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寧實錄#83;順宗卷》
崇明四年十一月十三,仁宣太后降旨命趙全督察京畿官員行止,朝野俱驚,三司上書諫言不止,百官聚於長清門,奏請太后收回成命。二十,仁宣太后通諭群臣「內官不理朝政,祖制也,未亡人豈敢違矣?然值非常之時,非常之舉亦出無奈,帝少威輕,非議難斷,人心叵測,為全祖業,哀家方行此舉,待歸政退離,各安其位,哀家自當跪入太廟,請罪於先祖皇帝靈前。」百官方無言。
這是紫蘇第一次在眾人面前說出歸政一詞,但是,後世多認為此舉只是為了轉移朝臣的視線,使所有人默認趙全的權力,也使得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到皇帝親政這一事上。
在皇帝十歲不到的時候便提及歸政,仁宣太后是第一個,按照元寧的慣例,幼主登基,攝政的后妃第一次提到歸政,便意味著大婚的臨近。
皇帝大婚絕對不是一件小事,可是,朝野上下唯一關心的一件事是,太后選定皇后了嗎?
一時間,尹家成了倍受關注的焦點。
「老爺,韞歡真的會入後宮嗎?」尹夫人疼愛孫女,自然也關切此事,但是,她並沒有昏頭,無論如何,尹家都是寒族,歷來寒族只有王氏能出皇后。
尹朔剛下朝,正在更衣,聽到夫人的問話,笑著點頭「應該是的。皇帝見過韞歡了,很喜歡她呢!」因此,他近來很高興。
尹夫人理著丈夫的衣襟,聞言,手不由一頓,更關心地問他「那麼,皇后會是誰家的女孩?」
尹朔也不由皺眉,道「應該是杜家或者謝家的女孩吧!永寧王妃近來一直在見娘家的女孩,謝清的夫人也沒閒著。——這些不是你說的嗎?」女人自然有女人的消息來源。
尹夫點頭「妾身很擔心,不知道未來的皇后是什麼樣啊!」
尹朔卻不擔心,他看得比妻子明白「這個不需要擔心,看太后娘娘的樣子,就知道,未來的皇后首要就是溫良恭順,才情倒在其次,你也要教教韞歡,什麼才是婦道?那孩子什麼都好,就是性子倔強,平常看不出,到要緊事上認死理,她會吃虧的。」自己的孫女自己清楚,那孩子平常一副好說話的溫和模樣,但認定的事情卻從不回頭。
「從小就教了,可是,韞歡什麼性子,你還不知道?當著你的面,點頭答應,回頭卻是我行我素。」尹夫人好笑地回他。
尹朔無奈地點頭。
另一邊,謝清也在與妻子商量這件事。
「這些天可有看中的女孩?」謝清叫住來送夜宵的倩儀,直接問道。
倩儀看了一眼旁邊的齊朗,見謝清擺手示意無妨,才笑道「謝家的人可不少,這些天,京中的傳言又那麼多,我們家的門檻都要踩斷,不過,我倒沒有一個看中的。」
謝清皺著眉歎了口氣,齊朗卻笑道「表姐考慮得周到,自然不可能看中幾個。」
倩儀一愣,隨即也笑了「你是聰明,有好主意嗎?」
謝清卻是不解,倩儀解釋「謝家的女孩好的自然有,可是,多是遠房,我總不能給自己的兒子設絆吧?」
「這個,我倒是忘了!」謝清一凜,點頭,「慢慢來,也不急。」
倩儀搖頭「不是急不急的事,太后雖說允了七分,可是,若找不到一個合適女孩,只怕你的打算要落空的。」隨即看向齊朗,認真地道「說!你是不是有什麼人選。」
倩儀與齊朗談不上十分熟悉,不過,到底自小玩在一些,若不是有辦法,齊朗是不會插這個口的,這一點,她還是知道。
