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寧皇朝崇文重教,但凡家道殷實的大族,沒有不設家學的,世族家門就更是如此了,知名書院,十之六七皆是世族所設立的私學,當然,元寧也有官學,而且無論是名義上,還是學術質量上,朝廷的太學都是當之無愧的最高學府,除了皇族宗室以外,所有人都必須經過嚴格的甄試才能進入太學就讀,太學生不僅可以獲得朝廷的補助,才華出眾的還可以得到朝廷重臣的賞識,延為幕僚,再入仕途便是前程似錦了。
私學在學術上也許不及官學,但是,卻有更加順遂的錦繡前程,原因也是顯而易見的,家族的興盛必須靠出色的人才來支撐,大多數私學都是家塾的模式,只有家族中人才能進入,一旦嶄露頭角,便會得到整個家族的栽培,這種栽培有時顯得十分嚴酷,因為,被選中的人除非脫離家族,否則便不能拒絕家族的安排,而且,元寧皇朝對宗族的權威十分維護的,一旦被家族除籍,除非有官爵在身,就只能編入賤籍,但是,比較有名的私學卻都是開放收人的,畢竟,太過狹隘的交流氛圍肯定不可能有好的效果。
以私學來說,元寧皇朝有「北鳳林,南嶽陵」的說法,雖然並稱,但是,兩家書院的風氣並不全然相同,靠近成越的鳳林書院重視經世安民,位於祁江之濱的岳陵書院重視文化修養,當然,兩大書院同樣是世族建立的私學。
重視文化修養並不代表岳陵書院不重視朝廷的科舉,鳳林書院靠近京城,消息靈通,岳陵書院就遜色不少,只能通過人力來彌補,延請那些無官職在身的「前官員」授課便是對策之一,齊家也是岳陵書院的創建者之一,齊朗丁憂自然是逃不過這個差事,不過,因為有太傅的身份,他並不沒正式在書院司教,僅僅是以客卿的身份定時到書院參與討論,畢竟,名義上,太傅是不能在太學以外的學府任司教的。
鳳林的學子向來是意氣風發、鋒芒畢露,岳陵的學子卻是謙恭溫和、文質彬彬,但是,再如何溫和執禮,年輕人總是會熱血沸騰的,因此,當齊朗聽到書院的山長由衷地感慨「真是年少氣盛!」時,也只是一笑置之。
自從三天前,朝廷的邸報傳到書院,岳陵書院中就充斥著激越的辯論,原本的祥和之氣蕩然無存,讀書人總是憂國憂民的,而這次皇帝的決定也的確有些冒險,據齊朗所知,不僅岳陵的學子如此,便是太學之中,也是同樣的情況。
「有想法總是好事,山長何必一臉憂色。」齊朗並未在岳陵書院受過教,因此,縱是面對這位學識譽滿天下的山長,也只是恭敬而已。
「齊相到底是執政之人,老朽卻是目光短淺,只看到這圍牆之內的人了。」老山長哪裡不明白齊朗無意對此事作評論,這番話也只是應景而已。
「在下已不在相位。」齊朗微笑著提醒,「山長是賢達之士,稱在下景瀚即可。」
「齊相居過相位,老朽的稱呼並非逾禮。」
「山長,禮下於人必有所求。」齊朗覺得好笑,他是何等聰明之人,怎麼會看不出山長尷尬的神色是因何而起,更何況,讓一位老人在自己面前坐立不安,齊朗也無法孰視無睹,說笑一句便道「朗素來敬重山長,無論何事,山長但講無妨。」
「唉!老朽實在汗顏,不知從何說起才好……老朽實在擔心……若是這些學生到了考場,還以這般的心態答卷……」山長從不曾做過這種事,說得十份艱難。
「山長是想……」
「不知齊相可否開導一下這些學生。」
齊朗不由苦笑,看著窗外那些學生慷慨激昂的樣子,半晌才道「恕朗無能為力!陛下此舉實在不妥,朗自己尚有想法,如何開導他人?」
