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握天下 第四卷 雷霆風暴 第十四章 巨浪濤天(中)
    《元寧實錄#83;順宗卷》

    崇明五年三月,青州、蒼州遇春訊,騰河氾濫,百姓亡者逾百萬。

    「……三月初二,青州雲斷山脈積雪崩塌,騰河水位劇增,然蒼州河面冰層未退,阻大水於洛口,故自雲斷山青峽口至洛口,沿岸平原地帶俱遇水災,蒼州首府重安水高已達五尺有餘,尚在增長之中……」趙全認真地念著議政廳呈上的奏章,中和殿內,紫蘇坐在書桌後,陽玄顥坐在一旁的龍椅上,尹朔、齊朗、謝清全都在站在殿中,低頭垂手,所有人都臉色肅穆,神情沉重無比。

    「……青、蒼兩州儲糧已盡,需朝廷撥放賑糧二萬七千餘石、賑銀七百萬兩,另需補種各類種子一萬五千餘石。」趙全終於念完了手中那份冗長的奏章,合上奏章,恭敬地放到紫蘇的手邊。

    紫蘇隨手將奏章放到一旁,淡淡地道「哀家已經降旨,命令戶部按照你們算出的數字準備賑災的錢糧。」

    站著的三人都沉默著,無人應聲。

    「景瀚。隨陽。河道的事情是你們兩人辦的,就算這是天災,你們也有督管不利的責任,三司的彈劾可不少。」紫蘇指著書桌旁放著的另一堆奏章,說出的話語波瀾不驚,只是平靜地陳述事實。

    齊朗與謝清都逕自沉默,沒有費心去看尹朔的表情,無論如何,他們都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尹相,你有什麼要說的嗎?」紫蘇直接問尹朔。

    尹朔也同樣低著頭,聽到紫蘇的問話,他先行了禮,才從容地道「臣以為,現在最重要的是救災,至於責任,臣認為,此次的洪災純屬天災,此前,並無一人預料到,齊相與謝相督管河務,並無任何差錯,三司言官多是清流士子,實務上,實在是乏善可陳,他們的話,姑聽之,卻不必從之。」

    陽玄顥第一次聽到這種論調,不由瞪大了眼睛,總算還知道此時不宜開口,只是看著母親,可是,紫蘇只是不置可否地一笑,不在意地道「既然這樣,這次賑災的事情就交給景瀚與隨陽去辦吧!等災情平息再議。」