齊朗點頭「是有一個人選,是你們謝家的人,也是內人的鄰居。」
謝清仔細想了一會兒,還是想不出來,也看向齊朗。
「女孩今年十歲,有一個七歲的弟弟,家境清苦,不過,論起血緣,卻是你的親侄女。」齊朗還是不明言,倩儀掌理家事也幾年了,但是,聽他這麼說,卻是一點印象都沒有,謝清卻想起來了。
「啊!」
「是他們家!」
齊朗點頭「不錯。」
「到底是誰啊!」倩儀好奇地問謝清。
謝清淡淡地一笑,回答妻子「是祖父的一個外室生的兒子,入了族譜,卻沒進過家門,那一房,每年有例錢撥過去。那女孩是他的孫女吧?」最後一句話是問齊朗。
「是的。」齊朗笑道,「不是正合適嗎?」
「母親早逝,父親是獨子,有宿疾在身,又是近支旁系,怎麼算都沒威脅,據我所知,謝家給的那些錢可不夠他們生活,內人幾乎是月月有資助,讓她入宮,她會感激不盡的。再不放心,就把那個男孩過繼給謝源。」齊朗不太意地說道,謝源是謝清三弟,先天有心疾,一直臥床養病,成親後也沒有孩子,過繼一個也是應該的。
倩儀考慮的是,謝淇與公主成婚後,謝家有三代不能入仕,若是讓遠支親戚成為後家外戚,日後出了五服,便能入仕,自己這一系自然爭不過,便得讓出本家宗主的位置,這可不是謝清本意,而那個女孩卻是近支,家中又沒有親戚,當然是再合適不過了,其實主要是謝府內沒有適齡的小姐,只能從旁系選,否則便沒有這麼多考量了。
「女孩長得如何?性格怎麼樣?」謝清問得更詳細了,齊朗一擺手
「你問我,我問誰?讓表姐見見不就知道了。聽內人說,是個好孩子。」他也只是聽說,根本沒見過。
倩儀點頭,表示自己會安排的,見兩人還有事,便收拾了一下夜宵,離開了書房。兩人正繼續方纔的談話,正說著,齊朗忽然想到
「隨陽,那個外室什麼出身?」
謝清也是一愣,但是,還是答道「是個寡婦,前夫是個商戶,謝家的規矩,這種人不能入門,聽說,當時太祖母咬定了,不准他們母子進謝府的門,祖父也沒辦法。」
「那就好。」齊朗點頭,解釋了一下,「不是良賤不通婚嗎?未來的皇后可以是清苦出身,但是,必須是良家出身,可別正好撞上。」
謝清剛想說什麼,但是,隨即謹慎地道「我會向祖母再求證一下的。」
他們議的就是這事,的確不能搬石頭砸自己的腳。
兩人又說了一會兒,齊朗便告辭了「就這樣吧!措詞的問題,明天到議政廳再議吧。」
謝清點頭「也好。」
將齊朗送出門,謝清卻沒回房,直接去了祖母房裡。那裡,謝清已經很少去了,便是去,也多是匆匆告退,畢竟,看到躺著的祖父,他無法不內疚,今天這個時候過去,更是少有,但是,謝清卻發現祖母的院子仍然很熱鬧,遠遠就聽到聲音。
「大少爺也來了。」一見到謝清,在外面伺候的下人便連忙通報,話音沒落,裡面的人就迎了出來,倩儀也在其中,見到他便笑道「剛說你忙,不能過來,你便到了,老夫人剛大安,心情好,我們都陪著老人家說話呢!」
謝清見母親與幾位嬸嬸都在,謝源的妻子也在,便笑道「想著許久沒請安了,想過來問一聲,沒想到這麼熱鬧。」
說著便先給幾位長輩請安,隨後才進房給祖母請安,謝老夫人自然高興,拉著長孫問寒問暖,又交代了倩儀一通,倩儀都微笑著應著,時不時說些笑話。