「……」山長一時只苦笑著沉默了。
陽玄顥親政一年多,邊境釁端不斷,這半年更是全力對付周揚,一副開疆拓土、雄心壯志的架勢,一個月前,居然又對青州下達徵召令,舉國嘩然,朝廷官員的諫表早已不知上了多少,可是,陽玄顥一概不批、不發。
這些是那些學子議論的東西,齊朗其實想得更多、更深,儘管對周揚的戰事順利,但是,曾經持國執政的齊朗很清楚周揚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多年前,他就與謝清等說談論過,對付周揚只能用「磨」,細水長流的侵蝕才是上策,驟然進攻只會引來其朝野的一致對抗。
此時此刻,齊朗最擔心的就是這種順利是否能夠繼續!一旦戰事有變,朝廷可有對策?從他對陽玄顥的瞭解來看,他並不是一個會預留後手的人。
唯一幸運的是,這兩年都是風條雨順的年景,百姓的生活尚可,不會有內憂之變。
齊朗此時也只能寄望於陽玄顥仍有好運了!——這也是他給謝清信上所表達的意思。
「景瀚怎麼說?」倩儀見謝清半天不言語,不安地出聲詢問。
謝清抖了抖了信紙,苦笑「他說『歷代先帝會護佑陛下的!』」
倩儀瞪目結舌,好一會兒才道「哪有這種說法!他也……」
「也只能如此了!」謝清歎了口氣,「皇帝執意如此!別說朝臣的諫言,連慈和宮請安,陛下都告罪請免了!既然勸不了,只能希望一切順利了!」
倩儀皺眉,十分擔憂地對他道「希望如此吧!我今天去見倩容,她對戰事的態度也很謹慎,而且,王府中少了些人,似乎是去燕東郡了。」
謝清點頭,卻不是很在意「是擔心永寧王的安危的吧!周揚死士確實有些手段。」
「少夫人,宮中派人傳太后口諭。」夫妻正說著話,就聽管家恭敬地在房門外稟報,倩儀愣了一下,連忙起身向外走,謝清並沒有動,不一會兒,便見倩儀一臉不解地回來。
「怎麼了?」謝清問她,「太后這個時候最多是宣你進宮而已,怎麼這副模樣?」
「是進宮不錯,但是,口諭裡還讓我把謝櫛帶上。」倩儀在丈夫身旁坐下,撫額冥思,「若是皇后下這個口諭倒沒什麼,卻是太后,什麼意思?」
謝清也稍露訝異之色「我記得最近宮中並沒有發生值得關注的事情……」
崇明七年正月,紫蘇便遷回慈和宮居住,六月,冊後大典之後,陽玄顥正式親政,她更是不問政事,開始一個太后本應該的悠閒尊榮的生活,甚至後宮事務也不理會,全部交由謝紋處理,而且,除了永寧王妃與倩儀以及幾個皇室女眷之外,也不太理會朝廷命婦。給人的感覺是,太后已經不理事了。
倩儀對這些從不當真,私下裡對謝清說過「算了吧!我們這們太后會放權?皇上怎麼樣,我不清楚,反正,皇后凡事都是通報慈和宮之後才作決定,」
暫且不論紫蘇是否放權,至少,後宮中是很平靜的,陽玄顥對后妃向來公平,擁有與年齡不符的穩重,謝紋也是省事的主,稟持國母的身份,盡自己應盡的責任,對朝臣來說,比起先帝的偏寵,這樣的後宮才是萬民表率,也許唯一還不讓人放心的是陽玄顥至今沒有子嗣,不過,皇帝畢竟年輕,尚不致令人不安。
兩宮相安無事讓不少人鬆了一口氣,但是,陽玄顥一連串的旨意又讓不少人慌了神。
少年天子意氣風發,所有人都能理解,但是,再不懂軍事的人也知道,多方作戰是大忌,陽玄顥自然接到了可以將人淹沒的諫表,換來的卻毫不猶豫的貶斥,皇帝的強硬與太后的沉默讓所有反對的聲音消失,可是,這並不代表所有人都認同皇帝的計劃,其中包括從頭到尾不置一詞的永寧王。
