婉轉,直接就和尹朔頂上了。
「好!都將事情擱下!所有輔臣跟本相與謝相去見陛下!」尹朔也惱了,他自然聽得出謝清語氣中的冷然。
議政廳裡的官員都被尹朔憤然的聲音一驚,回過神來,早已看到那堆不同尋常的奏表的諸人都低下頭,小心地退了開去,被點到的輔臣則一一站出來,垂手等兩位議政大臣先走。
這是謝清與尹朔的第一次正式衝突,也預示著兩人之間再無轉圜餘地。
後世學者總喜歡將元寧的黨爭看作世族與寒族的鬥爭,不無道理,卻也失於偏頗,至少在當時議政廳所有官員的眼中,尹朔與謝清的鬥爭純粹是因為權力分配的問題。
陽玄顥親政之後,戶部由尹朔負責,吏部由謝清負責,謝清的權力一直在議政首臣之上,即使是戶部,掌管多年的謝清也比尹朔更容易指揮,可以說,這兩人無論如何都會有這麼一場衝突。
陳觀將之歸咎於陽玄顥遲遲未將齊朗丁憂後的出缺補上,但是,他也不能否認「此缺難補」。
於是,元寧朝堂之上注定要有人犧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