    齊朗眼神一斂,緩緩地道「臣等帶罪之身,豈能再負如此重任,請太后娘娘收回成命。」

    紫蘇還是一派覺靜,沒有回答齊朗,轉頭問謝清「隨陽呢?」

    謝清也是低著頭,淡淡地回了一句「臣不敢奉詔。」

    紫蘇的笑容讓陽玄顥不懂,不過,他很肯定,他的母親並不打算處置齊朗與謝清,也不想讓他們處理賑災的事情,可是原因,他卻怎麼也想不通。

    尹朔的話被不在意地擋了回來,他也只是低頭不語,反正,這般說本就是試探的意思更重些,紫蘇接不接受的差別不大。

    「既然這樣,這件事還是由尹相負責吧?他們兩人也的確應該避嫌。」紫蘇提筆寫了一份詔命,交給趙全讓他頒下。

    趙全接過那明黃色的絹帛,恭敬地行禮,退出中和殿。

    「太后娘娘,您看納妃一事是不是暫緩?」尹朔低頭詢問,,隨即抬頭看向紫蘇,齊朗與謝清也同時抬頭,卻只是微微皺眉,沒有發表言論。

    紫蘇挑眉,看了一眼陽玄顥,淡淡地一笑,道「不必了,災情只限於兩州之地,不必弄得人心惶惶!兩位婕妤入宮一事照常!」

    「是!」尹朔與謝清同時應聲。

    「沒有別的事情就退下吧!」紫蘇溫和地交代,「近來的事情都極其繁瑣,三位辛苦了。」

    「臣告退!」三人齊聲答應,一起退出中和殿。

    「母后娘娘,為什麼齊相與謝相戴罪立功呢?」三位議政大臣剛退下,陽玄顥便迫不及待地發問,紫蘇只是揚眉微笑,簡單地回答兒子「皇帝,他們真的有罪嗎?」

    「嗯?」陽玄顥不解,紫蘇卻似乎不想再解釋了,淡淡地道「皇帝也可以退下了。」同時取過一份待批閱的奏章,開始審閱。

    陽玄顥只能站起身,走到書桌前,恭恭敬敬地給母親行禮,告退,轉身向殿外走去,走到殿門前,他忽然站住,轉身喚道

    「母后娘娘……」

    「有什麼事嗎?」紫蘇抬頭看向兒子,眼神溫和,也充滿疑問。

    殿內並未宮人在側,紫蘇坐在書桌前,陽玄顥站在殿門前,身後是緊閉的殿門,母子兩人就似對峙一般各據一方,凝視著對方。

    「孩兒是不是做錯什麼了?」陽玄顥看著母親,眼中是深深的委屈。

    看著兒子心痛的神色,紫蘇別開眼,在心中深深地歎息,出口的卻依舊是溫和的話語「皇帝沒有做錯任何事。」

    的確如此。

    紫蘇的唇邊浮現一抹淡得不易察覺的苦笑,眼中卻閃動著疑惑的光芒。

    「皇帝為什麼會有這種想法呢?」紫蘇反問。

    陽玄顥無言以對,他感覺得到母親開始冷淡自己,也發現母親不再在自己面前收斂起冷酷的心意,但是,這些都無法說出口,一切都只是自己的直覺,他不知道這是不是母親對自己的警告。

    「孩兒只是看了歷史之後,胡思亂想罷了。」陽玄顥低頭解釋。

    「孩兒告退。」

    中和殿的大門開了又關上,紫蘇卻沒有收回目光,逕自看著緊閉的殿門,良久,她悄然握緊了手中的朱毫,不讓它滑落。

    回到昭信殿,陽玄顥直接躺倒在御榻上,緊閉著雙眼,咬住下唇,以致嘴唇上滲出一道淡淡的血痕。

    「皇上,尹相大人求見。」梁應輕聲稟告,卻換來陽玄顥一聲沒好氣的回答「朕不想見任何人。」

    「是!」梁應被嚇了一跳,不敢爭辯,連忙退下,心中思忖,難道太后娘娘說了什麼重話?可是,皇上最近沒做錯什麼事啊?按說太后娘娘不會責備皇上的。

    陽玄顥是有苦說不出,半晌,他忽然笑開,自言自語道「這應該就是啞巴吃黃連吧?」

    「皇上?」退下的梁應這時又出現了,他先試探地喚了一聲,陽玄顥只覺得心頭燃起一把無名火,騰地坐起身,厲聲質問「聽不懂朕說的話嗎?」

    梁應立刻跪伏在地,顫聲道「皇上恕罪,尹相說,慧婕妤做了一件繡品,托他呈給皇上。」

    陽玄顥眸光一閃,思忖了一下,道「朕還有功課要做,你替朕先收下。」

    「是!」梁應不敢耽擱,立刻退下。

    「這就是朕以後的生活嗎?」陽玄顥長歎,唇邊漾起一絲自嘲的笑意。

    整整一個上午,梁應都沒敢再進殿,直到午膳時,他才再次入殿,提醒皇帝用膳。見陽玄顥坐在書桌前,握筆揮灑,他才放鬆了一些,走近主子之後,他沉聲稟告「皇上,該用午膳了。」