事實上,齊朗的擔心同樣是永寧王的擔心,久在北疆,夏家對周揚的瞭解遠比元寧其它人要深透,但是,知子莫若母,伴著皇帝旨意同到的是紫蘇的口諭——遵從皇帝的旨意,他只能沉默,按旨意做好一切準備,私下裡,他命令親信準備戰敗善後之事,無論如何,不能毀了紫蘇好不容易創下的北疆局面。
儘管夏承正已經再三小心,但是慘劇仍然發生了。
謝清是在倩儀入宮後接到消息的,當時就摔了茶盞,尹相手中沒有東西,只是一言不發地失神。——還沒正式與周揚大軍交戰,元寧的統軍大將卻被周揚死士刺殺,死在大營,沒有人能夠坦然面對這個消息。
自從齊朗離開後,兵部事務由紫蘇親管,之後移交給陽玄顥,因此,這個消息是從陽玄顥那裡傳到議政廳的,兩位議政大臣因此有充足的時間驚訝、發愣,消化這個消息。
尹朔的腦中是一片空白,跟著才想到換將的問題,謝清想的要更複雜一些,他曾任易州太守,儘管對北疆駐軍的情況不熟悉,但是,基本的還是知道的,比如,北疆的軍官皆是永寧王一系的,那裡是夏家的根基,可以是水潑不進,這次臨陣折將,永寧王可會繼續沉默?
謝清記得當年祖父說過的一句話「夏家人從不會作無謂的犧牲,更厭惡無意義的戰爭,所以,隨陽啊,軍事你要多聽少說,注意承正與紫蘇的想法!我們謝家畢竟不是靠軍功起家的難免想當然,難免出錯!——可是,一旦用兵就容不得半點錯的!」
謝清其實很想知道夏承正與紫蘇對陽玄顥這些決策的看法,但是,這兩個人從來不會多說半個字,現在他覺得也許又可以期待了。
「尹相……謝相……」將消息告知兩人的曹芾出聲喚回兩人的心神,已經是議政廳侍制的他很得陽玄顥的信任,此時出聲是因為陽玄顥尚有旨意。
「陛下命二位大人擬旨與永寧王殿下,命其再次舉薦大將。」曹芾連忙道出原委。
這一次,尹朔也反應過來,怔怔地看向謝清,謝清也只能苦笑。
如果說,第一次接到旨意,夏承正是不甘不願,那麼,這一次,他的心情只能有惱怒來形容,臨戰折將已經表示此戰非時,為帥應該考慮進退之分,而不是一意孤行,很明顯,陽玄顥不是帥才。
若是納蘭永悄悄拉了一下他的衣擺,他只怕會跳起來,拒不接旨,他總是北疆統帥,抗命亦無不可。
「亦同,你什麼意思?」送走使臣,夏承正轉身問納蘭永,本就不滿的永寧王此時可以說聲色俱厲,納蘭永卻不在意,很平靜地微笑,道「殿下以為抗命就可以讓陛下打消念頭嗎?」
夏承正臉色一變,皺眉不語,默然走進幕府。
「殿下不必多慮,此戰的勝面很大,年前,殿下用兵如神,飛騎軍非死即除,周揚已無可用之軍,剩下的烏合之眾縱然一時得意,終歸挽不回敗局。只是,這一戰無論誰來指揮,用的都必是北疆大軍,殿下想將這份功勞出讓嗎?」納蘭永隨他入幕府,待所有人都坐定才淡淡地說明用意。
「本王擔心的不是周揚大軍,而是周揚的民心!燕之北多慷慨悲歌之士!到時候,折的儘是本王的羽翼,本王還掌什麼兵?」夏承正在心腹幕僚面前也不隱瞞。
納蘭永的眼中閃過一絲讚賞,從入幕府開始,夏承正就不曾在意過他的出身,其他幕僚、將領也是,便是對周揚用兵,也只是夏承正在議事前問了他一聲「是否有心結?」,在他否認後,就一如往昔,從不避諱他,這般的坦誠以對,他除了效死之外還能如何回報,而這樣的器量與周揚那些高官厚爵之人相比,如何不勝?