別人不瞭解丈夫,倩儀哪會不瞭解,見他的樣子,便知道是有事才過來的,於是,不多會兒,說笑間,便送幾位長輩與弟媳回房,留下謝清一人。
「祖母,孫兒有件事想問您。」謝清打發下人離開,笑著稟告。
「我就知道,你是無事不登門。」老夫人長歎一聲,「什麼事?」
「祖父不是有一個外室,生了一個兒子,卻沒能進門,祖母記得嗎?」謝清問得小心,老夫人想了想,才點頭「我記得,怎麼問起這事?」
「沒什麼,就是,孫兒想知道那女人是什麼出身。」謝清連忙道,老夫人皺眉看了長孫一會兒,才道「普通出身,祖上世代務農,也算清白,只是嫁過一次,不能入門。你問這些做什麼?要議親嗎?」也只有議婚事的時候,才會追究身世,老夫人當然是一清二楚。
謝清見祖母猜到了,便索性挑明了「孫兒想選一個合適的女孩入宮,家裡沒有合適的,聽說那一房倒是有一個女孩,還算好。」
老夫人許久不理事了,但是,心裡還是明白的,聽他這麼一說,便立刻知道他的打算,點頭,道「你想得周到,算起來,合適的人選是不多。」
謝清想了一下,又道「這幾日,倩儀會見見那女孩,若是合適,她還有個弟弟,孫兒想過繼給阿源,弟妹也苦,有個孩子好些,您意下如何?」
老夫人歎了口氣「這樣便有些對不起他們了,不過,阿源不是有子嗣的命,你弟妹自然也會對那孩子極好,也彌補了。」言下之意自然是允了。
「是,孫兒也是這麼想。」謝清應承。
「不過,也不必急著見那女孩,先細細打聽一下才好,快過年了,今年辦得熱鬧些,把京中的謝氏族人都找來,再看看那女孩才是真的。」老夫人畢竟閱歷不同,自然想得更深些,做事還是不留話柄的話。
謝清笑道「祖母說得是。」
謝家的這些動靜自然瞞不過趙全的耳目,第二天一早,這些話便已經呈報給紫蘇了,紫蘇卻是一笑置之,等尹朔他們過來議政,也沒有說這件事。
「太后娘娘,將奴婢列入賤籍,是不是太過分了?一入賤籍,子孫世代都在其中,脫籍更是難於上青天的事。」他們議的是限制世族的事,將奴婢列入賤籍便是其中一項,尹朔卻有些不忍,開口勸說。
以後世史家的看法,元寧皇朝的身份區隔雖然嚴格,但是多在經濟與政治上的體現,並不限制交往,世族與寒族通婚雖然少,可也不是什麼禁忌,唯一在人際交往中設禁的便是良賤之間,可是,元寧皇朝對賤籍的設定是歷史最少的,只有妓、伶等少數幾個行業被定為賤籍,一旦入了賤籍,想脫籍便是極其困難的,不僅要上報官府申請批准,而且,要三代之後才能真正稱得上脫籍,在三代中,若有家人重入賤籍,申請便會駁回,五世之後才能重議脫籍,在三代的時間裡,那些人並沒真正的戶籍,還有諸如不得離開申請地、不得與良民通婚、男子不得參加恩科等限制。
紫蘇沒有開口,謝清卻搖頭,對尹朔道「尹相說得不對,既為奴婢就要卑顏屈膝以侍他人,不認君父,只識主人,這種人如何能成國之棟樑?可是,現在的情況,尹相也不是不知道,有些人只看到奴婢的好處,根本不在意別的,若是朝廷沒有舉動,如何限制此風?」
尹朔自然知道這些事,於是只能無言,紫蘇笑道「尹相,哀家給了一個月的時間緩衝,為的就是讓那些人想清楚,說白了,哀家是醉翁之意不酒。」
尹朔不由奇怪,齊朗微笑著為他解釋「奴婢一向是世族豪強的私產,要想查清楚絕對不是易事,將奴婢列入賤籍,朝廷才足夠的理由去清查奴婢的數目。」