    陽玄顥卻置若罔聞,認真地抄寫功課,這也是他的老習慣了,梁應等了一會兒,便打算先退下,卻聽到陽玄顥漫不經心的聲音「梁應,你覺得尹相如何?」

    梁應一僵,半晌才幹笑著應聲「皇上,奴才是內官,哪裡知道朝臣如何啊?」

    「不知道?」陽玄顥嗤笑,擱下筆,抬頭看著自小服侍自己的內官,「少跟朕來這一套!你與齊太傅走得近,當朕不知道嗎?」

    梁應連忙跪下,分辯道「皇上,齊相大人一向隨和,對奴才們才體恤得很,服侍您的內官十之八九都與他處得不錯,這也是人之常情。」

    「尹相呢?他也是太傅,你們這些奴才認為他如何?」陽玄顥笑著問道。

    梁應笑了笑,回答「尹相年長些,自然有些架子,不大與人說話,老成嚴肅,不過,卻是位好人。」

    「是嗎?」陽玄顥點頭,卻沒有下文。

    「擺膳吧!」

    「啊?……是!」梁應先沒反應過來,隨後才立刻應聲,轉身走到殿外,讓宮人擺膳。

    用過午膳,陽玄顥便小憩片刻,所有的宮人自然是退到殿外守候,也就不知道剛躺下的陽玄顥在所有人退下之後便悄然起身,轉動佛龕邊上的一個木雕飾物,隨即就見他佛龕內的玉佛悄然移開,陽玄顥伸手入內取出一份薄如蟬翼的紗絹,絹紗折成一小塊,只有陽玄顥的掌心那麼大,可是,當陽玄顥床上打開時,絹紗卻攤成了二尺見方的大小,上面的字跡輕淡,卻沒有褪色的跡象,內容便是湘王曾經給紫蘇看過的那份先帝密詔,絹紗的左下角赫然是隆徽皇帝的私印與元寧的國璽。

    靜靜地注視著密詔,陽玄顥卻露出了一抹苦笑,他的腦海中又浮現出當年父皇臨終時的交代「顥兒,父皇給你留了一樣東西,轉動佛龕右邊的第三個木雕,你就能看到,記住,不要告訴人這件事,包括你的母后。也不要急著去看,若是哪一天,湘王出事了,你再去看,那是父皇給你的最後一道保護符,也是給陽氏家族的保護符。」

    父皇的模樣,陽玄顥已經記不清了,可是,在湘王謀反的當晚,看著佛前的紅燭,他忽然記起了父皇的這番話,那記憶中顫抖的聲音讓他打開了秘格,看到詔書時,他驚呆了,他從來沒有想到,父皇在將攝政大權交給母后的同時,也留下一份足以讓母后萬劫不復的密詔,年幼的他隱隱猜到湘王手中也有一份相同,至少是相似的詔書。

    那是年幼的陽玄顥第一次見識到皇室中人的冷漠。

    「是因為這份密詔嗎?難道母后已經知道有這樣一份密詔了?」陽玄顥一邊收起詔書,一邊思索,「所以,母后急著為我選妃,課業也增加了許多,她是想早日歸政於我?」

    將一切還原,陽玄顥懊惱地躺在床上發呆,對自己的母后,陽玄顥的心中始終充滿著依賴親暱之情,可是,一直以來,太傅與母后的教導讓他無法交出這份密詔——這是他身為元寧皇帝的責任。

    因此,他只能沉默。

    權力真的會讓母子反目嗎?

    陽玄顥直覺地排斥這個想法,那樣溫和的母親一直在教導他成為一個賢明的君主,怎麼可能會傷害他呢?

    他不應該懷疑的!

    同樣用過午膳休息的還有紫蘇,因為下午不打算再見朝臣,紫蘇乾脆換了隨性的寬大袍服,也取下了鳳釵,解開了髮髻,由著尚宮為她打理長髮,隨後便躺到榻上。

    「太后娘娘,趙公公來了。」葉原秋打起珠簾,將趙全引入內殿。

    「太后娘娘萬安。」趙全走到榻邊,恭敬地行禮。

    幾名宮人小心地調整靠墊,以便太后可以舒服地半躺半靠著。

    「外面現在怎麼樣?」紫蘇一邊問,一邊擺手示意他起身。

    趙全站起身,垂手回答「回稟太后娘娘,皇城外一切如常,並無什麼流言。」

    紫蘇微微頜首,卻沒有開口,趙全便繼續回稟「因為慧婕妤娘娘即將入宮,今天不少朝廷官員都送了賀禮去尹府,正二品以上的官員全都親自去道賀過了,齊相大人與謝相大人也都去了。宜婕妤家門貧寒,但是,前幾日,謝相為她家置了一處小宅院,這幾日,前去道賀的人也不少,不過,品階大多較低,齊相的夫人也去道賀過,還贈送了一付首飾。」

    「很好!」紫蘇淡淡地評價,「你讓人去宗人府傳道口諭,湘王妃上表說湘王年事漸高,請求入內照顧,已經駁回了,不過,前些日子,湘王染了風寒,身邊是該有人照顧,就讓他的小妾鄭雲顏進去伺候吧!」