「屬下在周揚時也見識過那些『慷慨悲歌之士』。」心情激盪,聲音卻依然平淡,納蘭永將自己的看法緩緩道出,「尚氣行事之輩而已,尚氣任俠多好名,終究是奇非正,殿下統軍多年,正奇之變應有心得。」
「你是要本王請命?」夏承正有些猶豫,紫蘇之前有命,不准他領兵。
納蘭永確實有這個意思,不過他本是七竅玲瓏的人,一聽這話就明白過來,也不應聲,只是微笑。
「本王不請命,這個大將薦誰呢?」夏承正撫著劍柄問道,他低著頭,並未看任何一個幕僚。
這一次納蘭永沒開口,另一個幕僚在稍稍驚訝之後出聲說了三個人選,夏承正始終沉吟不語,似乎難以決斷。
「殿下何不薦北疆以外的將領?」納蘭永忍不住出聲,「此時折羽確是下策。」
「這樣……」夏承正按劍低語,不一會兒,輕輕頜首,終是從了這個誅心之謀。
永寧王的奏章到京那天,正是謝清當值,也就第一時間看到了永寧王的答覆,他當時就想大笑,心道「什麼時候承正表哥也學會這一套了?」
北方邊防無險可守,是元寧用兵的主方向,算起來,元寧數得上的將領沒有一個沒在北疆呆過,這會兒,夏承正打明旗號,說北疆防禦自成體系,不宜擅動,因此另選良將備用,陽玄顥也沒辦法,三天後就下旨,用夏承正推薦的一個將領統兵出胡興嶺。
謝清本人並不看好這次出兵,甚至他給齊朗的信中,字裡行間透著擔心元寧重蹈大正皇朝的覆轍,陷入周揚那種全民皆兵戰法的泥沼中。
因此,他在陽玄顥下旨之後去了慈和宮。
「表哥的擔心不無道理,你可以直接對皇帝進言。」紫蘇摒退左右,默默地聽謝清將擔憂說完,卻只是不深不淺地回了這麼一句。
「臣擔心戰事,可是陛下此時已經聽不進這類進言了。」謝清苦笑。
紫蘇不在意地輕笑,思索了一會兒,道「表哥難道是想讓哀家勸告皇帝?」
謝清搖頭,他還不至於病急亂投醫「臣是想知道太后對此是如何想法?」再這樣下去,他非昏頭不可,齊朗謹言慎行,不議論半句,夏承正從不對外說半句戰事計劃,他的疑惑除了紫蘇便無人可解。
紫蘇輕抿了一下唇,好一會兒,才緩緩地回答「其實隨陽不必多想,大哥既然如此決斷,必然就有力挽狂瀾的信心。」
謝清鬆了口氣,這已經是這些天他聽到的最好的一個消息。
「隨陽,你的弦繃得太緊了!難道倩儀沒有對你說清楚嗎?」紫蘇卻有些擔心他了,「你的心思有些重了。」
謝清愣了一下,搖頭笑了笑「也許吧!」
「不是也許!隨陽,有時候不妨將所有思慮拋開,多思未必周全啊!這些你都懂的!」聽他這麼一說,紫蘇更不放心了。
「臣是懂,可是,臣放鬆不下來啊!」謝清也不諱言,更為自己歎息「看來臣這麼多年都沒有長進,還是一遇失控的狀況就無措!」這是他最致命的缺點,從小謝遙就為此教訓過他,卻毫無用處。
「不過是皇長子而已!」紫蘇失笑,「隨陽,你真的太多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