「原來如此,所以娘娘才讓奴婢有一個月的時間議處贖身的事,並且限定贖身的價目。」尹朔不熟悉這些,聽了他們,才明白過來。
紫蘇也知道,因此只是溫和地笑著道「想限制的豪強的勢力,首先要做的自然是知己知彼,說起來,還是尹相的那份奏章起的作用比較大。」
尹朔只能躬身答應「太后娘娘過譽了。」
紫蘇點頭,道「既然這樣,有頒詔吧!」
「是!」尹朔與謝清、齊朗同時應聲。
「太后娘娘,康將軍求見。」內官在門外稟報。
「請他進來吧!」紫蘇笑言,「康焓也是前些天剛到京,看來今天能決定的事情不少。」
齊朗與謝清都是一笑置之,並沒放在心上,只有尹朔不由緊張,海軍的事,紫蘇已經交給他負責,可是又沒有給予大權,康焓的態度現在可以說是至關重要,尹朔不是沒找過康焓,可是,威遠侯府的嫡長子近來抱恙,侯府根本不接待客人,他自然見不到一直住在侯府的康焓了。
謝清見康焓進殿後,中規中矩地下跪請安,隨即便直入主題,不由想到齊朗對康焓的評價「行軍打仗永寧王也未必能出其右,可是論起為人世故,他就太差了,只是忠誠謹慎,的確是可用之材。」比起永寧王未戰先立不敗之地的作戰方式,康焓更加不按章出手,為了取勝,更是無所不用其極,但是,離開戰場,康焓便很少再多想,認理不認人是他的性子,也正因如此,講起海軍的事,他是毫無轉圜地對尹朔的建議對立。
「康將軍似乎認為海盜是很值得學習的!」尹朔氣急敗壞地反擊,「元寧皇朝是泱泱禮儀大邦,上次,與普蘭交戰,居然用以海盜行徑,如此不恥之事,難道還要再做嗎?」
康焓卻沒有動怒,只是皺了皺眉,好一會兒才道「尹相認為禮儀大邦就應該任由將士做無謂的犧牲嗎?恕末將不敢苟同,在末將看來,戰法沒有貴賤之分,只有成敗之別,兵者本就是詭道之術,如果有必要,讓海盜襲擊他國,免去正式交戰之名,也未嘗不可。」
尹朔不由皺眉,正想反駁,紫蘇已經開口「的確如此,可惜,元寧鮮少有海盜。」這番話紫蘇是笑著出口的,也就帶了幾分調笑的意思,尹朔自然只能陪笑,發作不得。
出身世代將門,紫蘇自然認可康焓的想法,兩國交戰沒有卑鄙之說,只要勝了,任何人都無話可說,紫蘇在乎的只是元寧是否能立於不敗之地,進而取得勝利,僅此而已,一切手段都是為此服務的。
「尹相的想法並非沒有道理,可是,不是時候。」紫蘇阻止了兩人還想爭辯的打算,「哀家沒有太多的財力、人力來建設海軍,大戰初歇,舉國上下都有要用錢的地方,海軍又是初建,哀家卻沒有太多的時間讓你們去摸索,以靈活機動配以遠程火力,花費要少些,也更有效,不要說海盜行徑,從來,海盜都是剿殺不盡,僅此一條,就足以讓人佩服了!」海軍一事就此定論。
「但是,康將軍,」紫蘇轉頭又正色告誡康焓,「你是經略南疆軍務的大將軍,一言一行都是朝廷的典範,很多話是不能脫口而出的,哀家不希望外政廳因為你的關係,而焦頭爛額,你明白嗎?」
「臣知罪。」康焓一時沒弄明白太后的意思,但是請罪是不會有錯的,畢竟太后同意了自己的意見,這一點便足夠了。
紫蘇微笑,示意齊朗等一會兒與他說明白,齊朗瞭然地低頭。
「年前能決定這些事,哀家也就可以過個好年了!尹相,韞歡再留幾天吧,哀家會讓她回家過年的。」紫蘇微笑著轉開話題。
崇明四年的結束很平靜,可是,誰也不知道將要開始的明白會掀起怎麼樣的傾天巨浪。