    「是!」趙全答應。

    「還有,安排一下,十六那天,宜婕妤先入宮,不要著了痕跡!」紫蘇淡淡地吩咐,「你先辦這兩件事!」

    「是!」趙全應聲退下。

    紫蘇坐起身,讓宮人撤去靠墊,躺下休息,葉原秋打手勢讓宮人退下,聽到紫蘇的呼吸漸漸平穩,她悄悄退出內殿。

    剛出中和殿,就遇上返回的趙全,葉原秋低頭行禮,趙全卻笑道「在下可不敢當,葉尚宮!」

    「趙公公……」葉原秋皺眉,卻不敢分辯。

    趙全見她不知所措的樣子,不由歎了口氣,道「算了,原就不干你的事,我也是拿你出氣罷了!」

    葉原秋這才鬆了口氣,打從她升了尚宮,趙全便一直愛理不理的,時不時地刺上兩句,她也有些心虛,只能低頭。

    「趙公公是將我當自己人,才會這樣的。」葉原秋低頭微笑。

    趙全搖頭,笑道「和你姐姐一樣,沒心機!」

    「誰說我沒心機?」葉原秋不滿地回他。

    趙全失笑,將她拉到一旁,低聲道「原秋,我是將你當自己人,所以,才跟你說這些——太后娘娘的掌印尚宮是那麼好當的?你推都不推一下,就應了!這宮裡多少人惦著那個位置,你資歷才多少?嗯?」

    「太后娘娘的旨意,誰敢違背?」葉原秋不在意地反問。

    「所以說你沒心機!」趙全的眼神簡直是恨鐵不成鋼,「當初,我就不該答應你!總而言之,現在,我也護不住你了,你好自為之!對誰都要留三分心眼,不然,小心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你真以為太后娘娘很信任你嗎?」趙全輕歎。

    葉原秋不解,趙全也無意再多說了,他說到這個份上已經對得起她了,剩下的,只能靠她自己去體悟了。

    「趙全在外面嗎?」紫蘇忽然揚聲詢問,讓葉原秋與趙全同時一驚,趙全連忙答應「奴才在,太后娘娘有何吩咐?」

    「進來。」紫蘇的聲音聽不出太大的波動,趙全也連忙入內,進了內殿,他便看見紫蘇並未起身,只是坐在床上一臉沉思的樣子。

    「太后娘娘?」趙全輕聲試探,紫蘇卻看都沒看他一眼,只是招手讓他靠近。

    「娘娘有什麼吩咐?」趙全傾身向前,低聲詢問。

    「你,去一趟都察司,不,三司的官衙都查一趟,哀家要知道,三司的長官都在做什麼,商議什麼,還有把尹家的禮單和前去恭賀的官員名單都找來。」紫蘇沉吟著下令,說完之後,才看向趙全,沉聲道「明白了嗎?」

    趙全點頭「奴才明白,立刻就去辦,請娘娘放心。」他知道紫蘇的意思就是不讓任何人知道他有這些行動。

    「速去速回。」紫蘇又叮囑了一句,可見這件事很急。

    趙全立刻就去辦,其實,這些事也不需要他親自去做,他早已有了一班手下,不是什麼正經人物,卻都很好用,不過兩個時辰,他便將紫蘇要查的東西全都查清了,於是,立刻趕到中和殿,這時,紫蘇已經在看奏章了,也換去了袍服,穿著一套淡青的衣裙,頭髮也用玉釵挽起,見他進來,揮手讓宮人退下。

    「葉尚宮,你也退下吧!」紫蘇對一旁的葉原秋道,葉原秋心中一驚,卻還是行禮退下。

    趙全呈上一札便箋,紫蘇一邊翻看,一邊示意他回話。

    「三司的長官這三日頻頻出入尹相的府邸,今明兩天還會對騰河一事繼續上疏,目的是想將齊相與謝相,至少是其中一人謫出京都。」趙全知道時也嚇了一跳,連他都沒看出來,尹朔不動則已,一動便驚人啊!

    翻著那份禮單與名單,紫蘇似乎沒有太在意這個驚人的消息,待他說完,臉上反而露出了一抹輕笑,淡淡地道「請齊相與謝相立刻來見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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